他们,明明都是一个人。
关健这事还没完,典阁主有时会抽空去书院参观,那个下午云岫正在上职业规划与就业指导课,他也坐在后边跟着旁听。
随着在顾家肉铺勤工俭学的部分学子回到书院后,听这门课的学子越来越多。
规划指导课如今已经是缙沅书院的热门课程,再没出现过一个多月前的冷场。
因上课人数多,云岫暂时无法人人兼顾,只能勉力为少数学子提出一些建议。
而当日最令众人印象深刻的是在书院小有名气的才女林岑雪。
林岑雪也是今年才入学的女学子,通晓经学,很有自己的个人见解。性子喜静,却也高傲。
对杨乔先生,哦不,如今应该称呼云岫先生,她对云岫教明算科其实是有看热闹的心思的。新政虽然提倡女子也能读书识字,但此风气将将兴起,以云岫二十有余的年纪看,读的书不一定有自己多,而她却能当夫子,林岑雪心底微微有些抵触。
所以自开学以来云岫的课她一直在请假,不曾上过一堂。直到数字在书院开始盛行,既容易书写又方便计算,她才心生好奇跟着那些女学子去听了几堂课,然后一发入魂不可收拾,沉迷其中且不可自拔。
她想到家中账本,若是使用数字,并结合云岫教的表格分类计算、核查,那不得省人省事,又大大减少错误率。
于是她对云岫的看法逐渐变得矛盾,既有孺慕之情,想向她学习,又有嫉妒之心,羡慕她能在书院教书,掌握自己的人生。
直到她知道云岫为了顾秋颜家的肉铺下山六日,她也想替自己问问,替其他女学子问问。
“夫子,女子读书识字,既不能科举为官,那除了相夫教子,可有其他出路?”
她的一问,令讲堂中在坐的女学子纷纷打起精神,一双双眼睛兴致勃勃地看向前方的云岫。
云岫很开心,因为除了顾秋颜外,终于有人再次向她请教女子能做什么了。
这几日的规划指导课多是男学子在提问求教。比如在集市上卖猪血猪杂的学子询问猪血旺这门营生该如何经营才能更好,比如有人以后想去衙门当师爷但是又怕与人沟通交流该怎么办,比如有人不想科举却想开一家戏社,是否可行等等。
如今听到她的提问,云岫嫣然一笑,先反问林岑雪:“那林学子,你认为女子能做哪些职业?”
“职业?”
云岫看着她:“即营生,行当,活计,或者能力范围内能成就的事业。”
她略微想了想,朗声说道:“绣娘、成衣匠、乐师、陶人、厨娘,三姑六婆,或自己开铺做买卖。”
“还有呢?”
她看了一眼云岫:“还能像夫子一样当女夫子。”
云岫走到一群女学子中,再问林岑雪:“你说的这些活计不都是女子的出路吗?”
是,但是她也想知道其他的出路,其他更好、更光鲜靓丽的出路,而不是绣一辈子的手帕、端一辈子的碗碟、缝一辈子的衣裳。
林岑雪振振有词:“是出路,但却是一眼就能望到头的出路,没有盼头,没有希望,最后还是要相夫教子,困于后宅。这样的人生是灰暗的,是无趣的,更是……无味的。”
“那你呢?你自己想走一条什么路。”云岫看着她的眼睛问,声音犹如往常一般,并没有因为她的悲观想法而起任何波澜。
她略有失望,她以为会有不同,原来云夫子并不懂,看来不是每个人都能如夫子这样洒脱自由,夫子也只是足够幸运罢了。一种无力感充斥全身,林岑雪失落地低下头,垂眸自讽:“我想走的路走不通,走不了,也无路可走。”
声音很轻淡,是无能为力,是惘然若失。
那瞬间,讲堂里静若寒蝉,女学子们低头不语,男学子们若有所思。连坐在后方的典阁主也注意到林岑雪,究竟是什么样的路让她走不通?不能走?
“你想科举,入朝为官!”云岫的话如惊雷落下,一道道吸气声响起。
林岑雪猛地抬头望向云岫,眼中是惊诧与丝丝喜悦,云夫子,她知道?
