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修为深深叹了口气,道:“大人未曾与府城人深交过,我却深知他们是些什么东西,但凡有利可图,他们绝不会在乎蝼蚁生死。”
徐秀越看向林修为,他冷静的眸光深处,似乎含着一抹悲凉。
或许这位林家的少东家,就是厌倦了府城的生活,才会到他们县里开一家书肆过活吧。
“是我想的不周到了,哎,只怪如今这世道,乱啊……
可是,守着这么大个矿山,却不能使用,如人无手,虽至宝山,终无所得,憾载。”
许县令一脸忧愁地拽文,林修为见他不想联系府城了,神情也放松下来,道:“谁说咱们就不能自己用了?”
“自己用?”
徐秀越看了林修为一眼,就知道他跟自己想到一块去了,便开口道:“大人,如今到处都在打仗,您就不怕打到咱家门口?”
许县令道:“自然是怕的。”
林修为接着道:“如今咱们有一整座山的铁矿,只要再有人力、粮食,就可以打造兵器,充盈咱们自己的军队。”
“这?!私自屯兵可是谋反的大罪!”
徐秀越跟林修为只是定定看着他。
许县令一拍脑袋:“我真是老糊涂了,这都什么时候了,哪还有朝廷管。”
许县令也明白一个道理,当初惧怕灾民闹起来,还不是因为手中只有那么几个拿不出手的衙役和守城官兵?
这样混乱的时代,就算他们不参与,有自保能力和任人宰割,就是两个下场。
林修为咳了一声道:“话也不能这么说,咱们还是拥护陛下的,只不过,咱们也是害怕那些叛贼,自保为先嘛。”
徐秀越考虑了一下,也道:“大不了,等到时候天下初定,咱们看谁更强些,举城归降,好歹没有战乱,也能安居乐业。”
林修为跟许县令一齐看着她。
徐秀越以为他们读书人可能是坚定的保皇党,于是又加了句:“当然了,咱们首选还是皇帝陛下的,毕竟人家是正统嘛。”
这样如同墙头草一般的发言,竟是得到了许县令跟林修为双双点头赞同。
这也让徐秀越放了心,起码这两人都是能沟通的人,于是她略做思考,又说出了自己的疑虑:
“先前灾民那伙人既然能拿到兵器,肯定是有人计划好联合的,事情失败后他们一群人逃进山里,就怕山里也有人接应他们。
而咱们要开采铁矿必定要开山,若是查不出他们所在,到底也是个隐患。”
徐秀越也是怕消息走漏,那留仙县必定会成为兵家必争之地的炮灰。
许县令点头道:“仙姑说的是,我这就派人去查。”
徐秀越掐指算了下方位,道:“那便往北走,或有所得。”
许县令得了处理方案,心情轻松不少,不过眉头还是没有松开,道:“不过老朽还有一个问题。”
“您说。”
“如今县里的存粮,也就仅够养着灾民到下一季收成,这养军队的粮食,又该从何而来?”
第74章
都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存粮不足确实是一个问题。
不过这个问题也不是不能解决,等秋收之后,灾民们虽然不用交税, 好歹可以自给自足, 原先用于救急灾民的税粮,就可以用于其他开销。
另外,脱离府城控制还有一个好处,就是收上来的税款, 也同样不用向上运输。
怕就怕,需要救灾粮食的时候, 府城装死,到收税的时候就原地复活了。
若是到那时候县里还没有足够谈判的武力条件,那也只能任人宰割。
所以这就成了个恶性循环圈,若是现在不能囤积足够的粮食,建立军队拥有一定话语权, 将来就会被抽调税款,便更没有粮食发展自己了。
除非打个长期战。
然而如今的社会形势下,又哪里有那么多时间留给他们发展壮大?
