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吃。”
见小女人的脸庞和脖颈都染上一层红,季尧低低地笑了,偏着头看她。
沉璧真的很喜欢看见他笑,他总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深沉模样,难得像这样放松又随意,笑起来的时候,眼睛里都像是闪着光。
胸腔里的心跳蓦然就乱了节奏。
沉璧轻咳几声,心虚地移开目光。
瞧见季尧重新拿起筷子,似乎看出来沉璧没用早膳,非得让她陪自己吃。
沉璧无可奈何,拧不过他,只好被他喂着吃了些。
好不容易吃完一顿饭,季尧刚收好碗筷,就听见外面宗桓喊道――
“都督啊!那个、祁风大人来了!让不让他进去啊……哎呦!你打我干嘛!”
“什么时候你废话变得这么多了?!是你们大都督找我过来的!进个门还被拦……”
“哎!祁风!你别直接进啊……”
“哗啦”一声,帐帘忽然被人一把掀起。
祁风扯起帐帘,脸拉得老长,满脸的不高兴,在看见帐里面的人之后,脸上的神情却瞬间滞住了。
季尧站在书案后面,正一手拿着食盒,一手拿着还没放进去的碗筷。
而沉璧却坐得稳稳当当,见有人进来,有些无措地站起身。
她看向身边的季尧:“你继续忙,我先回去了。”
祁风愣在门口,一动没动。
门外的宗桓捂着眼睛、不敢出声,融冰却一脸疑惑地盯着宗桓看。
只有阿战还探着头,满脸好奇地望向里面。
沉璧拿过季尧手里的食盒,从他身前走过,刚要出去,却被人拉住了手腕。
“你先坐。”
见季尧指向书案旁边的凳子,沉璧有些为难情:“你们议事,我还是回去吧。”
季尧不由分说拉过沉璧,拿过她手里的食盒,按着她坐下,抬头看向门外的宗桓。
得了眼色,宗桓连忙走上前,接过季尧手里的食盒,递给了门外的融冰,不知道和她说了什么,融冰听完点点头,转身走开了。
祁风一直低着头,没再说话,默默坐在了下首,腰间的折扇被他攥在手里,指尖却微微泛着白。
见宗桓重新走进来,将帐帘放好了,季尧拿起书案上的一本折子,递给祁风。
“找你过来,是关于东楚的事。”
一听见这话,沉璧瞬间明白过来,季尧为何要留下自己了。
季尧沉声道:“东楚的送礼队伍已经在路上,明日就会到云州。”
祁风翻了翻折子,扯起嘴角冷笑:“十个舞姬,他可真是够狠。”
合上折子,祁风看向季尧:“东楚早就签了停战协议,而且,还有公主殿下前来和亲,两国关系也算是缓和了。”
祁风说完,目光在沉璧身上停留了片刻,继而又移开。
“要是大都督不收下这些舞姬,未免也太不给您这位大舅哥面子了。”
一听见“大舅哥”三个字,沉璧悄悄看了眼季尧,果然,男人脸色瞬间黑了,薄唇紧紧抿着。
半晌,季尧沉沉开了口:“祁风,好好说话。”
话里威胁的意味不言而喻,祁风“哗啦”一声打开扇子,瞬间换上一张笑脸,立即改口道:“不过,在下也是第一次听闻,还有大舅哥亲手给妹夫送女人,简直是丧尽天良,天理难容!大都督着实不必再忍。”
坐在后面的宗桓没忍住,“噗嗤”地笑了出来,又连忙捂住嘴。
季尧拿起手边的信,一下下敲着书案:“宗桓,你今日带人过去,把人在路上拦下来,哪儿来的回哪儿去。”
宗桓立即起身,行礼道了声“是”。
祁风把扇子放回腰间,摊开了手,理直气壮地问道:“既然大都督早就决定好了,还喊我过来做什么?”
霎时间,沉璧在心里深深敬佩这位祁风大人,这胆子真不是一般大,在季尧面前什么话都敢说啊!
下一刻,沉璧看见季尧把手里的信,递给了祁风,眼神渐渐沉下去。
信被祁风拿过的时候,上面的金色印章一闪而过,格外显眼。
沉璧瞳孔顿时一缩。
“祁风,你应该清楚,以李景成的城府心思,怎么可能只送来十个舞姬这么简单?”
第24章 辞林
一见到信上的金色印章, 沉璧立即坐不住了。
“这是太子哥……殿下写的信?”
季尧看了沉璧一眼,低低“嗯”了一声,没有说话。
祁风接过信, 在看清上面的字后, 脸色顿变,蓦地站了起来。
“李景成约你见面?!这、我告诉你,李景成这人心思歹毒,肯定没安好心, 你可不能轻易答应……”
季尧沉声打断道:“人已经见过了。”
祁风一噎,半天才问道:“什么时候?”
