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幼棠这几天过的异常忙碌,早已将周明明那点破事儿抛到了脑后。
总参谋部马上要召开一次联合演习,光演习预案就开会讨论了十几次了,唇枪舌战了上百回。这天,刚结束一个会议,还没走出会议室,通信员小刘就跑过来告诉他,有人想见他。
“是谁?”喝了口水,他问。
“说是叫孟宪,军区歌舞团来的。”
周幼棠眉头挑了挑,有些意外。他倒还记得这个女兵,只是不知道她直接这么跑过来找他做什么。
“她来干什么?”
“我问了,但她不肯说。”小刘察言观色,见周幼棠并没有特别想见的意思,便说,“也不知怎么门岗就把她放进来了,要不,我去把她打发走?”
“不用。”周幼棠站起身,“我去瞧瞧。”
一出会议室,下了两层楼,隔着老远的距离,周幼棠就看见了站在自己办公室门前,专注地望着窗外的孟宪。不似那日在饭馆,今天的她穿着一身军装,梳了两条整齐的麻花辫儿。然到底还是长的漂亮,这制式的打扮到了她身上,就不显得那么老气了。周幼棠的目光从她军装小翻领上挂着的那对红肩章扫过,最终落在她白净纤细的脖颈上。
孟宪丝毫没意识到自己正在被人打量着,她望着楼下来来往往的人群,一边等着周幼棠,一边想着心事,忐忑不安。她还在纠结自己这趟来的对不对,尽管她等了好几天才等到一个借着替金鹤送东西的契机进入总参大院的机会。这是她目前能想到的唯一办法了,通过那天那件事,她看得出来,他不是个不讲道理的人。而且,最关键的是,他能让周明明畏惧。能畏惧,便是一件好事。
“你找我。”
身后突然响起一道低沉又不乏威严的男声,孟宪吓了一跳,有些仓皇地回过头。待看清是周幼棠,她极力控制着自己剧烈跳动的心跳,用平稳的声音回答道:“是我,首长好。”说完,她想了想,敬了个礼。
这一举一动让周幼棠觉得有几分违和,仿佛像在看一个垂髫孩童穿着宽大的衣裳假扮大人那般滑稽。
“进来吧。”打量她些许,看得她头皮都要发麻时,周幼棠松口道。
他带着她进了办公室,指着靠墙的那排沙发让她坐下。孟宪打量着这间布置的低调又严肃的办公室,迟疑了下,挨着沙发边坐了下来。
“找我什么事?”周幼棠在办公桌后坐下,问道。
孟宪双腿并拢,坐姿拘谨地答:“我——不知道您是否还记得我。如果您记得的话,我想就上次在饭店的事向您表示感谢,还有……道歉。”
感谢,周幼棠尚且能理解。只是——道歉?
“你道什么歉?”摘下开会时一直带着的眼镜,周幼棠捏了捏鼻梁,微眯着眼看向孟宪。
他这么问,是纯属不解。孟宪却会错了意。
她低下头,修长的颈部不经意间弯出一道优美的曲线。零星散发落了下来,又被随手捋到了耳后。孟宪低声说:“那天在饭店,陈茂安是一时冲动才会那么说,他对您并没有恶意。”
陈家那个小子说了什么,周幼棠还真有点想不起来了。倒是她的态度让他觉得有趣,她这么说,是怕他“恼羞成怒”去找那小子的麻烦?那么她这么护着他,想必是不知陈茂安家的背景了。
“年轻气盛,英雄救美,也不是不能理解。你放心,我并没有放在心上。”周幼棠说。
孟宪听完脸都红了,急着解释什么,被口水呛住突然咳嗽了起来。断断续续说了声“不好意思”,她别过脸咳嗽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回过头时,一旁的桌子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杯水,正冒着袅袅的热气。
孟宪呆呆地看着周幼棠,见他坐回椅子里,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才端起了杯子,所有想说的话都被压了回去,她近似低语地说了声:“谢谢。”
周幼棠随手翻着桌子上的资料,待到孟宪喝完那杯水,他才开口说道:“我想,你来找我,并不只是因为这件事。”
孟宪不得不佩服他的观察力,还是说,她自己根本藏不住事?孟宪开始怀疑自己做出的这个决定,然而事到如今,她已经毫无退路。
孟宪抿了抿唇,鼓足了勇气,抬起头直视着周幼棠,“我想,请您转告周明明,让他不要再来找我。我不喜欢他,也不会跟他发展什么别的关系。”
周幼棠听完,看着她沉默了一息,忽而笑了。
“小同志,我想你误会了。”他徐徐开口,“我跟周明明虽然是亲叔侄,但管教他这个任务,向来是落不到我头上的。”
孟宪虽然做好了被拒绝地准备,但心里还是有些慌乱,她忙解释:“我知道我的要求让您有些为难,但是——”
“而且——”周幼棠打断了她的话,“即便是我要管教他,也无法要求他不去喜欢一个人。那不叫管教,那叫胡闹。”
孟宪张了张嘴,勉强找回自己的理智:“那死缠烂打地去追一个明明白白说过不喜欢自己的人,就不算胡闹了吗?”
