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宪醒过神,摇了摇头:“我没事,你的手——”
陈茂安的右手刚刚砸墙的时候蹭破了皮,正往外冒着血珠。他看了眼,说:“不要紧。”
“去医院看看吧。”
“不用,回去去卫生所包扎一下就好了。”
从口袋里摸出一块手帕,陈茂安将伤口潦草的一包。孟宪本来还想问问他是为什么和周明明打起来,但看他的动作一下重过一下,就知道他心里还带着气,只得把话咽下去。
“我送你回去吧。今天,今天真的是——”陈茂安说着,嘴角咧出一个苦笑。回想起刚刚那荒唐的一幕,他居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孟宪看着他,一时间,也感觉有些无力。
“不用送我了,我坐公交回去就好。”她努力镇定,声音还是有些发颤地说,“你赶紧回去看看吧,别再让伤口发了炎。”
陈茂安仍是坚持将她送到了公交车站,看着她平安坐车离开,一脸强撑的平静彻底破裂。他回过头,只觉得一阵心烦意乱。
周明明!又是这个周明明!
这边,周明明还没回到周家的时候,就意识到自己要完蛋了。
他扒着后座求他三叔别把他送回去,可周幼棠充耳不闻,到家了直接打开车门,“请”他下车。
周明明喝了酒,腿脚不利索,哆哆嗦嗦地下了车。他看着周幼棠,求他:“三叔——”
周幼棠伸手打断了他想说的话:“有什么话,进屋再说。”
周明明不想进去,站在家门口挣扎半晌,还是进去了——没有别的选择。
不幸中的万幸,家里除了警卫员外没有别人,周明明只见周幼棠倒了一杯水,在沙发上坐下。
“怎么回事?”他问。
周明明耷拉着脑袋在一旁蹲下。他现在脑子乱极了,也迫切地需要静一下,回想一下这件事是怎么发生的。
今天上午,在市中心跟周幼棠分开以后,他直接去了歌舞团大院,在门岗给女兵宿舍楼打电话,结果被告知孟宪不在。正烦躁着,忽然从旁经过一个女兵,问他是不是找孟宪。
周明明愣了下,说是。那女兵便笑着告诉他,孟宪和陈茂安出去了,两人约了在某个饭馆吃饭。周明明当下并没有多生气,他心里头倒是期望这事儿是真的,因为这样就可以借机见孟宪一面了。至于陈茂安——他压根儿没考虑。
临近门前在附近一个馆子吃了点饭,要了瓶酒。结果酒量不济,三两下肚走路就开始打飘。好在意识还是清醒的,说话也还清晰——所以,他怎么会跟陈茂安打起来呢?他当时眼里压根儿就没这个人啊,他不过是想去找孟宪说几句话而已。在他残存的印象里,应该不是自己先动的手。那就应该是陈茂安——
对,就是陈茂安!这他妈的!周明明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是陈茂安先动的手!”
他想起来了,当时孟宪不在,他原本想坐在那里等会儿的,结果手一碰到桌子,就被那小子给拽住了,用力往回折。他疼得紧,下意识地反击出去,两人就这样打了起来。
真他妈的!回想起整件事,周明明恨的牙痒痒。
看着周明明气急败坏的样子,周幼棠内心毫无波动,他面无表情地说:“周明明,你一喝酒就误事。这么多年我以为你已经长记性了,没想到今儿还能闹这么一出。”
周明明无语,这怎么能怪他!这事儿根本跟喝酒无关!
周明明梗着脖子不回话,周幼棠也用不着他开口。
“这其中有什么纠葛我不管,但这事儿到此为止,不要再去闹。”
周明明:“……”
三叔一向懒得管他的事,这回肯跟进来同他说这些,应该是为了爷爷——他怕扰到他老人家。
“……知道了。”
周明明懊悔不迭。是他平时坏事做太多了,所以才给人“一出事就是他惹的”这种印象的?还有陈茂安——看着文文雅雅的,怎么一上来就跟吃火药了似的?
后悔过后,是后怕。这下完了。这事儿要让他爸知道了,估计又得关他“禁闭”。
还有孟宪——
想到孟宪,周明明是真想哭了。这么个好姑娘,为什么不喜欢他。
周幼棠懒得看周明明哭丧着脸的样子,见他领会了自己的意思,没在家多待就走了。他是丝毫不担心周明明再跑出去搞事的。这场架看似打的有些急,但参与其中的都不是什么胆子大的人。在最激烈的时候及时将冲突平息,往后应该惹不出什么麻烦来了。
周幼棠踩下油门,开车离开。沐浴在炽烈的日光中,脑海里忽然闪出一张脸。苍白,惊愕,凄楚,正是那个被吓到的女兵。
孟宪。周幼棠在心里默念她的名字。
第14章
饭店一架之后,孟宪提心吊胆了许久。然而过去了好几天,什么也没有发生。杨政委没来找她,陈茂安没来找她,甚至连周明明……也没来找她。仿佛是海浪来袭前,水面近乎诡异的平静,总是不能叫人安心。
这件事儿,孟宪谁也没跟谁说。差不多过了一周左右,她稍稍松了半口气。看来,选择缄口不言是对的。其他两个人——尤其是周明明,似乎并没有将这件事闹大的意思。大家都从上次那件事里学乖了。
然而,这一念头刚一起,周明明的电话就又过来了。孟宪不接,并告诉值班员所有来自红三连的电话都不接,态度前所未有之坚决。尽管,这并未让周明明消停半分。
接踵而至的一件又一件事,让孟宪感觉到心累。某天半夜噩梦醒来,躲在被窝里,终是忍不住哭了。她已经很努力让自己冷静不要慌,但在她未满二十年的人生里,并没有太多阅历和经验,让她足以抵抗过这些糟心事。
睡在她上铺的唐晓静听到了她在夜里的动静,第二天早上出完操回来,趁宿舍里只有她们两个人的时候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孟宪正是最脆弱的时候,没顶住压力,将一切和盘托出。
唐晓静并未过分吃惊,而是简明扼要地直奔重点:“这事儿他们两家家长知道吗?”
