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派出所折腾了很久,裘盼一个人回到了宾馆。
她重新洗了遍澡,汗味去掉了,隐隐约约的辣条味却怎么洗都洗不掉。她受不了,又从头到脚洗了遍。
她很累,想休息,但心里始终无法平静下来,眼睛干瞪着不敢合上。
回来时宾馆前台看她的眼神嫌弃又鄙夷,她突然觉得这里很不安全,呆不下去。
起身收好行李,退房走了。
夜已至深,城际公共交通已经停摆了。
裘盼独自走在路上,刻意地不去回想,只管叫自己坚强、乐观,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没有什么坎是过不去的。
家里还有母亲女儿和姥姥在等着呢。
可难以抑制的沮丧和痛苦仍从心底铺天盖地地蔓延,就像无形的手掐住她的喉咙,一点点地往死里加劲,逼她投降。
路过一座废弃电话亭,在旁边摆摊卖炒面的老伯殷勤地招呼:“姑娘,吃宵夜吗?炒面5块,加肉8块,还有烤串,鸡腿,来一份?”
老伯又瘦又矮,穿着的汗衫又旧又破,干巴巴的手臂颠着锅,忙着炒,不时拿灰蒙蒙的毛巾擦脸上的油汗。
小时候有一段时间,裘母下岗了,裘姥便像这位老伯一样在深夜去街上摆摊,忙到快天亮了才推着沉重的三轮车回家。
裘盼抹了抹眼,点了一份炒面加肉加烤串加鸡腿,拿手机付款时,老伯不好意思地说:“我没智能手机,只能收现金。”
好吧,裘盼往包里摸钱包,摸了半天,发现包包不知几时被刮了个洞,钱包没了。
第39章 0
裘盼沿路返回, 盯着地面四处寻找钱包。
午夜的街道行人稀少,前方有一个挺拔的身影立着不动。
裘盼与那人擦身而过,余光发现对方手上拿着她夹在钱包里的照片。
裘盼停下来伸手夺。
那人反应极快, 及时捏紧了照片, 没有松手。
裘盼急道:“这是我的!”
她抬头看人,那人也投来视线, 双方都愣了愣。
陈家岳松开手说:“抱歉。我从地上捡的。”
裘盼低头接过他递来的照片和钱包。
钱包里大几百的现金被清空了,证件尚在。
照片是小冬阳趴在小床吐着舌头甜笑的可爱模样,裘盼放在钱包里没事就会翻出来看看。如今在路灯下, 清晰可见一排黑灰色的鞋底印正正踩在孩子白白嫩嫩的脸蛋上。
裘盼的心窝犹如挨了一刀:“谁踩的?!”
她连忙用手擦照片上的鞋底印,却越擦越脏,小冬阳的脸蛋变得乌黑黑的, 快要认不清原来的样子了。
好端端的照片好端端的人, 被践踏成这样。
裘盼揪心得厉害,原本很吃力地才堆积而成的心理堤坝顷间大片大片地倒塌。照片上的鞋底印就像谁真实地用脚一下下重重地踩在小冬阳的身上, 也踩在她的身上心上。
荒唐的遭遇, 野蛮的人, 筋疲力尽的一天,她忍无可忍,哭了出声, 眼泪籁籁而下。
“谁踩我女儿!谁踩的!”裘盼不甘地质问, 悲愤地哭。
呜呜的哭声在安静的夜里似山间深处的回响,有行人懒洋洋地打量过来。
陈家岳搞不清那些鞋底印是不是他留下的,他跟裘盼道歉:“对不起, 我可能不小心……”
“我不信!”裘盼连话都没听完就哭着指控:“都是故意的, 你们故意的!”
大滴大滴的眼泪打湿了手上的照片,她连忙把照片蹭身上拿衣服擦, 擦完端到鼻尖前,睁大眼睛细细地看。眼泪挡住了视线,她胡乱地一抹,抹完继续盯着照片看,怎么看怎么难过。
她可怜的女儿,谁这么狠心一脚脚地踩你,你到底做错了什么?你一定很痛很痛,又傻乎乎的什么都不懂,还天真地对着这个乌烟瘴气的世界笑。
“呜……”裘盼心痛地哭,双手端着照片走,只想走,不停地走,要走去哪里找谁讨回公道一样。
陈家岳拎着西装外套,立在原地看了看身后,又看了看裘盼的背影,无声叹了口气,脚步跟了上去。
他静静地走在女人的身后。
路上行人越来越少,路灯悄然地熄了一半,夜色更沉,远处的饭店“哗”地落闸,都打烊了。
裤兜里的手机震响,付朝文又打电话来了,八八卦卦地问有没有去酒吧。
“去了。”陈家岳放低声线,缓下步速,与前面的裘盼拉开一段不长不短的距离。
付朝文:“嘿嘿嘿感觉怎样?”
陈家岳:“感觉你笑得挺猥琐。”
“酒不错吧?”
