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结伴在街上玩闹的孩子，都是京城普通人家的孩子。
在这个卧虎藏龙，三步一个富商，五步一个官员的京城。他们的爹娘会经常提醒他们，不要在外面惹事情。
当卢玥用糖液画出一只活灵活现的鸟雀之时。
不知是谁起哄，大声夸赞了起来。
在一片稚嫩但是真诚的惊叹和夸赞声中，卢玥逐渐迷失了自我。
她忘了自己是准备回府上的，斗志昂扬地在石板上大修着自己多年的绘画功底。
展翅的蝴蝶，尾鳍飞扬的锦鲤，还有憨态可掬的小猫。
钟菱看了看孩子们手里的糖画，又看了看自己手里的胖虎头，泄愤似得嘎吱一口咬掉了老虎的耳朵。
一直到中午的饭点过去，门口的小摊子依旧聚着等糖画的人。
那些吃完饭的食客出门时张望一眼，见扎在稻草墩子上的糖葫芦鲜艳可爱，他们中的大多数也会买上一串。
钟菱就看见了几个颇为眼熟的面孔。
应当是翰林院的官员，曾经和祁珩一起来店里吃过饭。
翰林院中早有风声，说是祁大人和这小食肆的小钟娘子关系不一般。
因此，他们对钟菱的态度是格外的客气。
钟菱给他们装了满满一袋的糖雪球，笑着攀谈几句后道了别。
她一回头，便看见一辆颇有些眼熟的马车停在了小食肆的门口。
马车上下来一个衣着光鲜的中年男人，虽说态度客气，但是眉眼之间藏不住的倨傲和不屑。看向糖雪球时的目光，还带着丝丝的嫌弃和厌恶。
这个人钟菱认识，是陈王府上的管事。
钟菱和他，前世就非常的不对付。
这个管事仗着自己受陈王器重，没少克扣钟菱的银钱和伙食。
突然见到从前恨得咬牙切齿的人，钟菱有些没有反应过来。
那些曾经夜里滔天的恨意，在此时却没有泛起一丝波澜。仇恨静默，但是心中的不安却疯狂的尖叫了起来。
她动作僵硬地装好糖雪球递给管事，收好钱后，顺着管事离开背影看去。
停在那里的马车的帘子掀起一角，陈王那吊梢的凤眼，透过风雪，直直地盯着她。
他的目光阴冷，满是算计。
不同于漫天大雪和刺骨的寒风，那是一种透过血肉，直接冻住人骨髓，叫人直接失去希望的冷意。
即使穿得厚实，面前还烧着火，钟菱还是不可避免的脊背一寒。
陈王没有下车露面的意思，他只是看了一眼，便放下帘子。马车缓缓行驶，消失在视线之中。
但是钟菱还是怔在了原地。
钟菱如今不再是一个人单打独斗了。她有了在乎的人，也就有了软肋。
可能冥冥之中就是会有逃不开的劫难，她这般努力，还是不可避免的被陈王盯上了。
钟菱面色凝重，她抿着嘴唇，久久回不过神。
“这是……陈王府的马车吗？”
卢玥虽然被一群小孩子缠着，但她敏感的察觉到了钟菱情绪的不对劲。
“对。”
钟菱被唤回了神，她轻叹了一口气，用只有她们俩能听见的声音道：“来者不善啊！”
“等隔壁开始装修，我差几个护卫守着”卢玥舀起一勺糖液，低声道：“别太紧张，小食肆里贵客也不少，陈王想干什么还得掂量掂量呢，他不敢轻举妄动的。”
话是这么说。
钟菱仰头，看了一眼小食肆的招牌。
但是在她心里，陈王就是个没有感情，不计后果的疯子。他做出任何出格的事情，钟菱都不会感到意外的。
而且她真的很在意小食肆，在乎里面的每一个人。
她不能接受小食肆出现一点的偏差和意外。
或许，前世在陈王后宅里拼了命才搜集到的一些情报，得重新捏在手里了。
“我说。”
卢玥画完一朵梅花递给小朋友，扭头看过来时，发现钟菱的脸色越发的凝重阴沉了。
她放下手里的糖勺，抬手拍了拍钟菱的肩膀。
“你放松一点啊！小食肆里这么多人呢，大家一起想办法，别什么都想着自己扛啊！”
这样的话，是钟菱两世为人，第一次听到。
糖葫芦颜色的烟花在脑子里炸开绚烂的光彩，钟菱心下一热，刚想要开口。令她没想到的是，那围着摊子的小孩里，又人抢着先开口了。
