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始终知道,对于梁延川的那些无端的痴心妄想,就应该像对待所有罪恶的种子一样,必须被残忍地扼杀在摇篮里。
因为,她不配。
有整半个月,白梓岑再未见过梁延川的影子。
白梓岑想,兴许是自己的穷困吓到了他,才让他对自己退避三舍吧。想到这里,她又不禁粲然一笑,毕竟穷成她这样子的,也算是世上罕见了。
结束最后一门课的考试,顺利迎来了暑假。白梓岑并不太兴奋,因为她的暑假假期,一直是照例地打工赚钱。她把钱看得很重,因为没有钱她真的有可能会饿死。
连绵的雨季还未过去,白梓岑瑟瑟缩缩地站在学校门口的公交车站台,冷不防地打了个喷嚏。全身酸软,甚至还有点发疼,白梓岑知道,自己大概是要感冒了。她伸出手摸了摸额头,在确定没有发热之后,摸索着坐在了站台的凳子上。
白梓岑还未来得及坐下,就有一双手抓住了她的胳膊。她循着手臂曲线往上看,才惊讶地发现,站在她面前的,竟然是梁延川。
白梓岑挣扎着从站台的凳子上站起来,捋了捋零乱的长发,有些狼狈:“你怎么来了?”
心头莫名地欣喜,只是思来想去,白梓岑仍是硬生生地把雀跃的心情压了下去。她挠了挠后脑勺,声线干净而坦荡,甚至还能闻出些疏离的痕迹:“我忘记了,今天是期末考的最后一天,你应该是来接周延昭的吧?”也不等梁延川回应,她就大咧咧地继续说下去:“我出来的时候他还在班级里整理东西,你在外面等一会儿,他应该就会出来了。”
梁延川仍是静默着不说话,有雨滴顺着站台的顶檐滑下,一直落到他的发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阵冷风刮来,白梓岑连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感冒了?”
白梓岑一门心思地张望着公交车驶来的方向,心猿意马地回答着他:“嗯,前几天受了点寒,估计是要感冒了。”不到半分钟,公交车已经缓缓驶入站台。白梓岑朝他温和地笑了笑,忙不迭地就要往公交车上走,“公交车来了,我先走一步了。周延昭估计还有几分钟就出来了,你耐心等等”
白梓岑还没来得及走上去,梁延川已经先一步拦住了她:“别挤公交了,你都感冒了,公交车上人多细菌也多,待会儿我送你回家。”
公交车站人头攒动,不一会儿,白梓岑就被人流挤到了角落里。或许是感冒了力气不足,脚步明显地虚晃,白梓岑一时没站稳,险些就要倒下去,幸好梁延川扶住了她。
他力道蛮横地搂住她,不让拥挤的人群伤害病弱的她。凑近的时候,白梓岑还能闻见他怀抱里那依稀可辨的松木气味,带着点清香,味道浅淡。她躲在他怀里,睁着大眼睛望着他:“那周延昭怎么办?”
梁延川大约是气不过她的迷糊劲,连带语气都是愤懑的:“白梓岑,你怎么到现在还以为我是来找周延昭的?他有他家的司机,何必让我来接送他呢?白梓岑,你到底懂不懂?”
