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站衙役还是藏下了一些话,凡是押送北疆的衙役,都没有开好路,他们死在各种意外里,没有一个活过十趟。
有年头长的山匪认出了穆大林刀上的纹路,不走绝路,也有嚣张的山匪嘲笑这把破刀。
暮色沉沉,百余山匪站在穆大林前面,肆意地大笑着。
他们刀下的亡魂没有上千也有上百,他们六年前还利用地形屠过一整支押送军粮的军队,还怕一把破刀?
充满恶意的笑声惊醒了婵婵,苍白的小脸蛋没了往日的红润。
柳娘和婉娉的脸色瞬间阴沉,抬头看向山匪,眼神不善。
第12章
穆七林和穆大林看向柳娘,无声地询问着。
“被吓到了。”
柳娘没说谁被吓到了,所有人都知道这群杂碎吓到了队伍里唯一的小娃娃。
穆大林冷厉的眼神染上了沉沉黑气,握紧手里的刀。
兮娘用襁褓包裹婵婵,用小帽子盖住她的眼睛,捂住她的耳朵,掀开挡风的羊皮帘,缓缓承诺道:“一命换一命。”
山匪听不懂这句话,犯人们都听懂了,他们杀一人,她便保一人在北疆幸存下来。这不是离开汴都的第一天,这一路她已用精湛的医术证明了她做得到。
跟在穆大林左右的衙役握紧手上的刀,手心上的汗浸湿了刀柄上的红布,压下心里的战栗,盯着面前的山匪,问兮娘:“算上我们吗?”
兮娘笑道:“剩一口气也救,我们婵婵给你们养老。”
“烧香吗?”
“烧!”
衙役们心里的畏惧消失,他们离开汴都时就做好了有去无回的安排,他们没有牵挂,有牵挂的衙役都会想尽办法避开北疆。
走到这里,他们不说,心里清楚小娃娃对整支队伍有多重要。没有小娃娃,他们早在源源不断的麻烦和看不见头的路上迷失了本心。不仅仅这一趟,以后的每一趟,小娃娃都会跟着他们押送犯人。
现在有了兮娘这句话,他们没有遗憾了。若是活下来,以后婵婵也是他们的小娃娃了。若是死了,婵婵会给他们烧香祭拜。
衙役有刀,仅仅是十三人,犯人众多却手无寸铁,而山匪百余人,个个强悍,手有利器。胜负似乎早已注定。
“疯子!”
“怪物!”
一刀砍向后背,婉娉仿佛没有痛觉般不闪不躲,举起手上的斧头砍向他的头。
献血已经浸湿了头发和衣物,婉娉大笑:“第七个。”
这里只有山匪尖锐凄厉的惨叫声。被山匪拦腰斩断的犯人,为了给家人拼一个活路,吞下所有的声音,用最后一口力气,死死抱住山匪的腿,换来一条命。
冬日的第一场雪无声无息地降落,掩埋了所有的尸体。
血红的车轮缓缓前行,百余山匪的头骨悬挂在骡子车上,荧荧白骨撞击出清脆的声响。
骡子车又多了几辆,放着一口口的棺材,犯人们的棺材由家人照看,衙役们的棺材由兮娘和柳娘照看,他们临终前都撑到了穆大林和穆七林与他们结拜,婵婵奶声奶气地喊他们三爹爹和七爹爹。
他们没有选汴都,让穆大林把他们埋到北疆的巨石碑前,每年婵婵过来时给他们烧些铜钱,若是不缺钱,给他们洒些黄酒。北疆冷,北疆的鬼说不定也要喝些酒暖身。
森森白骨开路,匪贼噤若寒战,再无人上前阻拦。
第一场雪后,婵婵就被娘和婶娘包裹成了棉球,每时每刻都被抱着,有时候夜里醒来时在爹暖烘烘的怀里,有时候醒来时在娘和婶娘的大披风里。
柳娘抱起婵婵,轻轻地摇晃一下,低头对上亮晶晶的眼睛,眉开眼笑。
婵婵穿上厚厚的衣服,再吃一碗米糊糊让手脚暖乎乎的,戴上小白兔帽子,穿着毛绒绒的小皮靴,只露出一个拳头的小脸蛋,被伯伯抱出车厢。