云岫丢下这句话后却话锋一转,并没有再继续女子为官的话题,而是问她身侧的一名女学子。
“姜蓉蓉同学,你会什么?你喜欢什么?你将来想做什么?”小姑娘梳了一个很好看的单螺髻,形似螺壳,翘然独特。
姜蓉蓉站起来委身行礼,又后知后觉想起是在书院中,便更换为拱手礼,她声音很娇很软:“学生会弹琵琶,会打样绣花制衣,如今还会算账。但学生喜欢胭脂水粉,喜欢给人打扮梳髻,只是家中不喜,将来……将来并不知道能做什么。”
大概也会像她爹说的那样,找一合适人家嫁了,夫唱妇随。
她娓娓细说着,云岫脑海里就冒出一个职业,化妆师,便问:“家中营生是哪一行?不喜缘由又是什么?”
小姑娘回:“家里只有一间制衣铺,不喜是因为爹爹认为给人装扮不正经,要让学生精进制衣手艺,以后有门手艺傍身,也好携铺子嫁得好郎君。”
哦?云岫轻轻挑眉,这位小同学的爹有些意思,“你爹有意让你承继制衣铺?”
姜蓉蓉点点头:“是的,夫子,我娘早逝,家中只有我一个女儿,我爹有意把制衣铺予我为嫁妆。”
林岑雪一直注意着云岫,不明白她为什么要中止谈话,反而聊起其他学子的事。但听到姜学子的话时,她还是侧眸看了她一眼,意味深长:尽管最后还是要嫁人,但好歹亲爹不错,还给一间制衣铺。
有女学子正感慨时,就听见云岫语出惊人:“为什么不承继家业,兼顾喜好,招婿上门,非要把自己嫁给别人,还顺便送出去一大笔嫁妆呢?”
南越本就有赘婿,特别在实施婚嫁自由的政令后,当赘婿的男子也不少,但那都是家里死绝了无亲无故的男子,才会给女方做倒插门,正经人家的…甚少。
一时之间,所有目光集中在姜蓉蓉身上。
成为众人焦点后小姑娘有些胆怯,声音发弱:“我也不知道。”
她爹从小爱她护她,生怕自己百年后无人照顾她,所以让她学音律、学制衣、识字上学堂,就期盼着能嫁给一个好人家,好好待她。
软妹啊,好像并没有做女强人的潜质诶?云岫突然再问林岑雪:“林学子,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她特意一顿,给她另一种假设:“如果你为官,你又希望姜学子怎么做?”
林岑雪被问懵了,她明明不是她,要怎么做?她明明不是官,又如何管她怎么做?
云岫见她许久未言语,便知道她还是没想明白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考科举入朝为官并不是逃避现实的方法。
在她沉默时,姜蓉蓉却鼓起勇气问:“夫子,学生想知道如何承继家业的同时又兼顾自己的喜好呀?”
云岫张嘴正要言语时,下课的铜铃被摇响了,看着众学子意犹未尽的模样,她也失笑道:“诸位,下课了。”
在其他学子收拾东西离开时,她转眸看向姜蓉蓉:“姜学子,明日酉时两刻到夫子小院寻我。”
“啊?”姜蓉蓉正蒙圈呢,就听见猪血旺五人组的恭贺声。
“恭喜姜师妹。”
“姜师妹,明日定要去寻先生。”
“机不可失呐。”
几人比初见时开朗自信,云岫也不由得乐笑,催促他们:“下课下课,再不去饭堂打饭小心好菜被别的同学抢空了。”
几人拱手拜别:“先生,告辞。”
姜蓉蓉跟着同伴离开,却在心里记下了,明日要去找云岫先生。
众学子都走了,独留林岑雪。
“夫子,女子如何才能入朝为官?”