季尧道:“半个月前, 巡查。”
空气安静了片刻,祁风忽然走到书案前,气愤地指着手里的信吼道――
“季尧你是不是疯了?!这么大的事,你也不和我们商量一下,真拿我们这些大臣当摆设啊!!你现在是北境的君主, 不是一个普通的将军了你明不明白?北境上百万的百姓都指着你呢,你要是出事了这些人怎么办?你能不能对自己上点心,别总以身犯险啊?!!”
坐在旁边的沉璧听着, 一点点瞪了大眼睛,默默在心里给这位祁风大人鼓掌喝彩。
她活两辈子, 第一次见到有人敢当面骂自己君主的, 还骂得如此狗血淋头、酣畅淋漓, 不仅准确说出了她心里想说的话, 还一针见血、没有半句废话――
祁风此人, 真乃勇士神人也!
本以为季尧会因此不爽, 结果,这男人听完了, 依旧没什么表情,还是一脸淡然。
最后,只说了句:“我心里有数。”
“你有什么数?你有数还找我干什么!全都你自己定了算了,还商量个屁啊!!”
说完,祁风一把甩掉手里的信,转头就走。
见季尧依旧没什么反应,沉璧连忙起身,喊道:“祁风大人!您先留步!!”
听见沉璧的声音,祁风脚步却没停下,一把掀开帘子走出军帐。
门外,阿战站在门口,听到刚才里面的对话,又看见祁风走出来,后面还跟着小跑的沉璧。
阿战立即走上前,帮她把人拦下了。
沉璧忙道:“大人,您先别急,不如听听大都督怎么说,许是他有难处呢……”
祁风顿时回过头:“他有难处与我何干啊!什么事他都自己做主了,要我们这些大臣有何用?!不如把这身官服还给他!!”
沉璧苦笑着,安慰他道:“大都督定不是故意瞒您的,您为了北境政务有多操劳,大都督和本宫都有目共睹,若不是您,北境也不会有今日繁荣之景。”
“再说,大都督做事一向稳重、思虑周全,虽然此举冒险了些,但好在有惊无险,已是万幸,日后还得是大人从旁辅佐,一同商议才是,怎能放大人您离开呢?”
沉璧这一番话,算是说到祁风的心坎里去了,祁风听完之后,也渐渐冷静下来。
他抽出了腰间的扇子,扇得发丝纷飞:“夫人是明白人,您也应该清楚东楚太子的脾性,知道在下所言并非危言耸听!况且,大都督还和东楚太子过节颇深,这么多年了,几次都是……”
“祁风!”
话被人打断,沉璧一回头,发现季尧不知何时走出来,正站在二人身后。
季尧眼眸漆黑,沉沉落在祁风身上,像是警告一般。
阿战瞧见了,在后面偷偷拽了下祁风的衣角,祁风依旧昂头道:“怎么,我说的不对?李景成是不是一直都想杀你?你今天必须给我说清楚了,到底什么事情能让你以身犯险,亲自过去见他?!”
阿战一听这话,似乎明白过来什么。
季尧沉着脸,半晌才抬起眼眸,目光却不露痕迹地落在了沉璧身上。
而沉璧正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祁风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看到沉璧的时候,也瞬间一愣。
“为了一个人,不得不去。”
沉璧正思考着李景成和季尧有什么过节,乍一听见季尧这话,她一抬起头,却发现男人已经转过身去,重新走回军帐里了。
祁风也不知怎的,转眼变成了霜打的茄子,手里的扇子也被收了起来。
他耷拉着脑袋,一言不发地跟在季尧身后,走进了军帐。
沉璧看得一头雾水,刚要上前,却被阿战拦下了。
阿战朝她比划道:「让他们聊吧,我带你去那边走走。」
沉璧看了一眼被放下的帐帘,虽然不放心,但是想到自己在场,有些话他们也不好说,于是点点头,和阿战一起离开了。
阿战带着沉璧去了旁边的校场,校场上,宗桓正在点兵,准备去拦截东楚的队伍。
沉璧站在校场门口,看着宗桓站在台上意气风发,铿锵有力的声音几乎传遍校场。
她还记得,那年她第一次来到边境的军营时,这位北境大都督的副将,彼时正窝在军帐的床上,几日也没有进食,变得一蹶不振。
那时候,季尧刚死,军里士气低落,宗桓见到她来了,跪在床上哭得不成样子。
宗桓哭着喊道,那晚季尧怎么就偏偏将他留下了?为什么自己就没有跟着去?为什么那么多兄弟都死了,他还活着……
明明他才是跟在大都督身边十年,最该护他周全、为他赴死的人。
沉璧坐在床边,轻轻拍着宗桓抖动的肩膀,直到他哭够了,才一字一句地问他。
“如果那晚你在的话,你会做什么?”
宗桓双眼通红,咬牙切齿地道:“我会将那些西域蛮子都杀了!”
