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总觉得这样很幼稚。
但是他刚垂荡下来的手腕,在下意识转头,对上钟大柱不悲不喜的深沉目光时,他还是咬着牙,重新举起了“剑”。
“帅的呀阿旭!”钟菱笑吟吟地夸赞了一句,转头朝着钟大柱道:“爹,帮我看着点火!”
钟大柱点了点头,转身走到了炉子边,低头查看了起来。
“这是什么?”
钟菱脸上止不住地笑着:“我研发的新菜!之前外面的酥皮有些研究并不明白,请教了一下芸姐,这次应该是没有问题了!”
钟大柱拨弄了一下柴火,他有些犹豫地叫住钟菱:“我有一件事想要麻烦你……”
这好像是钟菱第一次听见钟大柱开口说要麻烦她。
她眼中迸发出光亮,猛地转头,像是一只小狗一样,将头上看不见的耳朵甩出了残影。
“嗯?!”
“我想要你那个煎饼摊子。”
第43章
钟大柱开口想要煎饼摊子, 是因为孙六。
孙六前些年娶了妻,得了个儿子,他和爱人原先是在翼州的大户人家里做工的。
但是有了孩子后, 他们便想要自己做些小生意。
京城房价高昂, 摆摊成本低, 是最好的选择。
而摆摊卖什么,也是大有讲究的。
今日听见钟菱有提到把煎饼摊子给出去, 钟大柱便起了几分想法。
“行啊, 没问题。”钟菱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到时候直接叫孙叔来取东西就好,我把配方都给他们,茶叶蛋要是煮不出那个味道, 也可以就在这后厨煮。反正冬日浸泡一夜完全没问题。”
她目光一转, 晃过堆放着摆摊工具的角落时, 若有所思地顿了一下。
“爹……你或者孙叔, 还有认识其他的, 额……那些过的不太好的,赤北军的将士们吗?”
这话有点不好措辞, 钟菱怕钟大柱误会, 说的很快很急:“我是说,如果是摆摊的话, 我还有其他几个点子。但是我自己是没有精力去摆了。如果可以的话,让他们来就再好不过了。”
钟菱的反应,超乎了钟大柱的意料。
她不仅答应了,甚至愿意忙更多的忙。
钟大柱之前推开孙六, 是因为他一直对当年决策的失误耿耿于怀。
他自认愧对于这帮兄弟, 甚至不愿意治疗手臂上的伤,用疼痛折磨自己, 来缓解心里的愧疚。
但是……钟菱给出的帮助,实在是太诱人了。
他去过孙六的家,知道孙六也过的清贫。
虽然不清楚煎饼摊的具体收入,但是他给钟菱递过装钱的匣子,是相当有分量的。
钟大柱挣扎了良久,才开口道:“……多谢。”
“您不用跟我客气的。”钟菱摆摆手,起身准备回厨房。
阿旭依旧在挥舞着树枝,钟菱看了一会,笑着招呼他:“阿旭,一会停下来就进来,出了一身汗可吹不了风的。”
“知道了!”
阿旭的体力比所有人想象的都要好,他一开始还有些不好意思,可是活动开了之后,反而越来越有状态了。
他顶着一头大汗进了厨房,宋昭昭忙把他推到了灶火边,给他找了一块帕子擦汗。
钟菱正和韩师傅,周芸一起研究桌上的菜。
高汤是照例每日都吊上了的,韩师傅吊的高汤比钟菱吊的要清透醇厚许多。
白瓷小盏盛着清汤,清汤之上,飘着一朵洁白的云。缀在其上的两点鲜红枸杞,和一旁飘着的脆嫩小青菜,色彩鲜明,让这道看似清淡的菜,鲜活了许多。
钟菱惊喜的脱口而出:“鸡豆花?!”
这可是川蜀一代的名菜。
钟菱从前只听闻过名字,却从未亲眼见过,如今看见了,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和激动,一把就抄起了桌上的勺子。
鸡豆花是按照人数做的,钟菱挑了一盏,小心地舀起一块“云朵”。
既然是叫这个名字,那不管是样貌还是口感,都像极了豆花。柔嫩细腻,就好像真的送了一团云朵进口中一般。
但是这实际上是鸡肉做的,保留着肉类鲜美的同时,浸泡在那三五只鸡鸭吊出来的高汤里,又吸收了汤汁的鲜美。
直叫人觉得每一寸的肌肤都舒展开来,沐浴在云端的水汽和阳光之下,感受到了这鲜到了极致的美味。
钟菱捧着脸颊,感受着这回味无穷的醇厚鲜美,久久无法回神。
而韩师傅和周芸,看也没看这鸡豆花一眼,他们围着钟菱刚从炉子里端出来的,一个金灿灿、圆滚滚的酥饼,研究了许久。
“这是什么?这是怎么吃的?”