孟宪想了想,摇了摇头。要是知道了,怕她早就过不安生了。
“那就好。”唐晓静说,“那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不要再提了。”
“可是周明明怎么办,他老这样缠着我,我——”孟宪说着,忍不住有些无奈。她这是,招谁惹谁了。
唐晓静看着她,眼中情绪有些异样。真是人各有命,就在她为了能在燕城找一个合适的人结婚而频繁奔波于一个又一个相亲场时,有的人却在为身边有太多狂蜂浪蝶而烦恼。纵使知道她是真的烦恼这些,唐晓静的心里仍是忍不住生出一丝酸涩来。
她努力掩饰自己的情绪,为孟宪支招:“这事儿,你还是跟陈茂安商量商量吧。你俩也不能总这么拖着了,有些话,该说还是要说清的。否则名不正言不顺,就是他真想拿出什么行动来,也是师出无名啊。”
说到这里,孟宪情绪有些低落。她大概猜出来了,陈茂安那天约她出去,怕就是要跟她说个清楚。然而话还没说出口,周明明就来了。她现在不能确定了,再经历了这么一场闹剧之后,他还会不会是之前的想法。
沉默良久,孟宪低声说:“我知道了。”
孟宪还是决定给陈茂安打个电话,但真正付诸行动。却是在两天后。
她没用值班室的电话,而是某天下午排练结束之后,用排练厅的座机打的。特意要了陈茂安宿舍的电话,结果一通过去,接电话的,是陈茂安的母亲。
起初,因为不知道是谁,陈母的语气还算客气。一听说是孟宪后,语调瞬间就变了,问她找茂安做什么。
孟宪没想到接电话的会是她,舌头一时僵的说不出话来,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伯母,我也没什么事,我——”
“没什么事就不要来打扰茂安了。”陈母道,“之前因为小孟你的事,茂安受到了多大的困扰和影响想必你是知道的。”
“是,我知道……”
“他现在正处于关键时期,要静下心来准备考军校。我不想他因为跟你有所牵扯再惹上什么麻烦。所以,尽管阿姨的话不好听,但也希望你能理解。”
“……”她理解。
“你们还是普通朋友关系吧?”陈母问。
“是的……只是朋友关系。”孟宪低下头,看到她扶着桌子上的手关节已经泛白。
“既然是普通朋友,那没有特别需要联系的事情,就不要来往了。免得被人看见说不必要的闲话。”
“……”
“之前出了那样的事情,想必小孟你也明白,女孩子的名声是很重要的。我们茂安不耽误你,也希望你为茂安多考虑考虑。”
“……”
“假若我们茂安真的不懂事,想跟你有什么,我也是不会同意的。所以,也请你不要太过挂念。”
这通电话,孟宪几乎插不上一句话。挂掉之后,犹觉心慌。
几乎不敢想,原来她在陈茂安母亲的心目中是这样的形象。困扰、影响、牵扯、麻烦、名声、闲话——什么时候,成了她的代名词?是只有陈茂安母亲一个人这样看待她,还是知晓了她的事的所有人?陈茂安呢,曾经的事,会在他的心里留下什么痕迹?是不是因为这些事的影响,他那天才会那般失态?会不会因为她,让他背负了许多额外的压力?
这些以前从没细想过的问题忽然向潮水一般向她涌来,孟宪顿感胸口紧窒,喘不上气。有风从未关紧的门窗里刮了进来,呼呼作响。偌大的排练厅里,孟宪站在一片黑寂里,脸色煞白。
这天之后,孟宪连作了好几天晚上的噩梦,恰逢变了天,秋雨连绵,睡不好又着凉,终于在一天夜里发起了烧。这一次,直烧了快两天,孟宪觉得自己烧的都快化成水了,多少次从梦境中醒来,才发觉那是自己捂出的汗。
两天后,烧退了,但脑子犹昏沉。唐晓静见她难受的样子,让她请假回家休养一段时间,说她这几天家里有事,来回两头跑,委实也顾不上她。
孟宪想了想,还是作罢,就这么耗了差不多一个多星期,病才算好利索。唐晓静从家里回来,看见她病后俨然瘦了一圈的样子,不禁感叹道:“看你这样,我都不想去相亲了。感情还真是折磨人。”
孟宪正在梳头,听见这话,看了眼镜子里的自己,有一丝怔忪。
她心里清楚,她这病,除了着凉之外,多半是被自己吓的。她怕自己真的变成陈茂安母亲口中那种人。在这种情况下,她反倒没有想到陈茂安。纵使她确实因为他心里感到难过,但这场突来的病仿佛烧走了所有的体力和水分,哪怕好了,也没什么气力去为之黯然神伤。
孟宪手轻抖了下,钩住了头发,有些吃痛,让她回过了神来。她轻轻揉了揉额头,问唐晓静:“晓静,你听说过周幼棠吗?”
