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不在乎自己是死是活,他不想送兄弟们去死。世代守护北疆,这一代只剩他一个,他和妻子在一块就是整个卫家和方家,死也就死了,没有亲人生不如死。兄弟们和他不一样,他们有父母有妻儿,死了就成了活人熬不过去的坎儿。
“再等等,我派人给武皇送信了,说不定粮草已经在路上了,武皇很看重咱们北疆。 ”
“咱北疆这破地有什么好看重的?对外号称十万大军,武皇能不知道咱们多少人?你亲自训练的兵,你清楚他们缺衣少食成了什么样,这个冬天能扛过去的士兵又能有多少?”
北疆不易生存,老人稀少,小孩难以平安长大,将军敲鼓时,青壮年是士兵,天气暖和时,他们是农民。
鞭长莫及,北疆似乎没有活路,更没有退路。
再难,将军和将军妻也没想过叛离武国。他们武国曾辉煌,后来软弱,他们国家荣誉感不曾变。即便灾民起义,他们也没有和其他国家勾结。所有武国的百姓都知道,如果他们心里没有武国,武国早已四分五裂。其他国家虎视眈眈却没有哪一个国家当第一个出头鸟便是这份难啃的民族气节。
武皇收到了北疆将军送来的信,信还是妹妹送过入皇宫的。小满满在去汴都的路上见到一具冻骨,飞下去取走他没有送入汴都的信。
北疆将军似乎知晓这份信可能送不到武皇的手里,通篇都是家常废话,只在最后补充了一句话,如果这份信能送到武皇的手里,他希望武皇知道卫家和方家裹尸马革,至死无憾。
第28章
白骨开道,叮咚无阻。
犯人背着沉重包裹,脚步轻快。他们熬过了最冷的夜,踏过了最深的雪。他们曾在贵人脚下战战兢兢猪狗不如,也曾日复一日混混沌沌。混浊懦弱的魂魄被落地的血浸泡,被漫天的雪清洗。他们已是一根无坚不摧的白骨。
婉娉煮粥,米香飘出车厢,犯人们知晓小娃娃睡醒了。
金奴把背上的大包给义姐拖着,他快步跑到穆七林的旁边,塞过去他用金丝缠的小手镯。他给金府的贵人当脚蹬,他没跪稳晃了晃,挨了三十个鞭子。官差来抄家时,他跑到金府首饰铺后院,咬着头发撕开血痂,把金丝藏入了一条条重新凝起来的血痂中。他身上有三十条伤口就藏了三十根金丝。
穆七林:“你自己留着,到了北疆有很多花钱的地方。”
金奴:“我出汴都时什么都没有,只有几根金丝,我现在有暖和的羊毛衣,有饱肚的土疙瘩,还识字了。把我们丢到北疆随便一个地方,我们都能好好的,这金丝没用了。”
若是木头雕刻的小木镯,穆七林会替小闺女手下,这个金镯子穆七林不收,无论金奴说什么。
金奴找到婉娉,婉娉明白金奴的心,她也想把所有珍贵的东西捧到婵婵面前,委婉:“今年气温低,北疆的情况可能比我们路上遇见的村落更糟糕。北海只认金子不认银铜,金子越多我们立足越快。沾了血的金丝总归不吉利的,你若是不在意,到了北疆我用金镯子换北海的羊毛和粮食。”
金奴点头,还把剩下的准备给婵婵缠个小发冠的金丝全给了婉娉。他被贵人踩在脚下,跪趴着见过许多的精美佩饰。他用金丝缠成金镯子后,没舍得磨平也没舍得雕刻,便是想着婵婵缺钱时可以从你金镯子上抽一根金丝。听婉娉的安排,这金镯子又要用在他们的身上了。他们都欠婵婵的,不过不要紧,他们都是婵婵的人。
金奴认真:“来年我做婵婵的脚蹬。”
婉娉笑着摇头:“咱们婵婵不喜欢这个。”
“我知道,脊骨直起来了就不能再弯下去了。”金奴笑容明朗,“我学武艺,让婵婵踩着我的腿上车。”
婉娉满眼笑意,打趣:“需要我默写一本武功秘籍吗?”