“我应该懂什么?”白梓岑诧异。
梁延川忍俊不禁地看了她一眼,也舍不得对她发脾气,只是干净利落地对她说:“外面还在下雨,你先上车,我待会儿有事要跟你说。”
这次,白梓岑倒也乖顺,听从了梁延川的话,就直接往车上走。
公交车站上,梁延川一个人排练了许多遍打算对白梓岑坦诚的话语,才终于志气满满地上了车。只是刚上车,他却惊讶地发现,白梓岑已经睡着了
大约是感冒的缘故,病态的红晕蒸得她两颊发红,虚发的汗水濡湿了她前额的刘海,莫名的好看。此情此景,仿佛让时光倒退回了他们初遇的时候。那时候,沿海的别墅区公路,咸湿的海风伴随着汗水黏连在她的脑门上,本应是万般狼狈的状态,在她脸上却是显得光洁好看得不得了。
也是那时,梁延川入迷了,看痴了。
梁延川所有想说的话,都重新闷回了葫芦里。他小心翼翼地替她撩开刘海,用手背贴上她的额际,在确定没有发热之后,才终于蹑手蹑脚地退回原地。
之后,他又像是心有不甘似的,重新折返回去,用温和的嘴唇,轻轻缓缓、浅浅慢慢地贴上了她的唇,像以前所有趁她补课熟睡时一般,不浅不淡地偷吻着她。
待到她在睡梦中微微嘤咛了一声,他才终于意犹未尽地放开了她。
汽车发动机轰鸣时,白梓岑才恍惚地从梦里醒过来。睡梦里,上唇似乎被紧贴着,像是被小猫舔了一下,又像是被人偷吻了。
第14章 时光有着不动声色的力量(2)
醒来之后,白梓岑看到身旁驾驶座上坐的是梁延川,她才终于知道,那应该是她做的一个梦罢了。她揉了揉眼睛,睡眼惺忪:“不好意思,我有点累,所以睡着了。我记得你刚刚说有事要跟我说,请问是什么事?”
他先是手足无措地揉捏了一会儿方向盘,须臾之后,才轻飘飘地吐了一句:“白梓岑,你觉得我怎么样?”
“你,很好啊。”
“那你觉得比起周延昭来,我怎么样?”他似乎对这个问题上瘾了。
“啊?我不太懂你的意思。周延昭是我的同学,我们虽然相处不太多,但我知道他是个好人。至于你”白梓岑正专心致志地解决着梁延川的疑问,却未承想,还未说完一句话,梁延川就径直打断了她。
方向盘微微打转,再辅以刹车的作用力,车子十分平稳地停在了路旁。
梁延川将视线从挡风玻璃上挪开,一瞬不瞬地望着白梓岑。深邃的曈眸里,像是有难掩的情绪在酝酿。眼梢,似乎还夹带了些笑意:“白梓岑你才二十岁,说这些话可能会吓到你,但我还是很想告诉你,听听你的选择。首先,我想我应该简单地介绍下自己。我现在是实习律师,未来的就业方向可能会是检察官。”
白梓岑觉得自己像是被他绕糊涂了:“啊?”
“白梓岑我很喜欢你,或许这些喜欢还不止一点。”
白梓岑跟触了电似的,连动作都有些不太利索。
梁延川也不顾她的反应,只简洁明了地继续说下去:“我今年二十五岁,比你大整四岁。如果三岁算是一个年轮的话,我比你大了一又三分之一个年轮。如果你不嫌弃我比你大了一又三分之一个年轮的话,我想请你做我的女朋友。当然,你也可以拒绝,但是一定要告诉我理由。没有理由以及证据,你的任何言语都无法让人信服。”
白梓岑愣愣地看了他半晌,最后却吐了一句毫不相关的话:“律师说话都是这样有条理的吗?”
梁延川只是笑,而后温柔地伸出手指,替她拂开额前的碎发:“不是,我现在的思维条理可能比起平时来混乱了许多。”
“可是我们之间的差距不是一点点,想必你那天也看见了我的生活环境。”白梓岑抬眼望着他,皎洁的笑靥里,带着些自嘲式的卑微,“就像我那天告诉过你的,我们不是一个世界里的人。或许应该做一个恰当的比喻,我像是你们踩在地上的垃圾,肮脏又无用。”
梁延川没回话,只是动作熟稔地将她按在怀里,像是已经在梦境里来回演练过了千万遍一样。
“如果你一定要说自己是垃圾,那就让我当一名拾荒者,一点点地把你拾起来,变废为宝,做我一个人的宝贝。小岑,你觉得可以吗?”