这个问题,周幼棠一时还真回答不上来。
“你不喜欢周明明,为什么?”沉吟了片刻,他开口问道。
“我——”
孟宪自认脸皮还没厚到将周明明做过的事一件件说给另外一个陌生男人听,只说了一个字,便下意识地闭上了嘴。
周幼棠静静地看着她的侧脸。撇开所有不谈,他倒是很欣赏她留给他的这个侧影,美的很有分寸,柔软又不失骨气。
“换个问题,为什么来找我?”
接连被否认,被打击,孟宪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脑子迟钝地转着,还未想出合适的措辞,周幼棠便替她说了。
“是我看着好说话,还是我看起来不像那么得罪不起的人?”
心思陡然被戳破,孟宪惊的连忙站了起来。她想为自己解释点什么,但发现她已经没什么可说的了,任何话在这个男人眼里,都是借口。他太聪明,而且不为所动。
“首长,我没这么想。”嘴唇颤动了半天,她为自己找了个最拙劣的借口。
“你这么想,无可厚非。”男人的语气很是宽和,但说出来的话却又是那么不留情面,“可这毕竟是你和小陈两个人的事,为什么只让你来,他却不出面?”
孟宪:“……跟陈茂安无关,这是我跟周明明之间的事。”
周幼棠尾音略高的哦了一声:“你拒绝明明,不是为了小陈?”
“不是,我喜不喜欢周明明,跟陈茂安没有半点关系。而且——”孟宪停顿了下,又异常艰难地继续,“我跟陈茂安不是您以为的那种关系,也永远不会成为那种关系。”
周幼棠沉默须臾。她说,她跟陈茂安不是那种关系,也不会再是那种关系?
“为什么?”他忽而问。
孟宪没有回答,只是看向他的双眸在那一刻覆上来一抹难以言说的悲愤,和哀伤。与她对视一眼,周幼棠微怔。他看的出来,她是真的难过。
办公室里突然安静了下来。缓过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周幼棠微眯了下眼,正要说话,桌子上的座机电话突然响了。周幼棠一顿,伸手拿起了听筒。
电话是陈锋打过来的,问一件公事。周幼棠说了两句便挂了,又拨通了内线,让小刘送会议纪要进来。
通信员小刘忙不迭地进来了。在他看来,主任跟这个女兵说了快半个小时了,快要创他会客纪录时长之最了,心里难免好奇这两人在说什么。可等他进去了,才发现场面不如他想象的那般。周主任正坐在办公桌前看材料,而那个女兵,正双手紧紧揪着挎包肩带,脸色苍白地站在原地,看着几乎要晕厥过去。小刘犹豫着是否要扶她一把,突然听见周幼棠说:“小刘,再给她倒杯热水。”
“哎——”
“不用——”
他们两人几乎是同时开口,小刘诧异地看向这个女兵,只见她抬头看向周主任,勉强一笑:“不用麻烦,我这就要走。耽误首长您工作了,十分抱歉。”
说完这句话,她立刻转身走了出去。然而几步后又停了下来,转过身,仓促地给周幼棠敬了个礼。
小刘在一旁看着,来不及说什么,这个小女兵就走了,只余一股淡淡的香气。发了会儿愣,回头发现周主任正在盯着他瞧。浑身一激灵,他立马回过神,溜了。
待到办公室的门重新关上,周幼棠将手边的公文合上推到了一旁。他看着沙发上刚被孟宪坐过,凹下去的那一块儿,陷入沉思。
第16章
虽然在周幼棠面前撑住了,但一出总参大院的大门,孟宪还是没忍住,差点哭出来。她这才明白唐晓静之前为什么说她太嫩,原来她把人和事都看的太简单了,这样做的后果就是自取其辱!可怎么办呢?她还能怎么办呢?
