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道两侧成片的古树繁茂密布,天光大亮时,冲天枝干与惨淡天色映衬着绘一幅白描。
晚黑过后,白描中的树木化身《骷髅幻戏图》,亭亭如盖也变作鬼气森森。
山道外维港璀璨的灯火在此刻看来格外虚幻,分不清何处是真何处是假。
林佑今午时在听《千千阙歌》,入夜后换成《夕阳之歌》,而去年那场轰动一时的千夕之争持续至今似乎仍有余温。
她无心背后缘由,两首歌各有千秋,于是轻哼着旋律向山下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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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今晚本没有再出门的打算,但意外在下楼吃饭前接到好友唐淑瑶打来的电话:“今晚我在Galaxy,你也来吧。”
既然朋友邀请,哪有不去的道理。
更何况兰桂坊那么多酒吧,她偏偏选了林佑今最钟爱的Galaxy。
夜幕降临后的兰桂坊正是一天之中最繁盛的时候。
形形色色的人于此处往来,或是举着酒杯沿街而立,站在五光十色的霓虹灯牌下与三五好友高谈阔论。
林佑今拨开重重人群找到唐淑瑶,不出所料,坐在她旁边的还有程季康和韩颂承。
“你估错了吧,我就说阿今肯定会来,今晚酒钱你付了啊。”唐淑瑶指着走近的林佑今冲程季康做了个鬼脸。
“拿我打赌?”她在唐淑瑶身边刚坐下,就有人递来一杯戴克利,“谁点的?”
韩颂承起身绕过程季康,隔着唐淑瑶与她举杯:“除了我,还能有谁这么了解你?”
哪知林佑今并不接那杯酒,反而招来服务生重新点了杯红粉佳人,而后故作叹惋道:“可惜,我今天想换换口味。”
韩颂承啧了一声,立马拿走戴克利,说起他那蹩脚的上海话,哪壶不开提哪壶:“我估你又是同你姆妈闹不开心了。”
廖兰茵是上海人,林佑今小时候跟她学过沪上方言,长大后还会说的已不多了。
读中学时她有样学样地转教同学,后来韩颂承就时常用从她那学来的上海话和她开玩笑。
“可不吗,”她半垂着眸,面上是满脸愁容,“我妈讲秦聿这次是真回国了。”
方才三人都还没个正形,听到此话一出,个个当即都坐直了身子,眼中放光似的紧紧盯着她。
林佑今抿了抿唇对他们这般夸张的反应早就司空见惯,三人简直比她这个当事人还好奇秦聿究竟长什么模样。
“他哪天回来?你们几时结婚?我到时候该穿什么衣服才好?”唐淑瑶幻想过无数回当伴娘的场景,连礼服都挑过十几套。
联姻对林佑今来说是件苦差,她反倒甘之如饴,每次提起都表现得无比羡慕:“为什么我爹地不给我找个联姻对象呢?”
每当这时程季康便会不要面地凑上前去:“好简单,直接找我就得了。”
这回林佑今代替唐淑瑶一把推开程季康:“你们能不能照顾一下我的心情?”
“要不我抢婚吧?你跟我远走高飞好了。”韩颂承说话从来不靠谱,每每林佑今表现出不想联姻的念头,他总会这样夸下海口。
换作从前林佑今必然白他一眼,现在却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有道理。”
那神情认真的仿佛将这话当了真,吓得韩颂承连忙摆手:“讲笑的,这世都好长,我可不想死那么早。”
如果韩颂承真敢带人私奔,只怕死无全尸便是他的下场。
“别人都说有前无后,打死罢就,我怎么遇到你这么个没胆鬼。”林佑今气他无勇无谋,光会空讲。
“就是啦,那么多戏都白看了,亏你还说最钟意阿今,都不想想办法救她脱离苦海。”唐淑瑶帮着好友一同数落。
“其实也不是没有办法,”他忙着为自己找补,“找个愿意且有胆带她私奔的人就得了。”
“痴线,这还用你讲。”程季康都没忍住跟着骂他。
这样的人恐怕在港岛还未出生。
不如她自己心一横,单独逃跑都比找到这样一个人来得容易。
酒过三巡,四人的话题弯弯绕绕,好不容易聊些别的,不知怎么又回到秦聿身上。
“你真的从来没见过他?一次都没有吗?”唐淑瑶始终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他们都没见过就算了,可身为未婚妻的林佑今,怎么能连一张照片都没看过呢?
“说不定是他觉得自己其貌不扬,羞于见人。”韩颂承卑鄙揣测。
“拜托,你乱讲都动动脑子啊,他妈咪可是关玉媜诶!曾经港姐的亚军!有她的基因,秦聿能差到哪去?”唐淑瑶立刻反驳,“还有,虽然他爹地好早就死了,但我听人讲秦二叔和他生得七八分像,二叔后生时候很靓的好不好。”
“你见过二叔后生的样子?”程季康追问。
“就算没见过,但他现在也很有型好吧?”
林佑今再听不下去这话题,红粉佳人剩半杯,她说了句我出去透透气,没管还在争执秦聿究竟靓不靓的三人便兀自出去。
街边人比刚才更多,窄窄一条小巷被堵得水泄不通,她挑着空隙快速穿梭。
今晚她喝得不多,才半杯朗姆酒,脑子清醒,脚步更是稳健。
所以一定是出来的路上人多得拥来挤去,才令她在快要脱身的时候不期然撞上旁人。
然而她的道歉还未说出口,那人就先出声:“又是你?”