即便是逆境如何锤炼白梓岑,对于爱情,她始终都是那个不抱任何幻想的人。因此,当梁延川用如此温柔的称呼,推倒她的固步自封时,她丝毫没有抗拒的理由。
她含着泪在他的怀里点头,说“好”。
那时的白梓岑,丝毫不计较这段爱情的长度会是多少。即便是下一刻就要被世家门第的压力打破,她也仍愿意享受这一刻的爱情。
只是,老天爷永远是擅长给人以最措手不及的一刀。而白梓岑也从未想过如果这一份爱情里,夹杂着仇恨,会被歪曲成什么模样。
和梁延川在一起整一个月的时候,远江市的雨季即将匆匆而去。
稀薄的大气仍旧酝酿着水汽,连车窗上都蒙了一层薄薄的雾。白梓岑平日里在便利店做兼职,勤工俭学挣得自己的学费。今天她照例从便利店下班,虽是累得慌,但在见到梁延川之后,她身上的那些疲惫烦累,早已经消失得一干二净。
梁延川坐在车里,眼神心疼:“小岑,我帮你换一份工作吧,便利店里太累了。”
白梓岑无奈地觑了他一眼:“延川,你每天来接我,每天都要跟我这么念叨一遍,我的耳朵都要长茧子了。我已经在便利店工作了快两年了,老板和同事都对我很好,你让我突然说不愿意干下去了,我觉得不好意思开口。”
“那我帮你开口。”梁延川义正词严。
白梓岑越过前排驾驶座的间隙,凑到梁延川的面前,向他挥舞着拳头:“你要是敢跟老板说什么,我就打你个片甲不留。然后无论你再怎么哀求,我也不会理你的。”
这样的情况已经上演过无数次,梁延川每次提出要让白梓岑换工作,她总是能想出千百种撒娇的方式,让他打消这个念头。
这一次也同样,梁延川再一次屈服:“好好好,我不说什么了行吧?”
“这才差不多。”白梓岑嘴角微微上扬,眼梢也像是被一根无形的绳子牵动了,一同弯起来。
车窗上氤氲着水汽,雾蒙蒙一片。白梓岑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伸出食指就往窗上勾画,不一会儿,一个爱心形状的图像初具雏形。
白梓岑在心形的一侧描上了自己的名字,然而,写到梁延川的名字的时候,她却蓦地停顿了。
她扭过脸去看他,带着些许疑惑:“延川,我问你个问题。”
“你问。”梁延川将控制方向盘的右手抽出来,宠溺地揉了揉白梓岑的脑袋。
“你是姓延名川吗?延这个姓,可真是一个罕见的姓氏。”
揉着白梓岑头顶的那只手微微滞顿,片刻之后,才缓缓地收了回去。
他说:“不,我姓梁。”
有那么一瞬间,白梓岑觉得整个世界都在扭曲变形。就好像是有一双手,强横地掐住了她的脖子,连呼吸都不太顺畅。
很久之后,她才低哑着嗓子,字斟句酌地问他:“是哪个梁?”