穆大林抱婵婵到第一辆棺材车上,婵婵奶声奶气地喊两声三爹爹,穆大林告诉三弟走到了哪里,距离北疆还有多长的路。
到了第二辆棺材车,婵婵已经记住了伯伯刚才的话,奶声奶气地喊一声七爹爹后再重复一遍伯伯的话。穆大林两手举起婵婵,惊讶地颠一颠,婵婵揉揉眼睛,就着这个姿势睡着了。
说话需要力气,动脑子也需要力气,还没睡够时被婶娘摇醒,婵婵已经用完一天的精力了,明天才可以继续喊魂。
穆大林解开皮衣,裹着婵婵走回去。躲在伯伯怀里的婵婵呼吸到的空气都是暖的。
穆大林进入车厢,轻手轻脚地把婵婵交给柳娘,宛若刚获得了宝马的少年,神采飞扬地小声讲婵婵的事情,“我只说了一遍,婵婵就一字不差地重复出来了。”
柳娘抱着婵婵,笑着轻拍婵婵的背,“兮娘早已说过,我们的婵婵天生不凡。”
穆大林怔怔地看着婵婵,想起了一些他以为小娃娃在玩闹的细节,用力搓搓脸,“我能做什么?”
柳娘低头亲一下婵婵的脸蛋,满眼的温柔,“好好地看着婵婵慢慢长大。”
穆大林目不转睛地看着婵婵,在外面总是冰寒冷戾的双眼里全是满当当的温暖。
婉娉受重伤,独自一人躺在骡子车里。这几日,兮娘把婵婵交给柳娘照顾,她跟阎王抢人。
婉娉:“我的伤只是看着重,让我抱一抱婵婵就没事了。”
兮娘瞪她一眼,恶声恶气:“喝药!”
婉娉:“好凶。”
兮娘:“我再看见你偷偷倒药,我就给婵婵换一个姨。”
婉娉:“别,我喝就是了,药太苦了。”
兮娘脸色放缓,“再喝三日,退了烧就可以换成药丸了。你乖点,晚上我让婵婵和你一块睡觉。”
药似乎一下子就不苦了,婉娉一口喝完。
兮娘没忍住,笑出了声,换车抱来婵婵放到她旁边,“只能看,不准抱。”
婉娉:“我感觉我可以抱。”
兮娘:“然后让伤口再次裂开?再次失血过多死一次?”
柳娘留下来,盯着婉娉。兮娘去给其他犯人换药,穆七林也受了伤,不严重,帮兮娘熬药。
杀山匪最多的人不是穆大林,而是穆七林。他心里惦记着婵婵,还未走出汴都就下了狠心学骑马,裤子和手心没有一天不是脓血。马就是他的腿,长矛枪是他的手。他信任兮娘,兮娘抱着婵婵,谁也不能干扰他的专注。他只有一个想法,杀光他们,他的婵婵才不会受伤。
兮娘给他草药,不需要开口,穆七林依次加入药炉中,等待的间隙,无声地询问兮娘。
想起婵婵,兮娘眉眼弯弯,“吃了一碗芝麻糊糊,手脚都是热乎的。”
穆七林的嘴角忍不住上扬,“我再磨一些。”
第13章
有了第一场雪,大雪没有停歇的时候,队伍行进的愈发困难,积雪慢慢没过了膝盖,又渐渐没过车轮,不得不一再放慢速度,压平一段路再走一段路。
大风雪下了两日还未停,前路全是一片白茫茫,只有寥寥树冠,队伍停下来,等待这场大风雪过去。
穆大林出发前问过了有些许经验的商队,带着兄弟们用雪盖房,兮娘带着犯人们捡柴。犯人脚下的镣铐早已解开,所有人有共同的目标,活着走到北疆。
兮娘和犯人们聊些日常,她承诺了一命换一命,便会让他们在北疆稳当当地扎根,“到了北疆,我让婵婵大伯送些毛衣给守军,换你们住一块,这般你们就不用担心受本地人欺负了。我们送你们到了北疆也不会马上离开,把毛衣的生意做起来了,你们也有营生了,我们再离开。你们若是遇见了什么人刁难,也不用怕。我们每年都来北疆,遇见了难事就来找我。”
“婵婵也来?”
