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师忍很久了,一字一顿,咬字清晰:“一国之君须有不畏生死的骨气。”
长公主和武皇都当没听见。武皇没学过怎么做皇帝,也不打算用明君的高标准要求自己,他抢这个皇位就是为了活着,没道理当了皇帝还要去慷慨赴义。
两人认真地讨论投降后如何自保,分析五国的君王性情,探讨向哪一个国家投降能让百姓和士兵少受罪。
长公主:“听说东岩国的国君仁慈。”
军师:“他老了,害怕儿子抢他的皇位,这两年手段狠辣,亲儿子都杀。”
武皇:“北疆边上的小鱼国国君是女人,我可以入赘。”
军师脸黑:“北海国的领土面积是咱们的三倍,人家不小,以及北海女王不要丑的。”
长公主猛然瞪向军师:“我哥哥不丑!”
武皇捧脸:“我漂亮着呢。”
长公主用力点头:“对!”
军师:呵。
毁灭吧!一块殉国!
第15章
雾气笼罩汴都,白日亦是阴沉沉。穆月凝视着枯枝上的冰霜,唇色苍白,手脚冰凉。被父皇怕你冷的小太子笨拙地扛住了厚衣的阻力,艰难地垮过门槛,伸出冒着热气的胖手,去牵婵婵哥哥的手。小胖手被冰霜般的手冻得瑟缩了一下,又握住,掀开厚衣服,塞入暖烘烘的怀里,抱紧。
穆月低头,黑蒙蒙的眼眸看着小太子。
小太子缩在袖笼里的小胖手抖了一下,他在皇宫里见过这样的眼睛,后来这双眼睛投井了。父皇说,她在宫外的儿女冻死在了雪夜里,她没了盼头。
小太子撒谎:“我父皇有两支忠诚的神秘死士,黑首收集消息给父皇,黑尾暗中守卫皇宫。”
现在没有以后有就不算撒谎,小太子气壮:“黑首今天传来婵婵的消息,他们平安到达北疆了。”
穆月定定地看着小太子发冠上的红绳。红绳两端是小珍珠串的小白兔,是女孩子们系在荷包上的。小太子喜欢,缠到发冠上。
穆月从小太子怀里抽出手,暖不热,始终冰冷。手指轻轻地摩搓小珍珠白兔。
小太子来这里就是为了这个,忙从腰上解开鼓囊囊的布袋子,里面全是圆滚滚的小珍珠,又从头上拆下红绳小白兔,“给婵婵。”
小太子强调:“婵婵喜欢。”
他没说谎,婵婵离开汴都时只会喊哥哥,没说不喜欢小珍珠,没说不喜欢约等于喜欢。婵婵好久没有消息了,婵婵哥哥的模样让他有点害怕。婵婵哥哥很喜欢很喜欢婵婵,他想婵婵就是父皇说的盼头。
穆月捏起小珍珠,空洞黑茫的脑海中浮现妹妹带着小珍珠头饰的模样,嘴角缓缓上扬。
北风咆哮,已寸步难行,衙役露在外面的手上全是破碎冰块般的冻裂伤口,走在最前方的穆大林双手滴血。婵婵醒来看见婶娘给伯伯擦血,窝到伯伯怀里,轻轻地吹吹。
穆大林心里全是甜,脸上的笑止不住。其他衙役看向自己的手,他们也想小娃娃的吹吹,要不弄出点血让小娃娃心疼一下?