“还行。有点上头。”
“喝醉了好,看人自带滤镜,三分美变七分美,七分美变十分美。”
陈家岳看着前方:“难怪,我还以为碰见了天仙。”
“嘿嘿嘿有相中的?”
“不告诉你。”
“相中就上,一个不够,上两个。”
“一个两个都不够,得半打起步。”
付朝文听出来了:“我去,还以为你上道了。”
陈家岳:“天真。”
“你这人吧,哪天找个300斤的美女,把你死死地压在床上,让你无路可逃,逼你就范。”
“换你你会就范吗?”
“你以为我没试过?”
“……”
陈家岳始终看着前方,前面的裘盼仍哭着往前走,低头看着照片要过马路。
一辆出租车驶过来,没有减速的意思。
陈家岳大步追了上去,一把将人拉了回来。
出租车“呼”一声从裘盼跟前飞过,她被吓愣了,回过神后才知道怕,巍颤颤地转头看向陈家岳。
陈家岳跟手机那边说:“挂了。”之后皱眉看着裘盼:“看路。”
裘盼泪眼婆娑,双手端着小冬阳的照片,看着他不说话。
陈家岳回头望了望还有没有来车,不放心又把人往回拉了拉,说:“你住哪?我送你回去。”
裘盼摇头,默了默,又期待地哽咽着问:“你可以开车送我回南市吗?”
陈家岳说:“我喝酒了。”
“……”裘盼低下头,失落地又要往哪走。
陈家岳拦住她:“别乱走了。”
马路两旁有一座座拦路的道牙,他示意裘盼:“坐着,等我一会。”
裘盼早就走到腿软了,大脑听到“坐”字,身体不自觉地坐了下来。
陈家岳跑去哪买了纸巾回来,给她递,她一开始不接,后来接了,用来擦照片。
照片经过裘盼的眼泪反复滴湿与一遍遍的擦拭,小冬阳的脸蛋已经出现了磨损。
眼见孩子“受伤”,裘盼又“呜”了声,抖着肩膀哭。
陈家岳站在跟前看着她:“我有认识的朋友专门修复照片,介绍给你?”
裘盼低着脑袋摇头。
陈家岳:“他可以把照片修得跟新的一样。”
裘盼还是摇头,哭着不作声。
照片的底片在,想再洗重洗的话不缺。但它不止是一张照片,它在今晚坏了,就是坏了。
他不会理解,她也不愿诉说。
四周零星地有些途人,静悄悄的偶有声响,稀疏地驶过的车辆来得快也走得快。
跟前的男人忽然平静地说:“我也试过像你这样,对着照片哭。”
裘盼:“……”
男人清沉的声音徐徐道:“照片是个神奇的存在。拍照时谁都欢欢喜喜,照片里留下的,也几乎全是笑脸。可看照片的人有时候只想哭。”
裘盼抬起泪湿的脸看他。
陈家岳手里拎着西装外套,目光细碎地望着远处:“照片里的人不会动,不会给回应,伤心也好高兴也好,他们永远只在笑。越笑,反而觉得越难过,就像两个时空不交错,但明明有着很深的羁绊。”
他低头看过来,对上裘盼的视线,浅笑问:“你说是不是?”
裘盼听得糊涂,不知道是不是,却被什么推着似的点了点头。
陈家岳:“我钱包里也夹了照片,如果它掉地上了被人故意踩脏,我可能会把对方揍死。”
裘盼心里咯噔了一下。
“你要不要揍我解气?”陈家岳问。
裘盼往回缩了缩脖子,摇头。
他:“我保证不动,让你揍个痛快。”
裘盼连连摇头。
“揍完就解气了,试一下。”
裘盼真不用,也不敢。
“别怕,我教你,拿你拳头关节揍我这里,只会我痛你不痛。”
裘盼慌张了,他不停劝她揍他,还教她怎么揍,下一步会不会拉着她的手去揍他自己的?
她只好求饶:“我不揍,不揍。”
“揍,揍了解气。”
“我不气了。”
“不气了?”
“不气了。”怕他不信,强调:“真的。”
陈家岳笑了,给她递去纸巾:“擦擦脸。”
裘盼怯怯地接了,听话地擦掉眼眶里的余泪,抹了抹脸,小声道谢。
陈家岳说:“不介意的话我明天送你回南市,今晚就找个地方先住下吧。”
裘盼说:“我不住。”
住哪都不安全,她宁愿睁着眼睛坐到天亮。
陈家岳:“发生什么了?”
裘盼沉默,手里的纸巾被捏成团又揉开,再捏成团。
没等太久,她说了句:“我受气了。”
陈家岳没有追问,裘盼却纠结要不要如实相告。
她不愿回想,也觉得难以启齿,模棱两可地吞吞吐吐:“也没什么,某些看法,做法不重要,坚持自己,别人不管,误解,非议,不尊重……就是复杂,可笑,幼稚……”
说着说着,有些语无伦次了,索性不说了,拿手上被捏坏的纸团压住眼睛,不让眼泪流出来。
陈家岳问:“很难过,很生气,也很无奈?”