“来。”
所有人笑开了花。
“你也放心,我们不是娇生惯养的人,做惯了奴才,不怕吃苦受累。我们到了北疆好好过日子,不惹事。北疆那么冷,毛衣肯定卖得好,我们有织毛衣的手艺,是活路。”
这大雪掩埋万物的一路,他们便这般憧憬着北疆熬过来,太绝望了,他们在路上遇见了冻僵的狼群,也遇见了全部冻死的商队。
婵婵窝在姨姨怀里,看着外面的大雪皱小眉头。下不停的大雪让她想起了一些故事背景。三年灾荒后是十年小寒潮,今年是小寒潮第一年。主角是在小寒潮第几年崛起的呢?
想到关键的时候,脑瓜又不够用了,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三座冰雪圆顶房用了两天才盖好,骡子也快冻坏了,乖乖地待在雪房里。
雪来不及化干,兮娘带着犯人们捡了许多的干柴。到了这个时候,没有那么多的讲究,所有人挤在最保暖的雪房里。
所有人都顾虑着正在睡觉的小娃娃,轻手轻脚,没有说话声。
他们尽量多带粮食,即便被大雪困在原地一个月,他们的粮食也够,难熬的是心里的无望,每次婵婵醒来时,兮娘和柳娘都会用小雪人逗婵婵笑。小娃娃无忧无虑的咯咯笑轻而易举地平息了雪房中的焦躁。
闲下来容易滋生绝望,兮娘说婵婵喜欢小木头军队,当第一个犯人雕刻了一个栩栩如生的小士兵送给婵婵时,娘把睡得香甜的婵婵给他的女儿抱了抱。雪房的犯人们直楞楞地看着小娃娃,寂静片刻躁动了。他们一个个走出雪房,去寻找木头。一个小士兵哪里够,必须千军万马。
兮娘让犯人抱婵婵,看似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动作,许多犯人也不懂他们的心为什么突然活了,柳娘和婉娉懂这个动作的意义,犯人在兮娘这里是可以信任的自己人了。
婵婵每天醒来,看见的都是不熟悉的姨姨和姐姐。婵婵不慌,抓紧时间吃米糊糊,在婶娘的童谣和姨姨的念书声不知不觉地睡着。
木头雕刻的小士兵能组成一个军队了,婉娉用小士兵给婵婵讲阵型和兵法,军队里多了轻骑前锋和重骑护盾。
婵婵清醒的时间不多,每次醒来会出现好多新鲜的小玩具,好多人都会围过来跟她说话。姨姨说的话,她记住了,其他人说的话,她也记住了。她知道两军对垒怎么利用地形以少胜多,也知道怎么喂鸡可以让母鸡多下蛋了。
风雪埋路,穆大林带着人一次次地出门,一次次地无功而返,回来后抱一抱婵婵,压下所有的晦涩。
第十日,风雪仍然继续,婵婵醒来,想哥哥了,指着娘放在木箱里的小裙子,“小兔子。”
兮娘拿出小兔子木碗和木勺喂婵婵吃饭。
木勺上的小兔子只有一只耳朵,婉娉问婵婵:“小兔子的另一只耳朵呢?”