沉璧淡淡地反问了句:“所以如今,你做不到了吗?”
话音落下,宗桓跪在床上一动不动。
沉璧没再管他,继续去处理季尧出殡的事,第二日一大早,宗桓一身军装甲胄,来到她的军帐报道。
经此一事,宗桓成了第一个将沉璧视作主帅的人,之后短短几个月,宗桓就比之前成熟稳重许多,但也很少能看到他的笑脸了。
“夫人,属下这就出发啦!”
沉璧回过神,看见宗桓朝自己走过来,笑着和她打招呼。
宗桓看向旁边的阿战,按着他的肩膀:“好好保护夫人,自己也小心点。”
阿战抱着剑,挑眉看着他,随意比划了下:「不用担心。你别搞砸了。」
宗桓气得捶了下他胸口,骂道:“这臭小子!”
沉璧默默看着二人打闹,临走时,对宗桓道了句:“保重。”
看着黑色的骑兵队伍出发,飞扬的沙尘遮住视线,没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
沉璧总觉得心里不安,思绪百转,她忽然问了句:“阿战,这军营里……有没有东楚人?”
阿战想了一下,点点头,伸出两个手指。
“有两个?”
沉璧的心顿时提起来:“是谁啊?”
阿战似乎有些为难,不知道怎么比划,最后干脆做了一个摇扇子的姿势。
沉璧看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你说祁风?”
阿战点了点头。
“那另一个呢?”
刚说完,沉璧就猜到是谁了。
果然,阿战缓缓伸出一根手指,指向了面前的沉璧。
沉璧叹口了气,靠在校场门口的柱子上。
上辈子,她和祁风接触不多,不过今日看着,以祁风的性格,怎么也不像是能做奸细的人。
而且,以他那张嘴,若面前的君主不是季尧,恐怕早就死八百次了。
“祁风……”
沉璧念着这个名字,总觉得有些熟悉,她抬头看向阿战:“你可知道,他是何来历?”
“夫人若想知道,为何不直接来问在下呢?”
沉璧转过头,看见祁风正从远处走过来。
沉璧赧然一笑:“抱歉大人,冒犯了。”
祁风摆摆手,大大咧咧地坐在门口的石头上:“夫人想知道什么,尽管问!在下一定知无不言。”
沉璧想了想,才开口道:“您为何会来北境入仕呢?”
祁风抽出腰间的折扇,放在手里:“天下有志男儿,自然都想一展宏图,在下也不能免俗。”
“那您既然是东楚人,为何不在东楚入仕,而是来了北境呢?”
秋日里凉风习习,祁风还是打开了折扇,一下一下慢悠悠地摇着。
“不知,殿下有没有听过,东楚‘辞林’的传说?”
听见“辞林”二字,沉璧隐约有些印象。
东楚建国已经上百年,到了如今已经渐渐衰败,国力大不如前。
几年前,有一文人曾上书东楚皇帝,呈上一篇治国策论。
皇帝看过后大喜,得知这人是翰林院的一个庶吉士,当即决定重用此人,将其封为侍读。
这篇治国策论也被东楚民间传颂,世人惊艳其才华,将此人称作“辞林”。
一夜之间,这位辞林成了金陵城炙手可热的新官,连沉璧都听李景成提过几次,夸赞此人文采非凡、深谙治国之道。
只不过,一年之后,这位辞林突然被罢了官。
据说,是其文章里犯了大不敬,若不是李景成出面力保,怕是当时就要掉了脑袋。
“那,这位辞林……”
沉璧犹豫着开口,祁风料想她应该猜到了,于是干脆笑着道:“我就是那位辞林。”
沉璧看着祁风脸上淡然的笑,不禁问道:“所以,大人之后就来了北境做官?”
祁风听完,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夫人啊!您未免太瞧得起在下了,在下何德何能,想踏进哪国朝堂就能踏进?”
他收起折扇,望向远处一望无际的校场:“在下当时以为,只要离开东楚朝堂就好了,大不了做一辈子白衣,可谁能想到,在下才刚出金陵,就遭到贼人追杀。”
“前一刻,还在朝堂上拼力保你性命的人,转眼间,竟然要杀了你。”
祁风闭上眼睛,声音被风吹得支离破碎。
“东楚的太子殿下,果真是好手段呐。”
第25章 舞姬
祁风闭上眼睛, 轻笑一声,声音渐渐平静下来。
“若不是大都督救下我,恐怕, 在下早已是尸体一具。”
沉璧皱起眉:“大都督?大都督去过金陵?”
祁风一愣, 意识到说漏嘴了,拿出折扇遮住脸:“这个……大都督、想来是因为国事。”
见沉璧没说话,也没再追问下去,祁风背过身, 偷偷擦了擦冷汗。
沉璧还在想刚才的事。
她在东楚待了十年,和李景成也相处了十年, 对这人的心思再清楚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