婉娉受过重伤,独享了小娃娃许多了个吹吹和亲亲,她太了解这些艳羡和跃跃欲试的眼神,大笑着抱起婵婵,“咱们婵婵可不能偏心,其他爹爹也要吹吹。”
兮娘和穆七林看着婵婵给一群装疼的老爷们吹吹,满眼笑意。
吹气可累了,一圈吹下来,婵婵都没有力气听姨姨念书了,睡得呼噜噜。
半夜的大雪淹没了房顶,穆大林带着身体强壮的衙役和犯人顶着冰刀清雪。尚未痊愈的伤口再次裂开,地上无血滴,凝在手套上成了血色冰块。
严寒肃杀万物,他们什么都不想了,不敢想,也不能想。
柳娘:“柴火不够了。”
兮娘和婉娉看向了骡子车。
连续二十日的大风大雪终于缓和,露出月光。他们不能再停留在原地,柴火用尽,粮食所剩无几。向北走生死不知,留在原地必死无疑。
车厢帮他们熬过了五个寒夜,骡子拖着木板缓缓前行,木板上搭着一个羊皮小帐篷,小帐篷里藏着一个小娃娃,酣睡的小娃娃还不知道他们已经冒险出发。
雪地走路滞涩,撑着一口气不停地走着,没了力气时看一眼小帐篷又能多走两步。
婉娉什么都不看,只看着小帐篷,小帐篷向前走,她便走,小帐篷停下,她便停下。只要婵婵好好的,她就能从死人窟里爬出来,一步一步地熬到北疆。
婵婵还没睡醒,被婶娘抱出了小帐篷,眼睛还没有睁开,咯咯笑着躲婶娘的挠痒痒。
柳娘笑着亲一下婵婵的鼻尖,继续用手帕擦手心。
走在积雪上,全是路,没有路。
兮娘拿出模糊不清的地图,瞭望四周,白茫茫的雪,他们是唯一的颜色。
没有路,挖雪找路。
埋在雪下的零星植物逐渐冒出来,兮娘抱着婵婵慢慢走。婵婵凝着小眉头,满脸认真,浑身用力。
攒了好多天的力气就是为了在这个时候用的,婵婵支棱着耳朵听了好一会,严肃的眼睛突然晶亮,兴奋地指姨姨脚下的雪。
积雪挖走,露出匍匐在地的老树根。婵婵扑到老树根上,脸蛋贴着老树根,好一会的撒娇。
队伍继续前行,沿着婵婵指的方向。
婵婵指的方向不是北疆的方向,他们都知道。那又如何?死路又如何?冰雪催他们走黄泉路,他们走他们信仰的路。
第16章
偏离北疆的行进需要太多的勇气,他们不需要,偏执地跟着小帐篷一步接着一步,不用想,无碍,若终点是归魂,有婵婵领路,不孤独,亦心安。
探路衙役落入冰雪伪装的陷阱中,尖锐的冰石扎穿他的脚。穆大林找到他时,他的脚已冻坏死。
“你们别哭,我还想要婵婵独一份的心疼。”秦四抽刀塞入兮娘手里,“剜了吧。没事,没了脚,还有手。婵婵哥哥可以给婵婵绣小白兔,我也可以给婵婵织衣服。”
架在火焰上的刀通红,兮娘抱起婵婵放入他怀里。
小娃娃的小嘴巴张开,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眼睛慢慢张开,黑漆漆亮晶晶。
秦四用小被子裹住小娃娃。小娃娃只露出了一个粉嫩嫩的小脸蛋,四周都是棉被,吹不到一点风,也看不见人。
眼睛被捂住,婵婵闻见了苦苦的青草根,笑咯咯地喊四爹爹。
刀落,秦四脖颈青筋骤然凸起,双眼隐忍地闭着,牙齿剧烈颤抖。所有的身体反应已不受他控制,唯独抱着小娃娃的双臂轻轻地拢着,残存无几的清醒都用来顾虑怀里的婵婵。
婉娉:“婵婵快给你四爹爹唱歌,接下来的好多天都是你四爹爹给你喂米糊糊。”
柳娘:“咱们婵婵可得哄好了,说不定能哄到婵婵心心念念的小甜饼。”
婵婵给四爹爹唱歌,双手双脚都乖乖地蜷缩在被子里。
婉娉看到婵婵与往日不同的安静模样,怔愣,眼睛慢慢红了,缓缓眨眼,倏然眉开眼笑,掀开婵婵额前的小被子,亲一亲婵婵湿漉漉的脸蛋,“我们错了,不应该瞒我们婵婵,让我们婵婵伤心了。”