她锲而不舍,但云岫也不知道,这事她还需要回去问程行彧。
“那你想过,若你为官,你能做什么吗?”云岫不清楚林岑雪的具体情况,但能让一个不满十四岁的女孩对往后余生失望透顶,恐怕不是什么小坎坷,所以她不愿也不能多言。
云岫拍了拍她的肩膀,对上那双迷惘的眼睛:“你想清楚,想明白后,我们再继续讨论这个问题。”
随后,她走到讲堂后边,邀请典阁主一起回唐家药庐。
两人漫步在石板小路上,典阁主与她说笑道:“小友不仅见多识广,洞察人心的能力也不俗。”
“哪里,只是多读了些书罢了,让前辈见笑了。”她只是生在了一个好时代,沾了国家富强繁荣的光。
“小友关于‘赘婿’的一番言论很有意思,京都城的那位就是一路追寻你来当赘婿的?”小友不是嫁入京都,而是京都那位入赘缙宁山。
“是。”云岫光明正大地应下,程行彧就是来做赘婿的。
“若老夫没眼花,那位就是阿圆的生父。那小友怎么能确定那位是因你入赘,而不是因孩子入赘?小友就不怕他只是为了争夺孩子?”他纯粹是好奇。
云岫闻言停下脚步,莞尔一笑:“不怕,我也知他不是。因为他在不知道我有阿圆的情况下找了我五年,他找去了我曾经生活过的盘州,又一路追来锦州。他愿意为我放弃京都一切,愿意为我改公子哥的那些破毛病,愿意为我隐匿形迹,愿意为我分忧带孩子。而我有心,我能感觉到他的诚意与决心。”
突然被灌了一口蜜糖的典阁主却口风一转:“既然如此,那位与农人燕燕小友是想两者都要?”
若是其他女子,他不会这般问,但若是小友,也不是不可能。
云岫眼角跳动,幸好典阁主不认识阿云,要不然他是不是得问:程行彧、燕燕和阿云你三者都要?
第67章 程行彧买菜
云岫正想着如何糊弄典阁主, 就见他仿佛看破什么秘密般,忽然间抖着手,指向她:“等等,等等, 小友, 你刚刚说那位在为你分忧带孩子?”
他老人家迈腿围着云岫走了两步,喃喃自语道:“那位报过名字的, 字什么来着?怎么想不起来了。”
“典阁主, 不如先……”
云岫刚说出几个字,典阁主就一惊一乍地说道:“晏之!小友, 那位字晏之对吧?”
“晏之, 晏,晏晏, 他就是阿圆口中的燕燕?”他惊悟后哎呀一声,嘴上满是调侃:“小友厉害啊,能让那位心甘情愿藏在山中, 还愿意带孩子, 老夫佩服, 佩服!”
真是机智敏锐的老顽童, 云岫无奈讪笑,朝典阁主请求道:“因我名义上的夫君还不知道程行彧已经找到我,所以我想等她回来后, 再向大家坦白,在此之前,还望典阁主暂时替我保密。”
“是在外走镖的乔总镖头?你对他也有意?”两人再次举步回唐家药庐。
“典阁主, 我对她无男女之意,却有恩情、友情与亲情。等您见到她时, 自然就会明白我的意思了。”
“那乔总镖头什么时候回来?”
“年前,她一定会回来的。”
她们是一家人,每年都要一起过年的,今年也不例外。
缙宁山的日子很充实,有唐家人、有罗叔罗婶、有典阁主,也有很多有意思的小学子。
云岫上午教算科,下午上规划指导课。之前上这门课的学子不多,她很轻松,宛如咸鱼一条,但如今截然相反,连课后也要为个别学子开小灶。
每日最舒服自在的时候竟然是在唐家药庐,院子里一躺,吃着唐伯母罗婶子还有许姑姑捣鼓的各种吃食,这日子美啊。
就是唐伯母养的山鸡逐日减少,菜园子也越来越空,一直这么下去可不行,再加上阿圆也按捺不住找程行彧玩耍的心思,所以,云岫又把他找来了。
每晚深夜程行彧都会来夫子小院看望阿圆,约好要带他去钓鱼的,结果五日了,连抱抱飞飞都很难寻到合适时机。
等他磨蹭完,云岫就叫住他。
“嗯?岫岫你有话要说?”安安和阿圆已经睡着了,夫子小院除了四间房也没有堂屋亭子什么的,两人就站在阿圆房门口。
云岫被夜风一吹,抖了一个机灵,说:“来我房间。”
某人大喜过望,激动地看着云岫,真诚建议道:“不如去橘林旁的木楼吧?这里有孩子和许姑姑在。”
云溪一开始还没明白程行彧在搞什么幺蛾子,说个事情还要跑那么远,怕不是有毛病吧?但对上他灼热的目光,顿时反应过来。
“程行彧,我是要说正事,收起你那乱七八糟的想法。”她推开门,“你要是想吹冷风,继续站在外面也行。”
“我能有什么想法,岫岫,你有事尽管吩咐。”他跟着云岫进到她的房间,偷偷进来和光明正大进来是不一样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