裘盼重重地点头。
他又问:“爱看电影吗?”
裘盼:“……”
“有没有看过《肖申克的救赎》?”
裘盼没听明白。
“‘What upset you will be talked about by you with smile one day’。”陈家岳看着她说,“‘那些曾经令你难过的事,总有一天你会笑着说出来’。”
他递出手,想给裘盼拍拍肩膀打打气。也许角度和距离的原因,手莫名地落到了她的头顶。
头顶就头顶吧,陈家岳轻轻地虎摸了两下。
这两下,惹得裘盼的眼泪又决堤似的往外涌流了。她咬紧唇,依然没止住“呜”声,再度哭了出来。
小时候在幼儿园挨了欺负,回到家里告状,裘姥和裘母会围着她哄,轮流抱她,裘姥还会说要去把欺负她的坏人拉去坐牢。
长大后交了朋友,心情不好时总有朋友给她开解。曾芷菲和于嫣会拖着她去吃自助餐,鼓励她化悲愤为食欲,通宵唱K宣泄情绪。
有了顾少扬后,顾少扬就爱像话唠一样不停地重复“老婆没事的老婆没事的”,然后开车带她去兜风,讲一些很烂的笑话,紧着亲她……
时移世易。
裘盼以为生活已经够糟了,不可能再糟了,已经到底部了,不可能再往下掉了,该时候触底反弹,该时候重新爬起来了。
但当她振作起来准备出发,蹬一脚,底部又忽地下沉,她掉得更深了。
孤苦伶仃地在深夜陌生的路上徘徊游荡,是逼不得已。假如可以,裘盼恨不得蜷进熟悉的被窝里闷头大哭,然后有一个肩膀供她依靠,有一个拥抱给她慰籍,有一双耳朵听她吐槽和发泄。
可惜。
母亲和姥姥已经替她承受了许多,不能再多了。除此之外她只能靠自己了。
一只手安静地递到眼前,拿着一片雪白平整的纸巾。裘盼抬头看递纸巾的男人,他眼神磊落,脸容温和。
头顶隐隐约约留有他掌心的余温,似茫茫大海中一叶浮萍。
裘盼忽然着魔,想要更多。
她没有细想,也不想细想,只管低下头,闭上眼往前倾倒,让自己的身体靠进了男人微微僵硬的怀里。
他是她在这里唯一认识的好人。
请问可不可以借她一刻钟的时间?
她很累很疲惫,让她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烦地靠一靠,歇一歇。
这样很无礼。
但她没有力气支撑了。
对不起。
拜托了。
男人的身躯结实精瘦,像小暖炉一样,微微地辐射着温暖的热能。他稳稳地站着,如守岗的军士,隐含着无声无息的巨大力量,就像即便有两个她三个她倒进他怀里,他亦能屹立不倒。
他身上有滴露的经典松木香味,淡淡的,清洌干净,越闻越安心。也有不认识的酒香,浅浅的,诱人微醺,越闻越贪心。
陈家岳望着马路的尽头。
也许太晚了,他就算把马路望透望穿了,也不会再有车辆驶过来了。
腰间传来柔力,怀里的女人悄悄地抬起双手环住了他。她湿润的脸颊贴着他的衬衫,轻颤的双肩单薄瘦削。
仍是伤心人。
此时的他最好抽一根烟。
抬手往口袋里摸,哪里有烟?
连替代品手指饼都没带。
手放下,不知怎的搭到女人的肩膀上。
想往外轻推,却使不出劲,推不了。
在产科工作了十多年,曾经被问过看着准妈妈们半/裸的身躯,会不会有歪念。
这个问题匪夷所思。
他该怎样解释,人们才会相信,当他披上白大褂那一瞬起,脑子里就只有一个信念:拯命。
不过脱下了工作服,回归到生活里,他只是一枚普通人,普通的男人。
付朝文在电话里说“300斤的美女”。
用不着300斤。
100斤的就不好办了。
东市的治安看来不错,不然哪会到现在都没见有警察或者联防的路过。
如果有路过的,他会被当作好人还是坏人?
空气中飘来一股清香,清香又清甜,闻过了忍不住想再闻,他糊糊涂涂地上了瘾。
今晚的酒他喝得不对。
被望穿秋水的马路那端终于来了一辆轿车。
轿车司机远远地看到这边道牙有人,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要过马路,不管,按了喇叭再算。
骤来的喇叭声响把伤心的人吓了惊,腰间的柔力闪了闪,接着悄悄地缩退回去。
陈家岳搭在人家肩膀的手像巧合一样,把对方往回收的手握了个正。
裘盼抬头看他。
他绅士地给予了她想要的时间,不打扰,不排斥,任她搂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