婵婵一本正经地回答姨姨:“小兔子不乖,被火烧掉了。”
婵婵严肃地看向姨姨的手背。
婉娉愣了愣,大笑,抱紧婵婵,亲个不停。
兮娘笑着给婉娉手背上的烫伤抹药,“不顾惜自己,被婵婵训了吧。”
婉娉大笑:“谁管我,我都不乐意,我只乐意听婵婵的,婵婵让我乖,我以后都乖乖的。”
婵婵醒来时,所有人都在无声地看着婵婵,听到婵婵奶声奶气的训斥,也忍不住笑了起来。无路可走可退的死气一消而散。
十万大军怎够,过家家的小兔子不能少,他们又忙起来了。
第14章
汴都的冬日是绵绵细雨,丝丝缕缕的寒气,火气旺的人披上狐皮还会出汗。长公主和小太子在熊洞里黏着婵婵时,每天跑跑跳跳,还听话地喝药调理身体。他们在熊洞里养出来的肉肉回到长公主府和皇宫时掉了一点点,在穆月借住公主府后,这些肉肉全长回来了,还悄悄地膨胀着。
往年,长公主和小太子畏寒,在外面走动一个时辰必会生一场大病。今年比往年更冷,两人却像小火炉一般热腾腾。
房内烧了炭盆,脱掉外衣会冷,穿着外衣又热。小太子找到了解决办法,把婵婵哥哥的手放在脸上滚一滚。婵婵哥哥的手如寒玉,凉丝丝的。长公主艳羡地看着,她也想,但她不敢。
两个月前她偷偷摸了一下他的手,他一个月没做好吃的。她吃不到,小侄子也吃不到,小侄子怪她唐突了婵婵哥哥。小侄子说婵婵哥哥是倾国美人,想摸一下亲一下都是人之常情,但婵婵哥哥不喜欢旁人碰他,她不能孟浪。
穆月盯着炭盆里的火苗,眼神空洞洞的。
长公主蹙眉:“哥哥说今年比往年冷,很多地方冻死了人,不知道婵婵走到哪里了。”
小太子长长叹了口气,心里除了对婵婵的担心,还有对灾民的怜悯。
听到妹妹的名字,穆月从黑沉沉的虚无中苏醒,空洞洞的眼神中有了跳跃的火苗。
小太子:“姑姑,李先生说三年内必起战事。”
长公主总是明媚烂漫的眼睛暗淡了下来。
小太子:“李先生还说咱们武国不占地理优势,兵力分散,还没有其他国家的几代积蓄,赢不了,会南北断裂成五部分,被五个邻国瓜分。”
长公主:“哥哥殉国后,我带你躲起来。”
武皇听到这里,不得不进来了,挤到妹妹和儿子中间,托着腮,一脸的愁,“我不怕打仗,也不怕殉国,就怕穷。今年发不了俸禄,还能推托到明年秋天收粮,明年秋收也发不了俸禄就不得不找个由头去抢了。”
小太子:“咱们吃不饱,他们兵强马壮,父皇能赢吗?”
武皇:“赢不了就加入他们。”
长公主认真思考加入其他国家的后果:“哥哥会被圈禁。”
“有吃有喝不用愁也挺好的,就是名声要臭了,亡国之君会挨骂。”武皇看向儿子,“要不,我把皇位给你,你小,后人不会怪你。”
小太子想了想,“也行。”
军师心情沉重,站在门口吹冷风,听着屋里渐渐不像话的屁,表情逐渐狰狞。
李先生懒懒散散地坐在走廊石栏上,摇晃着扇子忍笑,扇子都在颤抖。
李先生:“若是亡国,不能再辅佐咱们的武皇和小太子,我会遗憾的。”这一家子太好玩了。
军师默念十遍气大伤身,逐渐恢复云淡风轻的温润,情真意切道:“先生要爱惜自己的身体啊。”来呀!一块做亡国佞臣,一块遗臭万年!
各地灾情传入汴都,武皇喊来近臣,斟字酌句地写下传位昭书,交给妹妹保管,万一他在战场上死了,这份传位昭书能暂时稳住汴都。
长公主:“明年动兵?”
武皇:“唯一的破局法。”
长公主:“打仗脱贫?”
武皇轻轻地点下头,小声:“偷袭,抢了立马跑。”
这么不要脸的打法一听就是李先生的“兵不厌诈”,长公主找了一圈,没找到李先生。
军师:“他病了。”坐在石栏上凉,冬天摇扇子更凉,一言以蔽之,活该。
长公主不拿主意,哥哥让她保管传位昭书,她便保管,只交代一句话:“哥哥别死。”
“好,打不过就跑,跑不过就投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