“就是啊，漂亮姐姐说得对！有什么事情得一起抗！”
那半大的男孩拍了拍胸脯，精神极了。
他旁边的小姑娘，忙举起手里啃到一半的糖葫芦。
“小钟姐姐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吩咐我们。娘说了，要做有良心的人。我们可不能白吃小钟姐姐这么多糕点！”
“就是！”
“是啊是啊。”
钟菱有些苦笑不得的看着面前的孩子，那沉重的思虑一下子被稚嫩的言语卸去了大半。
这几个孩子都是常常来光顾小食肆糕饼摊的，钟菱深知小孩子攒点钱不容易，每次也都多给他们一些糕点，少收一些钱。
谁能想到，这些孩子们居然也都记在心里。
而其中也有几给孩子，钟菱瞧着面生，应当是路过或者闻讯而来的。
周围的同龄人突然开始豪言壮志地表态，他们懵了一瞬，虽然没搞懂是什么情况，但也跟着附和了起来。
看着面前神色认真的孩子们，钟菱的心里鼓鼓囊囊的，被塞得满满的。
看着孩子们澄透的眼眸，她有一瞬间，忽然地豁然开朗了起来。
她只想着拼命伸开手臂去保护她在意的人，却忘了，她如今不是独自一人了，她想保护的人同样愿意伸出手臂，将她护在身后。
她的身后不是危崖，而是群山万丈。
卢玥支着钟菱的肩膀，笑得直不起腰。
而钟菱不忍拂了孩子们的好意，她一一应下，郑重地向他们道谢。
就在钟菱向追问的孩子解释，并没有没有麻烦的时候。
有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孩子们的身后传来。
“怎么，小钟遇到什么麻烦了？”
钟菱闻声抬头。
许久不见的柳恩牵着一个小男孩，正笑吟吟地看着她。
第65章
钟菱眼前一亮, 忙喊道：“柳……阿公。”
她刚才还抬头看了一眼小食肆的招牌，没想到转头就碰见了这题字的人。
这个招牌挂上去之后，也陆续有被书生文人认出来, 这是前任中书令的题字。
柳恩在十年前的动乱中, 那一手稳定朝政的举措, 足以叫他留名史册。
因此他也颇受世人敬重，这也可能是小食肆很受文人墨客欢迎的愿意。
之前听祁珩说过, 柳恩和他的祖父一起去了一趟江南。钟菱也是有段时间没有见到这位乐呵呵的老人家了。
比起祁珩祖父的寡言, 柳恩看起来好相处很多许多，倒是意外的和钟菱很合拍。
“您尝尝我这糖葫芦？”
钟菱拔下两根，递给了柳恩和他旁边的小男孩。
柳恩牵着的那个孩子, 才叫钟菱真的在意。
柳恩是京城众所周知的孤家寡人, 能被他这样牵在手里的, 可不是一般小孩。
那小孩和周围的孩子站在一起, 很明显的能够看出来家境的不同。
京城普通人家的孩子, 勉强能吃得面颊饱满。
但是这个男孩子，脸颊圆润的同时, 还散发着盈盈光亮, 像是一堆窝头里突然摆了一个白面馒头。他年纪小，但眉眼间的气度, 却一看便知是见过大场面的。
而且他的五官虽稚嫩，却叫钟菱觉的有些眼熟。
柳恩就在钟菱身侧站着，钟菱轻轻拽了拽他的衣袖，在那小孩看不见的地方, 指了指天上, 朝着柳恩做了个口型。
“你……你倒是机灵。”柳恩瞬间便懂了钟菱的意思，他笑着朝着钟菱点了点头, 算是默认了。
这孩子，是当今圣上的独子。
虽然圣上和祁珩差不多年龄，但是在祁珩一头扑进公务里的时候，皇帝还得考虑子嗣问题。
这个孩子是皇后所出，也是为了断了那些大臣想要把自家姑娘送进后宫的心思。
钟菱蹲下身，和小皇子平视。她放轻了语调：“小公子多大了啊。”
小皇子的眼眶里水光还在打转，他撇了撇嘴，似是有些不情愿开口。
或许是碍于柳恩在场的缘故，他还是礼貌地应道：“孤……我今年五岁了。”
那雪白的包子脸上，藏也藏不住的委屈。
能让这位小皇子这样委屈的，估计只有皇帝本人能做到了。