金奴从怀里拿出一本武书,“我练这个。”
婉娉笑着看向书名,笑容溃散。
“你别难过,我娘为了让我活下去一点点摘掉的,没受罪。我爹和哥哥给金府搬石头,都被石头砸死了。”金奴脸上的明朗不曾减少,明亮的眼睛里是趟过了恶之花后的坚毅,“我以前不太好,现在很好,以后会更好。”
婉娉捂住眼睛,神经质大笑。
采石钱来自人命,她那时为何花的如此理所当然?
该死啊。
都该死。
愚昧无知的她该死。
怯懦卑微的她该死。
自欺欺人的她更该死。
项良慢吞吞地走过婉娉。善良的人总是痛苦的,难以原谅自己无意做下的恶事,又共情于遭受苦难的弱者。
婉娉眼神迷乱,布满血丝。
项良暗骂自己多管闲事,垮着脸倒走到婉娉身前,“回神,你现在还不能疯,想想婵婵,你要给婵婵种土疙瘩囤粮,要给婵婵开羊毛厂攒钱,要给婵婵盖房看家,婵婵需要你。”
说完这一番矫情话,项良死鱼眼。
两岁的娃,只需要饭,谁也不需要!
是他们这群人不人鬼不鬼的疯子离不开婵婵!!
第29章
肃杀万物的最冷夜后,每一天似乎都在回暖。
武皇拿着北疆将军的信,背着手晒着太阳慢悠悠地散步到长公主府,“妹妹,可以给我定个棺材了。”
长公主不紧不慢地给穆月梳头发,柔软的发丝让她沉迷,脸蛋红扑扑,脑子里全是关于头发的这样和那样。
穆月放下书,捏捏长公主的手,起身备茶。
被打断了粉甜甜的小暧昧时刻,长公主也不恼,找门房要来一捧木头块给哥哥看,“你挑一挑,捡喜欢的。”
武皇挑了一块沉甸甸的黑木。
长公主:“哥哥换一个,太贵了。”
武皇挑来挑去,最后被妹妹强行推荐了最便宜的木头。
长公主理直气壮:“剩下来的钱能去东岩买十麻袋粮呢,哥哥一死了之,我们还要努力活呢。”
武皇瞅着被妹妹养的油亮肥润的小毛驴,想着驴肉卷大饼,手里递过去北疆的信。
长公主看完立刻塞袖笼里,避开穆月,瞪一眼哥哥。武皇这才想起妹夫的家人还在押送犯人去北疆的路上。
棺材再次降级,长公主用十个铜板从老门房手里买了个丑棺材。老门房自己去山上砍木头做的,打算卖给门口的乞丐,没卖出去,乞丐只肯出一个铜板,没谈拢。
武皇躺在棺材中,脑清明,心平静。
长公主坐到地上,两手扒在棺材板上,“哥哥,你应该学学父皇,死也要拉个垫背的,你把棺材拉到大朝上,让他们也躺一躺。”
李先生摇扇。
真是个绝妙的主意,亡国更快了呢。
小太子吃一口姑姑带过来的七巧糕,“他们快吓坏了,不能再吓唬了。外面人心惶惶,最需要做的是安抚人心。”
长公主懂了:“打一巴掌给个甜枣。”
小太子萌哒哒:“对哒。”
长公主歪头:“可是哥哥没有甜枣呀。”
寂静。
悲愤。
武皇一天一次想退位。
长公主笑嘻嘻地从小粉猪荷包里拿出一把甜滋滋的冬枣,一人发一个,暗暗地炫耀,“门房给驸马的,驸马没舍得吃,全给我了~”