韩师傅拿着筷子,半天不知道怎么下手,只得转过头来把沉浸在鸡豆花里的钟菱喊醒。
“这就是那日的鱼啊。”钟菱放下勺子,转身抽出一把小巧的、有流线弧度的刀来。
她利索地在那金黄酥脆的圆饼表面划拉了一刀,然后将那酥皮拨开来,露出里面的样子。
金灿之下,是白皙细嫩的一块鱼肉。那裹藏在其中的热气也争先恐后的升腾,白瓷盘上的景象精巧而富有意境。
这灵感,其实来自于钟菱曾经吃过的“惠灵顿牛排”。当然她吃的是街头平价版,使用酥皮来做菜,非常的西式。
钟菱是揉着面团的时候,突发奇想的想要试试的。
她调试了口味和面团的配方,并且多次的尝试了合适的火候之后,确保这鱼能够恰好熟透,并且保证鲜嫩。
本朝的厨师,应当是没有见过这样做法的菜的。
韩师傅的表情有些不受控制,他拿起了筷子。
韩师傅闭上眼睛细细咀嚼,和上次一样的,入口依旧是那翻涌的海水。只是他越品,眉头就皱得越深。
“不对,和上次比起来,香味更醇厚……”
虽然不知道上一次的味道是什么样的,但是周芸的第二筷子,伸向了金黄色的酥皮。
“松子、还有榛子的香味。”她点着头道:“酥皮锁住了石斑鱼的鲜美,同时在烤制过程中,把猪油的香气浸进鱼里。这个想法,非常妙。”
作为小食肆的掌柜,钟菱觉得自己总是要在菜单上拥有一道压轴菜的,要比樱桃肉之类的,高级些才行。
她一开始想要去酥皮,只把鱼端上桌,但是周芸却有不同的意见。她觉得这酥皮也是味道绝妙的外脆里糯。破开酥皮的过程,应当是这道菜的一部分。
“从前一直觉得你在胡闹,没想到你居然真的做出东西来了。”韩师傅感叹地摇了摇头,笑道:“你这菜上了菜单啊,可是要压我一头啦。”
能得到韩师傅认可,钟菱可算是松了口气,她转头招呼大家来吃饭,一边又询问起这道菜的名字来。
她是迫不及待地要把菜名挂出去了。
周芸抿着嘴沉思了一会:“不如叫金镶玉吧。这酥皮破开后,倒也有几分这意思。”
这名字一听就高级,钟菱非常的满意。她甚至顾不上吃饭,先去寻了小竹牌,把菜名写上后挂了上去。
这顿饭,可谓是鲜美到了极致。
离着下午开业的时间还早,韩姨要带着周芸去买些东西,毕竟她就没从那渣男前夫家带出来什么,青月楼也没有真情实感的给她置办东西。
有韩师傅和阿旭跟着,倒也叫人放心。
钟菱赶着宋昭昭回屋里休息,转头就看见钟大柱准备出门。
四目相对,钟菱眨眨眼睛,眼神中有几分询问之意。
钟大柱轻咳了一声:“你的想法很好,我去孙六那里问问。”
钟菱点点头,笑着摆手和他道别。
“我刚想了想,除了踏燕街,可以换一条街再摆一个煎饼摊,反正统一招牌就行了,目标食客并不重叠的。反正如今鼓励摊贩经济,只要他们愿意,都能想办法有个摊位的。”
钟菱觉得,自己好像那个加盟总店,虽然现在只有小食肆一家店面,但可以把“钟记”的招牌,摆到京城各处去啊。
这是一件共赢的好事,也是钟菱实现经营扩大和投喂京城民众的一个好机会。
但是钟大柱不这么看。
他望着有些出神的钟菱,目光越发地复杂了起来。
钟菱的小食肆一开始只是她自己的愿望,如今,倒成了赤北军的援助中心了。
钟大柱叹了口气,朝着钟菱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
钟菱什么都不记得了,她这么做,无非就是知道他这个当爹的,心里有心结。
虽是半路得来的女儿,她能做到这一步,即使是认为自己已经是铁石心肠的钟大柱,都有几分动容。
钟菱能为他做这些,他不能辜负她的好意才是。
于是当天晚上,钟菱顿在后院里看着炉火。在钟大柱走过她身边时,她突然意识到了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她错愕地瞪大了眼睛,声音有几分失控的高昂:“爹?”