而小皇子能出现在宫外，岂不是皇帝就在这附近？
钟菱看向柳恩，俩人短暂对视后，却没有人开口说话。
柳恩背着手看卢玥画了一只喜鹊，他夸赞了几句后，朝着小皇子招了招手。
“想要来一个糖画吗？”
御膳房里的糕点，一定是比小食肆精美的。
但是偏偏是这种设备简单、成本不高的小摊子，却能让人感觉到一种蓬勃积极的生活气。
对久居深宫的小皇子来说，这个词、这种感觉都是相当陌生的。
不同于宫中的优雅肃穆，这你一言我一语的热闹环境，叫年幼的小皇子觉得非常的新鲜。
他站在卢玥身旁，看看这个孩子手里的猛兽、又看看那个孩子手里的鸟雀。
他一时间有些做不出抉择，小脸绷得很紧。
柳恩完全没有要给他出谋划策的意思，正和摊子前的小孩说话。
无奈，钟菱只好弯下腰来，轻声询问：“画个小锦鲤好吗？”
小皇子仰头眨了眨眼，用力地点了点头。
趁着小皇子在一旁吃糖画的工夫，柳恩才告诉了钟菱，为什么自己会带着小皇子出现在这里。
“他和陛下闹了点变扭，之前那个青月楼的位置，似乎是被陈王包下来了，做了赌场，有些见不得人的生意。陛下听闻动静后，和祁珩、陆青一起赶过来。”
柳恩捏了捏太阳穴，有些头疼道：“这孩子偷偷藏在马车里，一直到出宫才被发现，被陛下训斥了一路。”
赌场这种地方，实在是不能叫这孩子踏足。
但此时回宫依旧来不及了，怕错过了人赃俱获的时机，只得绕个弯，把小皇子送到了柳恩手里。
钟菱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难怪她刚刚看见了陈王也往那个方向去了。
两方人马应该是要当面对峙上了。
皇帝既然直接出面了，证明之前削藩的政策已经执行下去，并且获得成效了。
看来下次祁珩来的时候，得打听一下了。陈王在京中嚣张跋扈一日，小食肆就不算真的安全。
如果有需要，她很愿意把前世所掌握的一些证据，送到祁珩手里。
这大庭广众，也不好展开细聊。
钟菱长舒了一口气，压下了心中的不安和谨慎，语气轻松道：“韩师傅说这几日要做香肠，到时候托祁珩送到您府上？”
“欸。”柳恩忙摆手：“别，你送给祁珩就好了，我这一日三餐都在祁府吃的。”
钟菱连声应下，这话细想，甚至还有些心酸。
柳恩背着手，目光望向那街道上的人来人往：“接下来几日，天南海北的书生会赶来京城。”
一下子让人联想到了春闱。
钟菱有些疑惑：“但是春闱不是在年后吗？”
“因为有些地区离京城远，他们怕路上的耽误，宁愿早些来京城等着。”
钟菱恍然大悟。
她两世都在京城附近活动，对当朝的交通发展情况，并不太了解。
“所以准备在春闱售卖的菜单，可以提前挑着先挂出来了。”
钟菱朝着柳恩一拱手，语气真诚：“多谢阿公提点。”
她确实是为春闱准备了很多的菜品，准备大赚一笔。
其实很多菜都只是换了个喜庆吉利的名字，再暗地里抬一点价格。
但是对即将要参加考试的书生们来说，多花一些钱，讨个好彩头，求个心里安稳，又是很重要的，他们大多数都非常愿意花这个钱。
钟菱对科举的了解，也仅限于高中课本里的知识。
她确实没有考虑到书生们会提前进京的事情，菜单不是问题，只是门口的宣传海报和营销手段，要赶紧提上日程了。
在知道这件事后，晚上营业的时候，钟菱就多加的留意了一下。
店里果然多了些面生的食客，他们年纪更有参差，但相同的是他们身上独属于文人的气质和说话方式。
若是熟客，基本上只会打量一眼挂满菜名的墙，看一眼有没有新菜。
但是新客对菜名好奇，需要宋昭昭去介绍推荐。她一个人实在是忙不过来，钟菱只好把后厨交给韩师傅，去前面帮忙点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