要组建军队, 第一个征兵就得花钱,军饷上面不播了, 这一笔就得县里出。
打铁做武器也要钱, 官兵吃的粮食, 更是如今有钱都不好弄到的。
真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徐秀越想了想道:“待秋收之后,
粮食什么的就有了, 而且咱们就算屯兵, 兵也得分两种,一种职业当兵的, 每日训练即可。
另一种为农兵,训练量小,农忙的时候就要种军田,种出来的粮食则充做军粮,不过平日里可以领取一些军饷贴补家用。
不然单养着这么些人,就是个大缺口。”
许县令点头称是,不过这是日后的安排,启动资金还未曾到位。
林修为犹豫过后,才道:“实不相瞒,我林家在县里是有粮食铺子的,不过我底下也要养着一群人,不能掏空家底用作军粮。
而且……
虽说我林家生意做的大,可咱们县里却不止我一家有屯粮,征兵守卫的也不止我林家一家,若是只让我家出粮,学生觉得大为不公。”
林修为这是给许县令提出了一个思路,那就是薅羊毛,薅大户人家的羊毛,同样的,他也提出了自己的要求,羊毛不能逮着他一个人薅。
许县令捋了捋胡子,犹豫道:“我知林少爷深明大义,自然也不会让林少爷吃这种大亏,不过……
忽然要从那些人手中拿粮食,恐怕他们不肯吧?
他们各个都养着家丁的,别闹不好,咱们自己先生了民变。”
许县令的顾虑也是在理的,虽说如今县里有难,出粮食也是保护这些大户自己,但是谁捏在手里的银子又能那么大公无私毫无怨言地捐出去呢?
再说人家早就交了税的,如今又要人家出钱出粮,也不是特别占理。
另一个原因就是,县里的武备力量几乎没多少,少了朝廷的威慑力,许县令也怕逼的狠了他们直接干架。
许县令一说,林修为也陷入了沉思中。
徐秀越也在思考。
一般没钱没势的人想从别人手中搞到钱,无非就是两条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或是利用感情,画个大饼,让别人心甘情愿地投资,或是将他们堵到墙角,用一些理由,逼迫他们上贡。
前者为上策,因为它得民心,后者为下策,虽然卑鄙但有用。
留仙县出铁矿的事,虽然已经告知知情人不要声张,但是那片山脉不远处就有村民居住,而且县城太小,一旦招工开采,必然瞒不过县里有些人脉的富户。
或许可以内松外紧,总归县里往外的大陆都封了,只要县城的大门再严加看管,监视这些人不要传递出消息,或许可以直接用铁矿的资源分配权作为大饼,让他们出钱。
徐秀越提出了自己的想法,却遭到了林修为的反对。
“如铁矿银矿此类,向来是掌握在朝廷手中,若是咱们开了商人牟利的先河,他们出钱便可以自由使用铁矿,恐怕会在县里培植出多方势力。”
徐秀越想了想,也对,古代严格管控铁器,就是为了防止私造兵器,那些有钱人不缺家丁,不缺钱粮,再有了武器,肯定会更加不服管制。
说到底她还是被前世的思想影响了,没有意识到在这个时代,铁矿就相当于现代的武器库,分铁约等于现代分枪子了。
林修为看徐秀越紧皱眉头,以为是自己的话惹了徐秀越不快,又忙道:“不过,仙姑的意思,倒可以一试。”
徐秀越抬眸看向他。
“或许可以以留仙县的未来作为筹码,引导城中富户自愿献粮,比如许诺他们,他日县城有难,会第一时间先保证他们的安全?”
徐秀越想了下,若她是城中富户,肯定不信这样的说法,而且,投资回收比太小了。
不过,林修为倒是提醒了她,画大饼嘛,玩的就是透支未来。
“倒不如,咱们搞个提前收税。”
许县令跟林修为齐齐看向徐秀越。
徐秀越解释道:“譬如咱们的土地,原先是三成税收,若是提前交税的人家,他们交税的部分,只收往年平均值的两成税,那么待秋收之后,他们便有了一成税的差额利益。”
许县令皱着眉想了许久才明白徐秀越的意思,林修为则是一下子抓住了其中的关窍。
“仙姑是说,将来年的钱先挪到今年用?可若是如此,秋收后咱们税款大大减少,岂不是又会闹出亏空?”
徐秀越想了想道:“那秋收后,也可以再提前收下一年的税收,或者,等咱们兵力强了,改一改税法,也无不可。”
徐秀越想的是,将这个时代一亩田收几成税的固定税制,改成如同前世一般,家里少于几亩地的,少收些,高于几亩的,则提高税率。
这样做的话,有利于民生,也有利于减少贫富差距,而他们提前收取税款的这些富户,则每年交的税不止没少,反而多了。
只要税制改革成功,他们透支的那部分税款就不成问题。
虽说这么做有点狗,但是徐秀越认为,他们也是合理的改革嘛。
都说得民心者得天下,只要他们利用提前征收的税款强大了己身,然后做好新税制的好处宣传,有全县百姓的支持,到时候这几家富户,也掀不起什么风浪了。
不过这么做也有个坏处,就是动了地主阶级的蛋糕,恐怕是不会招他们喜欢了。
这都是后话,徐秀越也不知道可不可行,便没有说具体的计划。
林修为就曲解了她的意思,只当她想要来年整个提高税款,叹口气道:“倒是个救急的法子,就是来年若是提税,恐怕会民怨载道。”
许县令点了点头:“好在朝廷去年就收四成税了,若是不用向府城纳粮,咱们就是年年收三成税,也够用。”
啥?