冬枣甜到了心坎里,长公主眉飞眼笑:“哥哥,我给甜枣,你给我官,我来卖。等我死了,我和驸马一块埋穆家坟,老祖宗打不着我。我是女孩子,史书骂不着我。我要是办砸了,后人顶多骂哥哥纵容妹妹,不是大污点。”
小太子仰头看姑姑良久,握住姑姑的手,“我是小孩子,我和姑姑一块。”
羽扇遮住了脸,露出一双洞悉艳羡的眼。
这一家子啊 。
长公主捏住哥哥的脸,拧一圈。她看见街道上妇人这般拧不着调丈夫和调皮孩子,舍不得拧驸马和小侄子,找哥哥。
“哥哥,你稳住大方向,我带小侄子走走小道,先试一试,要是管用,哥哥就可以扩大规模了。史书上有各种各样苦在当下功在千秋的政令,哥哥的魄力不比他们少,他们都不怕挨骂,哥哥是肯定不怕的。我知道哥哥是心疼我。”
李先生弯腰,笑着把手里的羽扇送给长公主。长公主接住,学他模样,慢悠悠地扇一下,发丝飘飘。
“我也不怕挨骂,我有倾城倾国美驸马。”每一根飘起来的头发丝都是她的春风得意。
羽扇轻摇,一根白毛毛飞向烛火,明亮瞬息,勇猛地宣誓了它的存在。
长公主懒洋洋地躺在穆月的腿上看话本,穆月手里拿着册封她为镇国长公主的密旨,盖着武皇和小太子的印章。
穆月放下密旨,闭眼片刻,藏下蛇信。
长公主的书都是他选的……
有心算无心,慢慢引导,轻而易举地达到了目的。
污浊的毒瘴在翻滚,忽至的自厌引诱着他坠落。
咕——
小满满熟练地踹开窗户,放下小白兔背包,掀开桌子上的大食盒,一口吞一个七巧糕。
长公主从床上一跃而起,满身兴奋,“婵婵来信了!”
小皇女对姐妹款小白兔裙超级喜欢,在信里夹了一张东岩的银票。
哥哥的军队都快没粮食了,长公主拿着可以无障碍地去东岩买粮食的银票不舍得撒手。
长公主牢牢攥着银票,只用另一只手打开圣旨,指着一个北疆的小县官,眼巴巴地看着穆月,“买吗?”
牡丹摇曳,血红的蛇眼静静地看着。
长公主拽住穆月的袖口,晃一晃,撒娇:“买嘛~”
毒蛇蛰伏,静待收获。
长公主眼睛亮晶晶,“给婵婵买。”
大牡丹绽放,花瓣娇蛮地挤入小白兔怀里。翻滚的毒瘴慢慢静谧,忽至的自厌缓缓沉落。
穆月轻柔地撩开长公主的碎发,在她的额头,缓慢落下一吻。
第30章
死亡威胁凛至,将军敲击大鼓,北疆家家户户打开院门,走出家中的青壮年。他们身上的盔甲依然整齐,他们手里的武器依然无尘,可盔甲已锈迹斑斑,武器已单薄如纸。
将军看着他们,五脏六腑撕扯绞疼。
一场地裂后,看不见底的悬崖阻断了汴都和北疆的官路,粮食和武器无法运至北疆数十年,盔甲和武器是他们从父辈手里接过来的。
北疆的每一个人都知道,武国的北疆将成为北海的边疆。
卫家和方家世代守护北疆,祖训在上,北疆葬送在这一代,卫家和方家必会干干净净地结束在这一代,祖辈守护的清誉有始有终。
将军想要破釜沉舟,可他看着士兵们一双双信赖的眼睛,狠不下心。
将军妻何尝不痛,她闭了闭眼睛,再睁眼如破晓寒剑,“不足一成,再敲!”