钟大柱回过头来看她,目光平静。
但是他那不知道蓄了多久的胡子,一点不见了踪影。
钟菱这才发现,钟大柱的颜值,是被这胡子给耽误了啊!他已经很久不喝酒了,下颚线也不再浮肿,清晰硬朗。这两个月没有再在山里和田间接受风吹日晒,皮肤状态也好了许多。
没有了胡子的遮掩,看起来年轻了不知道多少岁。再也看不见钟菱一开始见到他时的狼狈落魄了。
他语气平常道:“孙六说,等交代完田里的事情,会过来的。还有其他几个兄弟,还在联系着,若是他们愿意,会过来的。”
“你……你为何……”
钟大柱有些不自然地摸了摸下巴:“毕竟是要见故人,总得体面些,免得叫他们和孙六一样,乍一见面还认不出我来。”
他不能一直停留在原地的。
自从孙六告诉他,活下来的赤北军将士比想象中多之后,他便一直有这个想法。
他一直在为死去的兄弟们耿耿于怀,可是活着的兄弟们,比他想象中过得更差,更需要帮助。
孙六家在京郊的房子和他在赤北村的住所有的一拼,他的孩子蹒跚着,在泥地里摔倒,又站起来。露出一圈沾着泥巴的脚踝——孩子的裤子短了,还没裁新的。
他得往前看才是……就像钟菱那样。
钟菱并不知道,她无意地几句话和展现出来的态度,悄然之间推动着钟大柱朝前走去了。
刚刚宋昭昭告诉她,祁珩来了。
这个点,祁珩应该是刚下班。今天能这么顺利的把周芸接回来,还得感谢祁珩才是。
钟菱重新烤了一盘“金镶玉”,端去了祁珩那桌。
祁珩端详着面前丰盛的菜,轻笑了一声:“几日不来,这菜单倒是高级了许多。”
“接地气的菜也还在呢,你想吃些什么?”钟菱也不见外,把金镶玉摆上之后,给祁珩展示了一手划酥皮。
今天晚上的金镶玉,全是钟菱亲自去上的。看着食客惊讶的瞪大眼睛,惊叹不止,钟菱就非常有成就感。
只是这菜成本偏高,寻常食客却是有些舍不得点的,但只要有一桌点上了,周围人的目光便会不自觉地飘过去。
钟菱这一晚上听到了太多的赞叹声了,而祁珩表现出来的情绪又比较低调内敛,已经无法取悦她了。
在祁珩还在打量金镶玉的时候,钟菱一把扯过椅子,自来熟的在他对面坐下了。
祁珩下班的这个时间点,店里已经没什么客人了。
钟菱环顾了一圈四周,确定没有人能听见他们谈话的声音后。她两只手搭在桌边,上半身朝前凑去,眼中迸发着光亮。
虽然刻意压低了声音,但依然压不住语气间的幸灾乐祸:“所以陈王他还好吗?!”
祁珩缓缓地抬起眼来,他眼尾微眯,若有所思地反问道:“你为何对陈王如此上心?”
第44章
“不。”钟菱摇头, 坦诚道:“我讨厌陈王,我在等他遭报应。”
这不像是钟菱会说出来的话。
她虽然有很多古怪的想法,但是在为人处世方面, 一直都是包容友好的, 很少有这样显露出锋芒的时候。
“你和他……什么仇啊。”
“算不上什么仇吧, 只是看不惯他。”钟菱眉尾一挑,有些不悦地撇了撇嘴:“你就多余问这一句, 那日陈王来店里, 他看我的眼神就跟看什么垃圾一样。整个京城我最不乐意扯上关系的就是陈王了,我只是在为那些他迫害过的人打抱不平……”
提起陈王,钟菱就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一副忿忿不平的样子, 像一个一点就炸的炮筒。
眼下她的心愿在一件一件地实现, 连当初觉得最难攻破的钟大柱, 也做出了改变。
仅剩下的心事, 便是那个将来会成为状元的书生。
虽然那得是三年后的那场春闱的事情,但是那毕竟是陈王。钟菱并不觉得自己三年后可以和他正面抗衡, 也得早点想办法才是。
祁珩对她来说, 没什么距离感,反而是对他有几分不知从何而起的信任和依赖, 钟菱并不当他是外人,有些不便说给其他人的抱怨,便也就对着他倾倒一下了。
最重要的是,祁珩是站在皇帝身后, 站在陈王对面的。而且他身处朝堂, 看事情的角度敏感锐利,实在没有更合适的倾诉人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