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将军:“李先生还走吗?”
军师:“不走了。”
大将军大笑 :“太好了。”
军师笑得高深莫测。李先生是他们从深山里绑出来的,一直不肯出世,说武皇暴虐成性不堪为主,他就是从马车上跳下去、从悬崖上跳下去、一头撞到石柱上,他也不会认这样的人做主子。现在,认了。
也没多费心劝,他就带李先生去看了一眼武皇在长公主和小皇孙面前的样子,李先生不走了。武皇为了证明自己是不输给天下任何人的好哥哥,捏着绣花针给长公主和小皇孙绣花,捏断了十根绣花针后,武皇能屈能伸地承认自己只是天下第二好哥哥。这一承认,李先生摸着胡子笑了。
武皇前脚回汴都,婵婵一家人后脚回汴都。穆大林领了西城街道巡逻衙役的差事,穆七林领了看守西城监狱的差事。这两个差事算不得肥差,里面却有许多的门道,一家子考虑了一夜,拒绝了武皇的千金赏赐和更高品阶的虚名,讨了这两个实差。其他人不懂两人的选择,李先生大笑着拍拍两人的肩膀,说以后会经常来家里吃饭,做个酒肉朋友。
西城监狱里关押的人,不好处置。在五个王爷争夺皇位时,他们站在其他皇子身后,给武皇下了不少绊子。放了他们,武皇心不甘,他妹妹以后不能再有自己的孩子就是他们害的。杀了他们,武皇又有些不舍。除了争夺皇位这件事情上,他们都是从底层一步步走上来的好官。怪只能怪父皇老糊涂,养蛊似地养儿子,明知道他无意皇位,还非要拉他入局,把最重要的军权塞他手里。自古都是谁掌握了军权谁是皇,他必须第一个死。
穆七林第一天去西城监狱,小皇孙从宫里出来,跟了上去。兮娘思忖片刻,把婵婵塞到他的怀里带上。住在熊洞里的这些日子,兮娘已经确定了她的猜测。她女儿有这般的神通,她不想女儿庸庸碌碌一辈子。趁着女儿还小,让女儿尽可能的多看多听。等女儿再大一些就能知道自己想过什么样的生活。平静也好,轰轰烈烈也好,凡是女儿想要的,她总会想尽办法帮女儿实现。
监狱阴暗潮湿,穆七林抱着女儿转了一圈就出来了。他把女儿交给小皇孙,他带着工具修整监狱。他的小闺女喜欢阳光,监狱的窗户得大一点。地上的土会让他的小闺女打喷嚏,得夯实后找石块铺一铺。监狱里的味道会呛到他的小闺女,发霉的草垫都换成新的。监狱里的人也要全部洗个澡,有个干净的样子。
穆七林不想闹事,做的事情都是监狱规矩内的事情,西城监狱仍在悄悄地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
最先修整好的一号狱房里单独关押着一个白须老头,小皇孙来这里第一天就抱着婵婵坐到白须老头旁边看他写字。
白须老头不搭理小皇孙,却一手托着婵婵的腿一手握着婵婵的手练字。李先生和军师趴在墙缝上看到这一幕,双双低头看自己的手。
被握住的若是他们的手……
此生无憾了。
他们的传奇人生里第一次品尝到嫉妒的滋味,还是一个不会说话的小娃娃。
第8章
武皇穷,武国上上下下都透着一股穷。五王逼宫破坏的宫门还没修补呢,武皇不可能给西城监狱批钱。穆七林拖来木头,找一块空地,自己琢磨着修监狱房门。
开国皇帝定下犯人刺面的刑罚,武皇这一次回朝时本该执行刑罚,想到长公主说的花钱买平安,把这个刑罚押后,看看还能不能再压榨出点油水。他不信几代的积累就抄出这点家底,肯定还在其他地方藏着。
武皇暗戳戳的财迷心思不能拿出来说,让儿子悄悄地透漏给这些人。刚荣升的小太子天天来这里,明面上是向前太傅学字,暗地里是给犯人们套近乎的机会。可惜他年龄似乎太小了,犯人只冷冷地看着,没有行动。
长公主:“我来?”
