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兰茵冷哼一声显然不信,但没追问,自顾自坐在沙发上等。
克莱尔把行李给了钟敏,一路跟着她走,目光却在四处打量。
室内家具显然是精心挑选过的。
金边浮雕式丝质窗帘、墨绿色绒布沙发,在日光下灿若星辰的水晶吊灯。
还有刚进来时门口桃木柜里塞满小巧皮鞋,数不清的牛皮纸盒堆得满地都是。
以及许多未曾拆封的瓶瓶罐罐。
克莱尔只知道林佑今的年纪,对她并没有更多了解,就连来教法文的工作也是临时被通知的。
在与这位学生正式见面前,克莱尔只能通过外物猜测她的性格喜好。
“我叫钟敏,你都可以同阿今一样叫我敏姨。”
钟敏在前面带路,转了几个弯上了两层楼才到给她准备的房间:“有什么需要直接话我知就好。”
“敏姨,我从哪天开始给林小姐上堂?”
出人意料的,克莱尔的粤语讲得还不错。
钟敏双手一摊毫无办法:“这我决定不到,得等阿今回来后你再同她商量。”
“那她几时回来?”
“不知。”
钟敏对林佑今的常常晚归已习惯了:“另外告诉你,她还不知道自己要学法文,等会儿吃饭估计有的闹。”
她叹了口气,将屋内物品摆放和设备使用步骤一一讲给克莱尔听,两人都没在意楼下传来的引擎声。
是林佑今回来了。
当廖兰茵看到林佑今气定神闲走来时,她立刻蹙起细长的眉,抿抿唇,刻薄的话随之而来:“林小姐让我好等,再不见你回来,我都要去差馆报失踪了。”
“怎好劳烦您亲自行一趟,下次叫敏姨打个电话,保准林太太明日就上头条。标题我都想好了,就写:林家有女失踪,疑似被人绑架。”林佑今语气淡淡,同她说话夹枪带棒已成家常便饭。
“我好惊啊,阿爸看了都要连夜由星加坡飞回来。”
十余年前的母女俩还不是这样,现在若令往日重现,只能是见鬼。
要找个原因来解释,很显然,都是男人的错。
廖兰茵的性情大变,皆因林耀生娶了三房。
自那之后她不仅对林佑今冷嘲热讽,对大儿子林择明的态度亦无比古怪,整个人成日阴晴不定。
说来有趣,廖兰茵的尖酸刻薄只在私下对子女表现,当着林耀生的面,她们仍要母女情深。
林佑今一如体贴乖巧的好女,廖兰茵佯装爱女心切的阿妈。
每逢一月一次家庭聚餐,两人演起戏来心照不宣,看着比那些搭戏多年的拍档还默契。
两年前林佑今成人时本能够出国念书,这也是她日夜期盼能够逃离港岛的机会。
生日许下愿望眼看就要实现,哪知廖兰茵竟会极力阻拦,说什么都不准女儿离港。
是因为舍不得吗?是因为担心吗?得了吧。
林佑今永远都不会忘记当初廖兰茵死死拽住她手腕时的眼神,决绝而凄厉,如同扯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那双眼睛只用一眼便将她看透,知道她这一走就再无回来的可能。
港岛的确繁华,但实在拥挤,纵有无数人想要留下,林佑今从来都只想逃离。
她曾见过港湾码头日夜不休,迷人眼的繁忙景色中辨不清其中几多兴盛,几多慌张。
滚滚香江水日夜奔流,两地来往的轮船划开平静水面,渡着前赴后继的异乡人踏上这片陌生土地。
于鸣笛声中抵达他们梦寐以求的地方,渴望没入其中再不离开。
但她受够了在父亲面前做戏,同母亲日日争斗。
还要看两位太太及其子女们拙劣的演技。
她只愿有天能离摆脱高墙危楼多年来的束缚。
廖兰茵正是看穿她的心思,所以与其放她高飞自由,不如断了双翼困在身边。
好好一对母女,最后竟变成彼此折磨的敌人。
每当气氛变得剑拔弩张之时,钟敏就会出来做和事佬,今天也不例外。
她听到动静后立刻丢下克莱尔匆匆下楼,唯恐晚一分钟便无法阻止世界大战。
人还在楼梯上就着急忙慌开口:“阿今回来啦?买了什么书?快点去换衫来食晚餐了。”
林佑今不在乎廖兰茵知道她究竟去做了什么,但还是配合钟敏扬扬手里报纸:“订了份周刊。”
钟敏还年轻的时候,是跟在廖兰茵身边照顾她的。
虽然那已是二十余年前的事,但两人之间仍旧保持着一种过去的相处模式,廖兰茵从始至终对她都很尊重。
是以有钟敏在场调和,廖兰茵必不会拂了她的面子,哪怕还有许多讽刺的话也就此打住,只催促林佑今道:“即刻换了衫下来,我有要事同你讲。”
克莱尔放好东西后跟来,恰巧与正要上楼的林佑今迎面相遇:“Bonsoir,mademoiselle.”