四成税?
徐秀越惊呆了,难怪他们这个朝廷直接要亡了,收四成税款可还了得?
家里有地的就算了,若是佃户,即使主家心善只收已成佃租,那么佃户一共也要上缴五成租子了。
可见留仙县县里虽然看着还算繁华,恐怕底下的乡村,生活就不易了。
三人暂时敲定了这个办法,便想着明日约县里的富户们前来一商。
徐秀越例行为明天的会谈卜了一卦:逢凶化吉。
这就有点……要知道凶若是度不过去,可就只是凶了。
最后还是许县令拍板道:“老朽是没什么更好的主意了,听天由命吧。”
翌日一早,许县令就给县里各家下了帖子。
县城不大,算得上有钱人家的却不少,许县令先请的,要么是县里记录在册的大地主,要么就是至少有三两家商铺的有钱人。
再有,就是请了一些跟许县令有些交情的商人。
提前交税不止是针对邀请的人,而是针对全县所有人家,只要能掏的出税款的,都可以参与,只不过许县令需要一批领头人,将这个消息以正面的形势传播出去。
要说留仙县虽然不是什么大县,却也有些官宦人家祖籍此处,致仕之后荣归故里做了个员外,子孙后代没出息的,也就在县里吃老本了。
譬如先进屋的老头,背着手一副眼高于顶的样子,也只是因为,他爷爷曾官至宰相。
有些人却跟这个老头的态度截然相反,比如穿了一身锦缎,但却微微弓着背,见谁都拱手问好,不时拿胳膊擦一下额头汗水的老汉。
他皮肤粗糙,肤色也黑,一看就是年轻时候下地,白手起家打拼出来的。
他往日里接触最多的也就是村长,常年住在乡下,也没见过县令这么大的人物。
县令于他而言那就是土皇帝,忽然接到父母官的帖子,可不是紧张的额头冒汗。
再有就是县里普通的商户,他们虽然对县令也有敬畏之心,好歹每日都从衙门口路过,说不定还跟县令谈过天。
虽说心中疑惑县令今日邀约所为何事,倒是并没有战战兢兢,而是相熟的商家边聊着便进了屋。
许是从古至今,国内的事情都是要在饭桌上谈的,许县令直接在大厅摆了一桌酒席。
时间渐进,陆陆续续来的人也顺着丫鬟的指引到了自己的座位,林修为来的晚,却直接被让到了主座右下手的位置。
众人见他到来,纷纷起身拱手问好。
都知道他年纪不算大,却是林家的少东家,也就没有人对他的位置提出质疑,只有先前进来的丞相孙子赵员外,似乎颇有微词地轻哼了一声。
众人不欲起争执,便假作没听见了。
除了两个空位,人基本都到
齐了,菜陆陆续续的开始上,却还没见许县令的身影,就有些人按捺不住了。
都知道林修为跟许县令的关系要好,有人便想跟林修为搭话,道:“这色香,一看就是林家酒楼的菜色,不知道林老弟可知县令大人喊我等前来是为何?”
林修为今日的任务是带头提前交税,便假作不知道:“我与各位同时来,又哪里能提前知晓。”
见林修为不肯透口风,有人便笑道:“谁不知林少爷跟许县令有同门之谊,便是不知道今日所为,也该听到了些风声吧?”
林修为捋了捋胡子,摇头道:“哎呀,我也实在是不知啊,终归等见了许大人,咱们就知道了。”
赵员外不善地看了林修为一眼,仿佛对他一个小辈,却被众人捧着的现象十分不满,冷哼一声道:“林小子说的不错,管他什么事,一会就知道了。
不过我瞧着,应该是咱们县里来了什么大人物,要介绍给咱们呢。”
赵员外说着瞥了眼他上首的空位,众人这才发现,主位许县令的左下手,还多余了一个空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