长公主去了,不管用,没有一个正眼瞧她的犯人。开国才七十八年,开国前他们是铁打的世家,长公主的祖父是幸运上位的泥腿子。长公主父王在位期间就处处受辖制,最后破罐子破摔。这些世家打心底瞧不起没有底蕴的皇室。他们甚至认为,只要他们想,他们能换了天子。以前也的确如此,谁知中途冒出来个不按理出牌的武皇,直接釜底抽薪,打得他们措手不及。
长公主被气哭,跺着脚去找兮娘。住在熊洞里时,兮娘无所不能的形象在长公主心里太深刻了,她被气哭时第一想法是去找哥哥告状,这个想法很快被她自己否决了,她哥哥只会打仗,还没有她聪明,她的第二想法就是去找兮娘告状。
兮娘给长公主擦擦泪,再安抚地揉揉她的头,“去找婵婵玩,我和七林想想办法。”
有了这句话,长公主一身轻松地去找婵婵玩。婵婵在哥哥怀里睡觉,她去找婵婵就是去找穆月。不知道穆月什么时候才能答应她小小地亲一口。
翌日,婵婵窝在爹的怀里,一只爪爪是红色的染料,一只爪爪是绿色的染料,在狱房门上按手印。
犯人:“这是什么意思?”
穆七林老实回答:“绿色的继续在这里闭门思过,红色的流放。”
“流放到哪里?”武国地形狭窄,宛若一条丝带,汴都为丝带最狭窄的一处。若流放西疆,行进五日可到。若流放北疆,需行进半年。流放北疆千人,只有十人能在严寒下走到北疆。
“北疆。”
端着架子保持体面的牢房里终于出现了抽泣声。
武皇愿意给好官体面,不愿意把时间浪费在这些没用的人身上,兮娘向李先生提出了流放,武皇当天采纳下旨,没有给前朝大臣一点偏袒的机会。什么是让世家自豪的底蕴,就是前朝错综复杂的人脉关系。世家铺成了一张大网,伸向朝廷每一个角落。每一个上位的皇帝都能察觉到来自世家的威胁,武皇不例外。武皇和他老子不一样的是,他从小没学什么仁君之道,不让他心里舒坦,那就死吧。
押送流放犯人的队伍里有穆大林和穆七林,两人去北疆,一来一回就得一年多。
兮娘年幼跟着老爹走南走北,她清楚自己和其他后宅妇人的不同,她没有犹豫,立刻决定带着女儿跟去北疆。柳娘舍不得婵婵,她也跟着去,最后剩下了穆月。穆月这张脸不适合跟着他们,可让穆月一个人在家,全家更不放心。
穆月抱着妹妹,黑沉晦暗的眼睛看着妹妹鞋面上的小白兔,温柔地捏一捏妹妹的手,“我去公主府。”
长久的沉默,兮娘缓缓点了点头。
押送犯人去北疆,全家都可以吃苦,唯独不想他们的婵婵吃苦。家里钱不多,柳娘只留下一个她给婵婵打的长命锁,把其他金饰全拿出来交给穆大林去换一辆骡子车。走长路,速度不是最紧要的,耐力才最重要。柳娘问过了兮娘,用只够买一辆马车的金钱买了两辆骡子车。
临走,兮娘把婵婵每天都抱着入睡的小白兔玩偶给穆月,“睡不着觉的时候拿出来看一看,想做什么事情的时候想一想妹妹。”
穆月定定地看着手里的小白兔,因为这是妹妹的小白兔,他看小白兔的眼神里都是极致的温柔。