“梁振升的那个梁。”
梁延川从不向白梓岑袒露他的家世,是因为怕她自卑。因为在他眼里,他的小岑就一直是那个低垂着脑袋、谨言慎行的姑娘。现在,她好不容易才迈开了他们之间的第一步。梁延川选择隐瞒,只是因为怕自己的家世伤到了她。
他很害怕听见,他的小岑说自己是垃圾。毕竟,无论换成谁,都不希望自己心爱的人,自卑得称自己为垃圾。那样的她,会令他心疼,很心疼。
而现在,她直白地质问着他。如果再次隐瞒下去,在以后揭示家世真相的时候,给白梓岑带来的无疑就是欺骗的伤害。梁延川做不到骗她,就选择了最干净利落的方式向她揭晓。
白梓岑半晌没有回话,她呆坐在副驾驶座上,视线悬空毫无焦距,像是个失了魂的木偶人。
“小岑”
梁延川抽出手,小心翼翼地握住她交叠的手掌。她指节冰凉,像是整个人都被泼了一场冰水。
听闻梁延川的声线,白梓岑才渐渐从崩塌的思绪中回过神来。她嘴角微微上扬,而后,反手握住梁延川的那双手。她甚至还难得热情地勾住了他的脖子,覆上了他的唇。
他以为,她这样过激的反应是出于愤怒,下意识地安抚她:“小岑,我知道过去隐瞒你是我的错,但是”
白梓岑看着他嚅动的唇形,只是呆愣愣地笑着,然后伸出食指点住了他上下开合的嘴唇。
“我知道,你一定是怕我自卑所以才不告诉我的。不过,没关系。即便你是梁振升的儿子,我也会义无反顾地喜欢你。”
那时的梁延川,从未想过白梓岑那股虚无的笑是因为什么。
后来,当她无情地将冰冷的尖刀捅进他的心口时,梁延川才知道,原来,在那时,白梓岑就早已经在筹谋着要报复了。
当然,这也是后话了。
白梓岑是听过梁延川这个名字的,因为梁振升。白梓岑几乎能将梁家所有人的名字背一个遍,甚至连倒背,都能流利地进行一遍。
能将一个人,甚至是他的家人了解得这么透彻,只有两个可能。一是因为爱,二是因为恨。前者的可能性,永远无法到达后者的水准。因为,只有当一个人彻心彻骨地恨着时,才能连他的家人都一同痛恨。
白梓岑永远不会忘记,当年下令让那些人贩子对她下手的人是谁。只是他的一个命令,就让白梓岑从家里的掌上明珠,变成了山村里的一棵野草。而起因,不过是父亲白敖东在生意上,挡了梁振升的道。
当年她被拐卖的事,就是梁振升一手造成的。甚至,白梓岑都不太确信,是否父母、哥哥的车祸都是他有意为之。即便并不是他蓄意而为,也是因为他间接造成了父母的死亡。白梓岑只要偶尔回想到自己惨痛的经历,以及父母的亡故,哥哥的病状,就难以抑制仇恨的因子。
她要报复,她做梦都想报复!
因此,当梁延川这个绝佳的机会站在她面前时,她没有任何犹豫的余地。因为只要能接近梁振升,只要能报仇,即便是搏命一试,她也会心甘情愿地去进行。
于是,她怀着仇恨的种子,一点点接近梁延川,在他面前伪装出一副真爱的假象。他们像平常的情侣一样,亲吻、同居、**。
而白梓岑也从未想过,有一天这个决心会有所动摇,直到晓晓的到来。
大三那年,她和梁延川在一起整一年半。在连连吐了好几回之后,才终于被查出怀孕。在医院走廊里得知结果的那一刻,梁延川欣喜非常,硬是抱着怀孕的她打了好几个转。有那么一刻,白梓岑差点为了肚子里的孩子,放弃所有的仇恨。然而,所有美好的希冀,终究是抵不过那颗报复的心。所谓的仇恨动摇,也只是让她的世界,稍稍动荡了一下,之后又重新恢复原样。
白梓岑生下晓晓的第二天,梁延川的脸色有些无端的异常,他虽是对待她温柔如常,却隐约中带着疏离。
晓晓满月的时候,白梓岑第一次见到了那个她恨了十数年的男人梁振升。他站在她的面前,眼神冷峻地质问着她,是不是从头到尾都是蓄意接近他的儿子梁延川的。没等白梓岑回答,他便毫不避讳地告诉她,梁延川在几个月前就已经知道了真相,所有的真相。
她的故意靠近,她所有的仇恨报复。
那一刻,白梓岑疯了。她发了狂似的拎起水果刀,如同她梦中演练过无数遍的一样,拔出尖刀,刺向那个她仇恨着的梁振升。
然而,那一刀却终是刺偏了,刺到了另一个人的身上。
那时候的白梓岑,早已猩红了双眼,分不清对错。甚至连扎了那个人几刀,都记不太清了。
她只记得结局的末尾,她看到了满地的鲜血。
而倒在血泊里的那个人,不是梁振升,而是梁延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