孟宪回望了身后的大院一眼,轻拭了下眼角,坐上了返程的公交。
总参大院里,自孟宪走后,周幼棠依旧继续工作,仿佛没人来过一般。等到下班的号声响起时,他才放下笔,接通内线将小刘叫了进来,把看完的会议纪要和签好的公文交给他之后,稍作嘱咐,拿起军装外套下了楼。
楼下,小何已经将车开了过来,见他下来,迅速地跑过来给他打开后车门,顺便问道:“直接去燕西宾馆吗?”他记得今晚军训部在燕西宾馆有个饭局,似乎邀请了周幼棠出席。
果然,周幼棠点了下头,径直坐进了车里。小何替他关上门后,回到了驾驶位上,迅速地启动车子,向外开去。
正值下班时间,不少车往外开,略有拥堵,这一路过去速度稍慢。周幼棠坐在后排,放松了紧绷了一天的神经后,揉了揉眉间,向外看去。只见不远处的绿化带里,某棵树上开了一簇白色小花。许是正值花期,一朵朵花开的正好,沉甸甸的挤在枝头,压的树枝向下弯了腰。
看到这一簇洁白,周幼棠不由想起孟宪。这花毅然簇放的样子,很有几分她柔而不弱的意韵。
虽然她在他面前表现的那么可怜,但周幼棠早已过了轻易怜香惜玉的年纪,不会因为她几句话便随意动摇。他只是没想到,这事儿让她这样难过。周幼棠承认,最后那个眼神让他印象深刻。一个再有阅历的人怕是也演不出来,更何况她那个年纪。
由这个眼神可以看出,这件事让她十分煎熬。如果哪天绷不住了,说不定会做出什么事来。
当然,这与他无关。可他到底还是周家人,他的父亲是周明明的爷爷。万一哪天真发生什么牵扯到周明明,老爷子不一定能承受得住。
是个麻烦事。考虑到以后,他或许没法就这样完全置身事外。
周幼棠轻出口气,收回目光,沉吟片刻,跟小何说:“先回趟军区大院。”
因为没有事先通知,家里警卫员小石给他开门的时候,表情也是有几分意外,几乎是下意识地说:“老爷子今天不在家……”
“我知道,周副司令员在吗?”在外人面前,他习惯称呼周继坤职务。
“在,不过……”
小石的语气有些迟疑,周幼棠往那边一瞧,也明白了。客厅里,周继坤夫妇俩人确实都在,只是相互之间默然不语,气氛也有些不大对。周幼棠脱了军装外套,随手递给小石的时候,低声问了句:“怎么回事?”
小石尴尬一笑,小声说:“是明明的事。”
一说周明明,他大概就明白这里面的个中曲直了,便也不再问。清了清嗓,缓步向客厅走去。
舒俏是第一个注意到周幼棠的人,连忙擦干了泪渍,起身上了楼。她还不习惯在丈夫以外的周家人面前掉泪。
周幼棠给她让了路,走到沙发前坐下,看向大哥周继坤:“明明怎么了?”
周继坤叹口气,手在沙发上狠狠一拍,过了会儿,说:“也没什么,就是这小子最近太闹腾,我在你嫂子面前说了他两句,她不乐意听,跟我在那儿矫情呢。”
都掉眼泪了,显然不是说两句的事儿了。周幼棠微微笑了下,说:“做母亲的都这样,容易心软。”
周继坤苦笑了下。心疼儿子是不错,可慈母容易出败儿啊!
“让你见笑了。”周继坤低着头说。
周幼棠没有立刻接话,他在心里忖度周继坤这话的意思。所谓见笑,是指不小心让他看到眼下这个场面,还是指先前在饭馆里那一回。这样说来,他多半是知道饭馆打架那件事了?难怪会如此生气。
“都是一家人。”周幼棠手扶沙发把手,说,“这些年来明明偶尔闹腾归闹腾,但他的成长,我们也都看在眼里的。你不能一生气,就把这些全都抹杀了,这对明明也不公平。”
这话说的看似是在替周明明缓转,但偏偏又是从周幼棠口中说出,就叫人不得不信。周继坤微愣过后,笑了,敞开心扉似的叹息一声。
“这小子,就仗着自己有几分小聪明,偷懒取巧。他呀,不狠狠治治是成不了器的,这点以前我就知道,只是总下不了决心。”
这话明显是有后话的,周幼棠没有吭声,静等着下文。
“老三,你觉得南江陆军学院怎么样?”周继坤忽而问。
周幼棠迟了几秒答:“远了一些。”
“是远了些,但那边这几年发展的不错,引入了不少外面的先进理念。我瞧着,能出些东西。”
周幼棠:“……你打算把明明送过去?”
不亏是老三,他这边刚起了个头,他就能猜到尾。
“嗯,那里有个老战友,一块儿上过战场的,直肠子,有股子狠劲。就叫他替我管管吧。”周继坤一副“不想再费心”的表情道。
周幼棠沉默几秒,换了个坐姿。他是怀着几分试探的心思回来的,结果没想到还没开口,周继坤自己便已有了主意,且还是千里之外的南江。如此看来,这次是真的下狠心了。要知道,周明明此前的外出学习,没有超过距离燕城半天车程的。
“去多久?”他问。
“暂定半年。”
“长了点。”
周继坤摆摆手:“长就长吧,你就别替他说项了。不然放在家里总惹事,我和他妈妈整天别的不干了,就忙着给他擦—收拾烂摊子了。”
说到最后,就差说出擦屁股三个字了。想想觉得不妥,还是改了口。
周幼棠果然没再劝了,静忖片刻,他说:“大哥,你要想好了。”
“怎么?”周继坤侧目。
“南陆那边我了解,氛围确实比较适合明明这样的年轻军官。如果是抱着让明明学点儿东西的念头送过去,那自然是个不错的选择。如果只是想找个地方替你教育孩子,倒是有负那个地方了,也确实没必要费这个功夫。”
周幼棠的提点,让周继坤的神色郑重了几分。
“你说的是。由此看来,我更应该把他送过去了。虽然明明读过军校,但下部队以来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浑浑噩噩混日子,这样下去必然也是不行。趁现在年轻来得及,该好好规划一下他的路线了。这次,就是个很好的机会。”说完,看向周幼棠,脸上居然带着些感激,“多谢你了幼棠,这话也就你会对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