兮娘看小白兔的眼神是同样的温情,他们这样已经破败不堪的人,只能通过喜欢的人去汲取活着的力气,“娘不怕你走歪路,娘和爹这辈子就这样了,活着还不如死了舒服。你不要怕,无论你走那条路,娘和爹都陪着你走。”
穆月慢吞吞地捏了下小白兔的耳朵,“我还有妹妹。”
他不能把路走绝,他要让妹妹肆无忌惮地快乐着,活成所有人希望的明媚模样。
骡子车里装满了婵婵的小物品,哥哥绣了小兔子的被子和衣服全打包带上了,婵婵吃饭用的小白兔勺子和小木碗也带着,婵婵喜欢吃的米糊糊都足够婵婵喝一年了。北疆一个来回,穆大林和穆七林抓大,兮娘和柳娘抓小,把每一个可能遇见的意外都考虑到。
婵婵不懂这个时代流放的危险,拽着哥哥的袖子不撒手,她舍不得哥哥,还担心哥哥没有她陪着不睡觉,想让哥哥跟着全家一块去。
长公主和小太子担心不已,两人都来劝兮娘。
小太子:“我可以劝父皇给你们换一个职位。”
长公主:“我问了李先生,一路上遇见的危险太多了,可能会遇见天灾,还可能遇见人祸。”
小太子:“你们一定要去的话,把婵婵留给我,我带进宫里做小公主。”
兮娘笑容洒脱地拍拍长公主和小太子的头,“你们过得太好了,不懂我们这样的人是怎么熬过来。”
小太子阻止不了兮娘的决定,抿着嘴目送他们离开,“姑姑,好多次他们明明在笑,我却想哭。”
红了一路眼睛的长公主终于忍不住眼泪了,“我吃不到大锅鸡了。”
小太子心里的离别情一下子没了,叹气:“婵婵哥哥做的大锅鸡更好吃。”
长公主瞬间止泪,她差点忘了婵婵把哥哥留给她照顾了,以后她有吃不完的美食了!
长公主抱着灵芝蹦蹦跳跳地回公主府。坐在正厅喝茶的武皇盯着她怀里的灵芝目不转睛。
长公主抱紧:“婵婵送给我的,婵婵哥哥在公主府的借宿费。”
武皇:“皇宫更大。”
长公主:“婵婵哥哥在公主府更自在,公主府除了我最大就他最大。”
武皇:“我天天批奏章熬夜,你看我憔悴的脸,再看看我的白头发。”
武皇在妹妹和儿子面前一直都是虚弱的小娇娇,磕到了手还会让妹妹和儿子吹吹的那种。他不给儿子和妹妹看他身上差点要了命的伤,给妹妹和儿子看他鬓角的一根白头发。
军师翻了个白眼,李先生举着扇子闷笑。
自己的哥哥自己心疼,长公主拔了十根黑头发才拔掉这根白头发。拔掉了白头发,灵芝还是长公主自己的。
武皇从袖口里拿出两个丑兮兮的小老虎:“我亲手雕了,你们看我的手。”为了卖可怜,他还故意在手指上留下了血口。
长公主有兮娘给的伤药,依依不舍地分哥哥十分之一。
武皇:“我打仗的时候,风太大,吹到头了,每天晚上偏头痛。”
长公主能听出哥哥有没有撒谎,她皱着眉看向军师,军师点头。
长公主把灵芝给哥哥,“头有多疼?”
武皇:“不太疼。”
哥哥越说得轻巧越是严重,长公主从小老虎荷包里拿出一瓶药,“哥哥疼得睡不着时吃一个。等婵婵娘回来了,给哥哥看一看。”
武皇:“不要紧。”
长公主捶哥哥一拳,严肃:“要紧!”