林佑今有些错愕,不太确定地回以一句:“Bonsoir?”
“这位是你以后的法文老师克莱尔,”廖兰茵的声音在身后不紧不慢响起,以一种通知的姿态话她知,“她会负责你整个假期的法文学习。”
“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总算想通肯让我出国念书了?”林佑今挑挑眉丝毫没有惊喜,直觉告诉她事情不会这么简单。
“不过阿妈是不是记错了,我想去的是英国,找个法文老师做什么?”
廖兰茵漫不经心扫她一眼:“你觉得我有这样好心?”
“那阿妈是嫌我平时课业不够多,所以放假了给我找点事做?”她唇边本就没有笑意,闻言更是冷下脸来。
“不乐意?同你在星加坡的阿爸说去呀,你猜他会不会因为区区一桩小事飞回来?老师是他给你找的,别有事没事都赖我。”
她故作委屈地长叹一声:“真个触霉头,坏人总是我来当,你阿爸日日平白捞好处。”
林佑今站在原地没动,转身遥遥睨她:“有事直说,这次又为了什么。”
这种毫无头绪、突如其来的安排已经不是一次两次。
商人唯利是图,林耀生从不做亏本买卖。即便是宠爱的小女,在做决定前也不忘权衡价值。
“秦聿快回国了。”廖兰茵音量提高了些。
似是生怕她听不明,难得重复了一遍:“你未婚夫就要回国了。”
还贴心带上身份称呼,算是解释。
第3章
秦聿就要回国了。
林佑今扶着栏杆一阵沉默,最后绕过克莱尔无言上楼,再没出声。
她记得这个存在于久远记忆中的名字。
两人婚事定在十年前,那时的林佑今才过完十岁生日,秦聿的父亲秦恩祥便说服了林耀生结亲一事。
彼时秦聿就快去法国留学,对长辈们的决定不置可否,只当这些事都与他无关。
而林佑今则是在父辈们做了决定之后才被告知,当年她尚懵懂,对结婚的意思一知半解。
丝毫没有选择的机会,就这么凭空多了一位素未谋面的未婚夫。
但念及林佑今年幼,这门婚事只有双方家长私下约定,除了亲近的几家知道此事,他们并未向公众宣布。
秦恩祥和林耀生的意思是等秦聿念完书,那时候林佑今也到了合法结婚的年纪,届时再公开订婚。
林耀生是这样宽慰她的:“聿仔算是我看大的,和那些百厌星不同,他与你一样钟意看书。年纪又比你大五岁,懂得体贴照顾人,在他回国前你只顾好好念书,什么都不必担心。”
可就是他所谓看着长大的人,林佑今竟然一次都没见过。
联姻这种事在港岛豪门间屡见不鲜,林家子女必然有人不会幸免,恰好林佑今就是其中之一。
能和秦家结亲,在旁人看来都是求之不得的事,尤其落到二房三房眼里,早就嫉妒的牙都咬碎了,只恨自己女儿没这好命。
在有自我意识之前林佑今没想过反抗,父母说的都全然接受,且不带一丝怨言。
身边人又总和她感慨你真是好命,能拥有如今的身份地位全是因为会投胎,多亏有个好阿爸。
所以千万不能惹他生气,一定不要忤逆他的意思,必须装得乖巧懂事,扮演好他喜欢的模样。
这些话多半是那些一年见不了几回的亲戚说的,又或是心生嫉妒的三太领着自己的独女阴阳怪气。
谁料后来廖兰茵性情大变,竟也成日把诸如此类的话挂在嘴边,听得林佑今耳朵生茧,反而起了逆反心思。
她停止胡思乱想,换了衣服。
下楼前从梳妆台的抽屉里翻出一封信,那是这些年来她和秦聿唯一一次的通信。
婚约定下的五年后,在秦聿二十岁生日前,她受林耀生的意写了一封问候信去。
只是字里行间里充满了被迫为之的不情不愿,只有最后一句话是她本意。
她问秦聿,能不能寄一张自己的照片过来。
秦聿回信很快,火漆刻得漂亮圆润,书面用语礼貌得体。
但读起来让人觉得他的语气比官方还要官方,最后用一句见字如面委婉拒绝了给照片的请求。
他的字体流畅飘逸,如果字如其人准确的话,寄不寄照片没所谓,林佑今愿意为他留下几分想象空间。
林佑今读过信后复又将其塞到抽屉最里面,对着镜子照一眼,盯着自己没什么表情的脸扯出抹再假不过的笑,而后维持着面上表情下楼。
廖兰茵没有等她便先动筷,桌上菜色各异,既有林佑今爱吃的豉汁排骨,亦有廖兰茵喜欢的糖醋排骨。
钟敏向来是个细致周全的人,哪怕她事先不知克莱尔的到来,也能在见到她之后临时加上一道法式焗蜗牛。
钟敏考虑如此周到,难怪廖兰茵格外敬重她。
仿佛她从来不出错,言谈举止皆无可指摘。
林佑今的假笑如同面具贴在脸上,语气里有几分调侃:“书呆子总算要回国了?不过不是我不肯信,但阿妈能确定这次消息准确吗?”