秦四睁眼看向小娃娃,僵如尸的手臂动了动,粗糙脓肿的手微颤着擦拭婵婵的脸,嘴角不受控制地上翘,最终仰面大笑,“这辈子有婵婵喊我四爹,值了。”
风雪起,缓缓行。
只余半日的粮食,他们已两日未食。剩下的粮食不能吃,他们要留着。留着做什么?他们不知,他们只知道吃了就什么都没了。
兮娘没有减少婵婵的吃食,婵婵只吃一点点,固执地分米糊糊。柳娘上前,兮娘拦住,摇摇头。她们目光柔和地看着她们的婵婵举起小勺子,一人一口米糊糊。
婵婵吃不饱,清醒的时间减少。所有人的眼睛不看路,专注地看着婵婵。他们不怕绝路,只惊惧婵婵丢下他们。
雪山挡路,他们挖雪,没有老树根便换一处,头昏眼黑,歇一歇继续。
婉娉啄婵婵的脸蛋,直到亲醒,再放到老树根上,笑看着婵婵奶声奶气地向老树根撒娇。
婵婵窝在伯伯怀里指路。他们挖开了积雪和枯藤,深入雪山。
崎岖阴湿山路和密密麻麻的兽骨无声地驱赶着他们离开此地。穆大林捂住婵婵的眼睛,婵婵抱住伯伯的手,“婵婵不怕。”
豁然明亮,冷峻雪山里悄悄地酝酿了生机,袅袅炊烟点燃了所有人的眼睛。
“不要惊吓了他们。”穆大林摘下刀,衙役们跟着放下刀,犯人们放下石刀。
兮娘抱着婵婵敲门,婵婵枕着娘的肩膀打哈欠,忍着不睡。
“你们是谁?怎么找到这里的?来这里干什么?”
巨石后走出一个十岁女孩,脸上涂满了交叉黑红染料,手提铁锤,头戴牛角,身披兽皮。
婉娉看着女孩手里的铁锤,笑意渐深。有意思了,东岩国皇女竟然藏在这里。
柳娘:“树根指引我们来到了这里。”
凶悍的小皇女不吃神神鬼鬼这一套,“老实交代!”
兮娘皮笑肉不笑瞟一眼小皇女,抱着困倦的婵婵走到老树下,小心地放到树枝上。
婵婵脸蛋贴着树枝,困倦的眼睛慢慢溜圆,小嘴巴微微睁开,惊讶地看向小皇女:“姐姐偷偷喝酒?”
汹汹气焰僵滞,小皇女结巴:“没没没有!”
小娃娃大大的眼睛无辜地看着心虚的小皇女,小小的手指慢慢指向小皇女藏酒的地方。
铁锤落到了地上,眉梢山崩,眼眸地裂。小皇女嘶声裂肺:“哥——天兵天将来抓你了——快跑——”
给杀人无数心狠手辣的哥哥通风报信了,小皇女眼睛里冒着熊腾腾的大火,兴奋激动的搓手手,“你喜欢喝酒吗?我给你供奉。”
只说不做,不真诚。小皇女弯腰,两手堪比土拨鼠的爪爪,婵婵闭着眼睛打了一个哈欠,她已经挖出了半米深的十壶酒。
“给你。”小皇女还从后背的兽皮袋里拿出了下酒的烤牛鞭和羊蛋蛋。
小皇女哥哥姗姗来迟,灰扑扑的干草斗篷,缩着肩膀揣着手,愁眉苦脸地哀求:“妹妹,咱有点女孩子的样子行不?”
小皇女提起铁锤威胁,“你有点男人的气概行不? ”
文弱无力的哥哥:臣不行。
小皇女凶辣辣地犟完哥哥,扭头笑憨憨地问兮娘:“可以让我抱妹妹吗?”
婵婵伸手:“姐姐抱。”
小皇女惊喜,用力在身上搓手,手上的土搓掉了,手也搓的红彤彤了。
第17章
暖暖的火炕,两个同岁小娃娃并排酣睡,一个白白的糯糯的小小的,一个黑黑的墩墩的大大的。
小皇女拧眉头,不敢瞪婉娉,不舍得瞪婵婵娘,蛮横地瞪向柳娘,谴责:“你们没有养好婵婵。”
柳娘笑眯眯地点头:“我们没养好,你来养好不好?”
奄奄一息的小火焰加入了渴求已久的干柴,小皇女背着手,两只手紧紧地掐在一起,“让我养?不说谎?”
小皇女的紧张让柳娘脸上的笑容凝滞,她看出了小皇女的认真。
短暂的寂静,柳娘笑容柔美:“你要跟着婵婵吗?”