将军敲击大鼓,一座座破破烂烂的院门再次打开,一张张稚嫩的脸走出家门。
将军扔掉鼓槌,转身进入无人房间,蹲在地上,抱头无声悲嚎。
将军妻捡起地上的鼓槌再次敲击,家中垂泪女子走出院门,锁上门,走到家人身侧,此时她们眼中没了眼泪,只有陪着家人一块入地狱的欣喜。
将军妻看着远处孑孓独行的老人和不足六岁的孩子,眼睛干涩,喉咙胀疼。
第一阵鼓,家中壮年出,不足三千,第二阵鼓,家中少年出,不足五千,第三阵鼓,家中妇孺出,不足九千。
当年赫赫有名的十万北疆军便是如今的凄凉模样。
将军整理好了心情,一身盔甲虎步龙行,指挥小将列阵训练。
北疆全民皆武,共进退。
夜无月,漆黑的卧室,夫妻两人睁着眼睛静静地看着彼此,想着背后的人命,无法入眠。
将军:“我恐怕要对不起列祖列宗了。”
将军妻:“我陪你。”
将军:“吃饱了饭才有力气训练。”
将军妻:“明日开粮仓。”
将军:“等他们能自保了,我带他们入北海巴根部落。”
将军妻:“他们会受排挤。”
将军:“排挤总比丧命强。”
两人都没有说他们最怕的一种情况,成为巴根部落的奴隶。然而两人又无比地清楚,他们最怕的才是最可能的。
将军妻:“他们宁死不屈。”不是也许,不是可能,而是一定。他们北疆没有一个孬种。
将军:“他们还有孩子。”为了孩子,隐忍也是一种不屈。
将军妻:“若我们的孩子还活着。”
将军:“北疆失守,卫家绝嗣。”
卫家和方家的孩子生来享有百年美誉荣光,便要背负荣光下的沉石。
天未亮,暗沉沉。副将跪在将军面前,死死地握着拳头,“将军的额命令,恕难从命!将军不苟活人世,属下又岂是贪生怕死之人。”
副将的选择也是北疆士兵们的选择,亦是北疆所有人的选择。
“我们北疆的人是有血性的人,活就要活的忠肝义胆,死也要死的堂堂正正。我们祖辈是武国人,到了我们这一辈怎么能挪了根,大不了一死,做鬼也要做北疆的鬼。”
晴空万里,将军和将军妻对视,若无生路,那便走鬼道吧,天命难违。
心开了一个孔,静静地落下一滴又一滴血。
血枯时,便能麻木地上战场了。
皓月当空,白骨摇晃,叮叮咚咚。
小满满带回的信让穆大林加快了速度,又一个犯人惴惴不安地跑来问兮娘:“土疙瘩现在就育苗?会不会冻坏?”
兮娘最开始只回答问题,犯人依然不安,便换了词:“婵婵说,现在可以育苗,不会冻坏。”
只简简单单地加了三个字“婵婵说”,犯人们的不安顷刻消失,项良眉眼更加阴沉。小皇女塞过去一个烤兔腿,阴翳的蘑菇乍然明媚。
项良:“我给你讲几个颠覆超纲的魔教。”
小皇女翻个白眼,拿回烤兔腿,还不解恨,一脚踹到他的屁股蛋上,脸栽地。
婉娉笑眯眯地放下手上的笔,拿起刀,看着项良,慢慢磨刀。项良头皮发麻,躲到妹妹身后。
小皇女:“脑子干净了没?”
乖乖蘑菇:“干净了。”
小皇女一口吞掉兔腿,瞪一眼婉娉,示威地提起铁锤。
项良:就两个字,幸福!
改朝换代都有神神叨叨的天选神授,他两年前就给妹妹在东岩的神山脚下提前准备一个。只不过,他们都是假的,敲锣打鼓,大张声势,这边是真的,清静无为。若能为他所用,他能辅佐妹妹统一五国。
野心狰狞生长。
咕咕咕咕咕——
一群巨雪雕盘旋上空,小满满落到小娃娃的面前,乖巧等夸。
婵婵给小满满一把小红果,打开小红果盒子,让小满满给巨雪雕分小红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