她不止一次这般打趣秦聿,因他出国十年里一次都没回过港岛。
就连当初他父亲秦恩祥过世,都没在葬礼上看到秦聿的身影。
但凡有人问起他的近况,他二叔秦恩庆从不多说,回答永远只有一句聿仔还在念书。
林佑今已数不清听人讲过多少次秦聿快要回国的消息,可到最后全都不了了之。
好像他书念个没完,永远尚在归途,只怕是这辈子都回不成了。
到后来她便在私下与朋友们开玩笑称他为书呆子。
有人甚至提议打赌,都来猜猜秦聿究竟何时才能学成归来。
廖兰茵曾无意听到,为此呵斥了林佑今。
她后来虽不再同朋友们这般玩笑,但当着廖兰茵的面却仍故意用书呆子来指代这位未婚夫。
“你这样问,让不知情的人听去,多半会以为你几想盼着他回来,结果呢?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是不是最好他在国外有了条女,回来主动与你解除婚约。又或者他最好永远别回来,这样等再过几年你就可以借此找你阿爸,劝他放弃联姻了?”廖兰茵头也不抬便戳穿她的心思。
母女间虽不对付,但十分了解彼此,廖兰茵猜得恰好全是林佑今希望发生的。
即便她知道和陌生人结婚是逃不过的宿命,可只要没到最后,一切就仍有转圜的余地。
“囡囡平日少发梦,就算没有秦聿,还会有李聿、何聿,”廖兰茵上海话和粤语夹杂,往她碗里夹了块糖醋排骨,这话如同一盆冷水兜头浇下,“就比如这个排骨,有豉汁也有糖醋,不过是做法不同,没得分别。”
廖兰茵觉得自己今天难得做一回好言相劝的合格母亲,往日都是冷言冷语,哪有这么会好心,还会用比喻宽慰她。
林佑今却不领她情,挑出那块糖醋排骨:“但我知道我不钟意这个做法。”
“谁管你。”廖兰茵冷声嗤笑,这就没了耐心,她今日来不过是通知林佑今,并不在意她心中如何做想。
“你爸的意思是等秦聿回来你们就先把婚订了,等你毕业了再结婚。你爸已经好尊重你了,还愿意让你先把书念完,要我说连订婚都可以省去。”
克莱尔在一旁安静用餐,那置身事外的样子装作什么都没看见,什么也没听到。
廖兰茵显然不会让她事不关己:“克莱尔,法文课从明天就开始,在她未婚夫回来前你怎么都让她学会一点。”
林耀生给林佑今请法文老师的目的不算单纯,秦聿在法国留学,让她学法文能为了什么呢?不过是说起来两人也算有个共通处罢了。
这理由多可笑,偏偏林佑今只能装作欣然接受的样子。
等林耀生回来还要多谢他的良苦用心,纵使他身在新加坡出差都不忘关心女儿,任谁见了不夸他一句好父亲。
在林家,公然反抗最是没用。
林耀生从来说一不二,他打定的主意、认定的事,任谁都改不了。
旁人总说林耀生多么宠她,林佑今也被他对自己有求必应的假象所迷惑,以为自己会是例外,能够改变他的想法。
但事实告诉她,在林耀生面前,没有例外一说。
他们只能看到林耀生对自己的溺爱,背后几多不为人知的事该同谁讲,又有谁信呢?
吃过晚饭廖兰茵没打算久留,走前拉着钟敏嘱咐几句,无非让林佑今好好学习云云。
她已坐上车,却又突然唤来林佑今,问:“你最近是不是又一直夜不归宿?”
林佑今以为是钟敏走漏了风声,立马扭头去看她。
“不关阿敏的事,你只管回答,是或不是?”廖兰茵此刻表现得格外严肃,像是当真关心她日常生活的阿妈,因她晚归而担心她的安危。
“你都不管我还问这些做什么,出了事只管去报警。”
“我是不在乎,你就算天天不回家都与我无关,反正让你爸知道了你都没所谓,对吧?”
这才是她的顾虑所在,怕林佑今真的有危险而不好和林耀生交代。
“放心,我没蠢到给自己找麻烦,阿爸回来以后我还会继续做他的乖乖女。”
这话的意思是,在林耀生返港前廖兰茵管不到她。
这不,廖兰茵前脚才离开,林佑今也准备走了。
钟敏连忙拦住她:“哎呀,阿今呐,你阿妈才讲过别成日出去玩,你偏要和她对着干吗?她不过嘴上说不管你,你又何必与她较劲。”
“我去兰桂坊,敏姨要不要一起?”她答非所问,还佯装要带上钟敏,又向克莱尔发出邀请,“Madam也一起,我请你饮酒啊。”
克莱尔连连摆手,为了撇清自己更是转身进屋,直接回了房。
钟敏拿她没辙:“夜里不回来了?”
“再说吧,你管你睡,别等我。”她踩下油门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