听出了柳娘言外之意的小皇女哥哥抬头,眼神暗黑。
柳娘笑着轻轻握住婵婵的手,“我们都跟着婵婵。”
小皇女哥哥缓缓低头,又像个土兮兮无人问津的阴郁蘑菇了。
小皇女听懂了柳娘的话,只想了一会会,看向哥哥:“等我养好婵婵再回来。”
阴郁蘑菇冒出了幽幽黑气,“不可以。”
旁人的话都轻如鸿毛,进不了小皇女的耳朵,她翻找吃食,全部放到柳娘面前,“婵婵可以吃吗?”
柳娘同情地看一眼小皇女哥哥,笑颜如花的摇头。
婵婵发育缓慢,身体娇弱,同岁小娃娃已抱着骨头大口干饭,婵婵还在喝米糊糊。
婉娉撕下来一小点肉丝给婵婵:“淡淡嘴。”
婵婵小眉毛耷拉了下来,“婵婵不可以吃肉肉。”
婉娉疑惑地看向兮娘,兮娘摇摇头,她没有说过,只能是祂们了。
婉娉掰开小甜饼,捏出里面绵软热乎的面团给婵婵,“婵婵不吃肉肉,姨姨也能做出很多美食。”
小皇女端着火盆放到炕上,亲一口可爱的婵婵,又兴冲冲地跑出去,小心翼翼地端回来一锅羊奶,“给婵婵。”
小皇女哥哥幽怨地蹲在门口,看着妹妹送出存粮又送出羊奶。羊奶一天就这么一小锅,是他费劲心思千里迢迢地从北疆牵来的。她喜欢喝,一口都不给他喝,现在都舍得让出整整一锅了。一个小仙童有什么稀罕的,是能帮她坐上皇位,还是能借她天兵天将?还不是得靠他这个亲哥哥帮她筹谋,帮她招兵买马。他这么重要,竟然争宠失败。
“哥,挡路了,让开。”小皇女踢一脚屁股。
项良乖乖地挪地,这轻轻的一脚已是爱了,妹妹真正的一脚是骨折。他以前容易满足,妹妹的这一点小爱就让他感动了。现在有了小娃娃这个对照组,他贪婪了。
他的贪婪不多,“羊奶给我喝一口。”
小皇女嫌弃地瞥他一眼,一口喝光婵婵剩下的羊奶,“除了婵婵,我什么时候让过自己的东西?”
项良想起了五年前的事情,缩脖子。她的东西,旁人碰不得。旁人的东西,她得不到就毁掉。
无外人,婉娉抱着婵婵缓缓道:“东岩老皇帝色迷心窍,欲抢大臣妻,以莫须有罪名斩首抄家,再掉包,三品夫人转眼成了后宫艳妃。艳妃郁郁寡欢,五年前自尽。若我没有猜错,湘湘是艳妃女儿,项良是她同母异父的哥哥。”
“话本里的故事竟成了真。”柳娘瞟一眼远处的小皇女哥哥,“项良心有仇恨,不是善茬。”
可不是嘛。
婵婵慢吞吞地点头,项良是以一己之力掀翻了东岩国曹氏五百年统治的枭雄。
想到一个番外人物的简介已是婵婵的小脑瓜极限了,困意来的又急又快,额头贴在姨姨脖颈上,安静入睡,背景是娘磨药草的簌簌声。
婉娉:“湘湘呢?”
柳娘:“更恨。”一个藏在心底,一个溢在眉眼间。
“无事。”兮娘慢慢停下,轻声,“谁又能不恨?”
长久的死寂,眼眸湿润,低头亲亲婵婵。
四面环山,温暖无风,雪花落在地上迅速消融,泥泞了山谷。
小皇女蹑手蹑脚地进来,手里拿着小牛角,压着嗓子小声问兮娘:“可以给婵婵戴吗?”
兮娘笑着戳一下她头上的大牛角,“婵婵力气小,撑不住。”
小皇女看向婵婵头上的小白兔帽子,“谁给婵婵做的呀?她会做牛角帽帽吗?我可以给钱呢。”
呀?呢?帽帽?项良的表情犹如看见了一只犀牛向兔子撒娇,震惊,惊吓,不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