穆月躺在公主府马棚旁的麦草垛上,手里举着小白兔玩偶,笑着捏捏耳朵捏捏尾巴。
妹妹离开时开口说话了,第一句话是哥哥。
第9章
婵婵戴着哥哥做的小白兔帽子,毛绒绒的白色兔毛在身上围了一圈,远远看去,这里有一只悄悄路过人间的小白兔精。
兮娘用额头贴一下小女儿的脸蛋,凉丝丝的。她没有放下窗帘,而是用婵婵刚出生时的小襁褓裹住脸蛋,让小女儿慢慢地看路边的景色。
无论是凄惨的路边骨,还是漫天的枯草黄沙,兮娘都抱着女儿静静地看着。女儿若是没有与植物沟通的神通,她给女儿造一个不受风吹雨打的小金屋,让女儿轻轻松松开开心心地过完这一辈子。女儿得了老祖宗的偏爱,她便带女儿看尽这大江大河和人世间的挣扎苦楚。老祖宗被人所害,心有遗憾,死不瞑目。她希望她的小女儿带着神通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不留遗憾。她的命是女儿的,她活一日,女儿便多一条命。
“娘的婵婵。”兮娘亲一亲小女儿的额头,搂紧小女儿,用身体挡住冷风。
婵婵用额头拱一拱娘的脖子。
这里不好,夏天没有西瓜空调,冬天没有暖气火锅,还到处都是死人,侥幸不死的,两眼像冬天雪地里觅食的枯瘦野兽。
可是这里有家人,她喜欢有家人的地方。
这一趟流放之行,犯人都是一副死相,他们似乎认定了他们会死在路上。这不是穆大林和穆七林想看见的。北疆缺人,每次派流放之人去北疆时,镇守北疆的大将军都亲自出来点人头。人头越多,押送犯人的衙役得到的赏钱越多。穆七林带着兮娘和儿子逃过荒,凡是逃出来的都是有一股精神气撑着的,没有一股精神气撑着的都死在了看不见头的黄泉路上。
去北疆流放的人和去西疆流放的人在四通八达的驿站相遇,去西疆流放的犯人被衙役打的遍体鳞伤,穆大林和穆七林押送的犯人对视一眼,总终于知好歹了。
一个宗族的族长站出来,向看起来更好说话的穆七林提出买御寒衣物。穆七林点头同意,不止御寒衣物,他还买了骡子车让孩子和小脚女人赶路用,价格自然是原价的数倍。
这一趟北疆,武皇的目的从来不是让他们死,只要他们为了让自己舒服一点去找衙役,这一局武皇就赢了。一瓶取暖的酒在外面三百个铜钱,从穆七林到宗族族长手里就需要三个金元宝了。
族长苦笑,还是让偷偷在队伍后面的死士现身,用十张银票换了一辆骡子车。
族长儿子问穆七林:“你不怕我们的人半路劫囚?”
穆七林摇头:“我带上了家人,要死也是死一块,挺好。”
族长儿子皱眉不解:“真不知道你们这些贱民怎么想的。”
柳娘给穆七林一碗菜汤,对着族长儿子笑道:“因为你们这些人,我们已经不是人了,都是从坟堆里爬出来的厉鬼,找你们索命。什么时候你们这样的人死绝了,我们就可以安息了。”
族长儿子被柳娘的笑吓到,不知不觉退后了一步。
族长看到儿子窝囊的样子,闭眼叹气。
柳娘捂嘴笑得花枝招展,猛然收敛了笑容,眼里全是狠毒,“再让我听见一次贱民,就当一辈子的哑巴吧。”
“贱——啊——”
舌头落在地上,被柳娘一点点碾成肉泥。
看了一出好戏的西疆衙役大笑着喝一口酒,“我一个大字不识一个的粗人都听过识时务者为俊杰,你们这些读过书一个个成了阶下囚还端着架子当主子。”
西疆衙役拍拍穆大林的肩膀:“他们就是缺打,拿鞭子让他们清醒一下就知道乖了,你要是头一次押送犯人打不下去,我来替你。当初也是老衙役替我打,我心不够恨,没让打。你看我这只眼睛,就是我没舍得打的犯人挖走的。你对别人不够狠,就是对自己狠。这路上走走停停的,早人不人鬼不鬼了。”
穆大林摇了摇头,“我们家婵婵快回来了。”
西疆衙役愣了愣,又喝了一口酒,“我以前也有个小闺女。”
兮娘抱着婵婵回来,她身后背着一个竹篓,竹篓里有刚采摘的蒲公英。婵婵捧着一束蒲公英,窝在兮娘怀里睡得脸蛋粉红。
西疆衙役凑近,食指弯曲轻轻勾一勾小娃娃的鼻尖,想起了自己的女儿,眼里闪动着温情。
西疆犯人需要赶路,只在驿站休息了三个时辰,天还没有全亮,已经离开了。婵婵捧在怀里的蒲公英变成了一个草编小黄牛。这是西疆衙役最擅长的小玩意,以前还有可以送的人,现在只剩他一个人,只有酒陪着了。活一天,醉一天。什么时候喝醉后一觉睡过去,他就能和妻女团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