这个名字,那天从饭店离开的时候,孟宪似乎从陈茂安嘴里听到过。
唐晓静表情茫然:“没有,怎么了?”
孟宪犹豫了下,问她:“你能帮我打听一下吗?”晓静入伍早,人脉广,不似她,整个歌舞团除了那么一两个外就没别的朋友。
“好啊,没问题,等我回来吧。”唐晓静一口答应了下来。
孟宪看着她,露出一个轻柔的笑。
唐晓静动作很快,没几天就给打听了出来,告诉了孟宪:“周幼棠,周正民老将军的小儿子,现年三十岁,军校出身,后在总参任职,三年前调往东北边防军区,三个月前又调回总参,现在在军训部联合训练局。”
“就这么点?”
“能找出这点不错了,你还想要多少啊姑奶奶。”唐晓静点点孟宪的额头,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她神情有些古怪。
孟宪看在眼里:“晓静,告诉我。”
唐晓静支支吾吾道:“我刚忘说了,他的父亲不是周老将军嘛,所以——他还是周明明的三叔。”
这个孟宪倒是知道的,但她仍觉得有些讶异——关于这个男人的全部信息,居然只有这么一点点,还不够写满一张履历表。不过,她也不需要知道太多,只需要验证这些天以来自己一直好奇的一个点就够了:这个男人确实是周明明的亲三叔。
孟宪至今清楚地记得他从楼梯上走下来看到她时的表情,没有一丝意外和惊愕,这说明什么?这说明他也许早就知道她是谁了,只是接触这么几次,从来没有流露出这一点而已。
是啊,怎么能不知道呢。一想到那天在饭馆的狼狈全被他看进眼里,孟宪内心有种无尽的耻辱感,不知该向谁发泄。
“孟宪,你问他干什么,可千万别干傻事啊。”见孟宪表情痛苦,唐晓静担忧地问道。
“我没事——”
孟宪低声解释,却听唐晓静又说。
“你该不会是想要找他管教周明明吧?虽然他是他亲叔,但也仅限于叔。周明明会不会听他还是一回事儿呢,你可千万别冲动。”
孟宪知道唐晓静误会了,但被她这样一提醒,脑子里倒真冒出一个念头来:是啊,她是不是可以试着找下周幼棠?
孟宪很清楚,在对付周明明这件事上,她已经没有选择了。告诉杨政委?在不影响歌舞团的前提下,她是不会管太多的。告诉父母?诚然,父亲一定不会坐视不理,但会有两个风险。一来是父亲会不会听从她的彻底隔绝她与周明明;二来是如果父亲决意那样去做,又有几分把握能做到呢?周明明是如此的疯狂,连挨了那样一顿打后都没死心。到现在,又有谁能管得住他呢?
也许,她该想想其他办法了。
孟宪还记得那天周明明喝醉时看到周幼棠的神情,那是掩不住的恐慌和畏惧。这种表情,她从未在他脸上看到过。这代表什么呢,代表他确实真的能让周明明害怕。这对孟宪来说是件好事。
她现在,就需要一个能够震慑得住周明明的人。
第15章
虽然心里有了这样的念头,但孟宪并未把它当做实际可行的办法。那不过是她绝望之际的一闪念而已,实际上她又怎么可能去找他呢,毕竟细细算来她与他的交集也实在算不上多,能不能够上跟他说话还是一回事。而且,现在风波渐平,她也不准备再采取行动,以免又将事情闹大。
然而周明明对她的骚扰却是无止境的,几通电话,便被有心人察觉出异样来,于是队里不知从何时起又开始传她和周明明的事了,且还传的有鼻子有眼,让她听了十分心焦。孟宪知道自己还是不得不采取措施制止这件事了,可她——能找谁呢?
孟宪知道。如果可以,什么办法都不如直接找周明明的父亲。但那毕竟是军区副司令员啊,是个与她有着云泥之别的人物。即便是父亲都不一定能轻易见到,更何况她一个入伍不足一年的小女兵呢。即便真是侥幸见到了,她有胆量说出想说的话吗?
归根结底,想要见到副司令员,就要通过父亲。然而孟宪现在还不太想惊动父亲,她想先凭借着自己的力量努力一下,那么以她的处境能够到的人物会有谁?莫非真的要去找周幼棠孟宪有些犹豫地想,最终,心里慢慢有了答案——她决定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