林佑今错愕抬头,在人声喧闹中与他四目相对,踌躇着问:“你是?”
秦聿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无奈,复而失笑:“靓女,你一天要撞我几回?”
第4章
人潮拥挤间两人近在咫尺,道旁霓虹闪烁,林佑今一抬起头便能看清他的面容。
暧暧灯光照在他身上,沾染几分虚幻,晕染了本该硬朗的眉目。
她跌入一双深邃眼眸,于那浅褐色的瞳孔中看见自己的身影。
凝视片刻,她只觉得此人的长相有点熟悉,却不足以令她记起对方是谁。
还是经那句“你一天要撞我几回”提醒,才令她如梦初醒。
港岛究竟有多小,能让她在一天之内不断遇见他。
罗曼蒂克点称之为缘分,可她想的却是这般情况好比鬼打墙,兜兜转转走不脱,还是尽早逃离得好。
虽说撞他两回,但从他语气里完全听不出恼怒,反有些许戏谑之意。
“对不住啊。”她垂下眼故作抱歉,花几秒钟思索如何解决。
再往前走几步,对街转角有家开了几十年的车仔面,咖喱鱼蛋的味道隔着街已隐隐飘来。
林佑今晚饭没吃多少,她说是出来透气,也有去吃宵夜的打算。
于是指着对角宵夜摊:“我请你食宵夜当赔罪如何?”
“如果不嫌弃的话。”末了她又飞快补充一句。
只因她方才余光瞥到男人的穿着,可以确定,从上至下每一件衣服都价格不菲。
这样的人,恐怕不会愿意与她坐在路边吃宵夜。
“我没问题,那就多谢,”秦聿晚上摘了眼镜,在看向对街闪烁灯牌时下意识眯了眯眼,“是叫福记粉面?”
林佑今没料他答应得如此干脆,愣了两秒才跟上:“对啊,他家碗仔翅好好食。”
林佑今第一次吃福记也是钟敏带她来的,那时她下了学不想早早回家,钟敏便会带她来这里吃一碗点心。
等再回去哪还吃得下晚饭,免不了会被廖兰茵斥责两句,钟敏也要被牵连。
林耀生若在场,便会在边上打圆场。
正因林耀生总是在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上帮着她,所以才让林佑今在面对廖兰茵时永远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
福记开了几十年,不论何时都门庭若市。
店铺又位于转角处,那些在兰桂坊出来的人想寻个地吃宵夜,选在这就再好不过了。
是以林佑今去了还等了会儿座,最后只有路边的位置。
真是稀奇,男人脸上丝毫没有嫌弃之色,十分自然地在她之前坐下。
“要一份碗仔翅和一碗芒果冰,”她一切照旧,点完又把菜单递给他,“你要什么?”
“一份碗仔翅和一碗红豆冰。”
等餐期间两人都没说话,林佑今看他好几眼,为这沉默的氛围感到尴尬。
企图聊些什么,但又碍于彼此陌生终是作罢,遂低头洗起碗勺。
秦聿并不闲着,眼神四处打量,盯着人来人往处看得出神,过了会儿转而观察周围客人,还从口袋里拿出本子写了点什么。
就像在戏院看电影时的那样,说不定是他个人的习惯。
林佑今给餐具过完水,发现他又换了方向,正盯着斜对面目不转睛。
她顺势看去,只见有两个古惑仔嘴里各叼一支烟,鬼鬼祟祟不知在做什么。
她正要发问,福嫂就在这时端来两碗冰,还不忘打趣:“你条仔?好靓哦!”
“不是啦,我都不知他的名。”她连连摇头,急于撇清关系。
“我姓秦。”秦聿单说了一个姓便住嘴,抬起头不知何意地望着她。
林佑今以为他是不想告诉自己名字,也没追问,只调侃:“你左顾右盼,好似差佬的呀?”
“你可以叫我秦sir。”秦聿正纠结是否要在此时讲明身份,却在听她如此猜测后忍不住生出逗弄心思,于是自称一句秦sir便冒领了身份。
“差佬都这么有钱,看来警署待遇很好?”
“麻麻哋啦。”他低下头去舀了勺冰,以此掩盖胡说八道的心虚。
林佑今也不过是胡诌,又怎么会看不出他同样在瞎说,光是从刚才到现在和他简短的交谈,就不难听出他奇怪的口音。
“拜托阿sir,不是随便谁穿件风衣带本笔记本都可以扮夏洛克福尔摩斯,且你还没穿风衣。少诓人了,粤语都讲不好,不如给我看眼委任证来得直接啦。”
“这个点没当差,我哪来委任证?而且我刚回国,粤语讲不好都情有可原,”他在国外待了这么久难免方言变了味。
眼下不知从哪起了劲,竟然真将自己当差人,一通胡诌差点自己都信了,总之无论如何都要说服她:“不如这样,你信不信我可以估到你的名字?”
林佑今不明白这两者间有何关系:“你是做沙展还是睇相佬?”
他不答,只是撑着下巴对她一阵打量,仔细到不放过任何细节:“Monica Lam,林小姐我估得对吗?”
惊讶只维持了一瞬,她很快就觉得这没什么大不了,毕竟走在路上喊一声Monica,不知几多人回头,姓林的亦不少。
况且她从前跟着林耀生上过几回报刊,兴许眼前人凑巧看过也说不准。
她虽不信,但也没就此作罢,更是有意为难:“秦sir既然有这本领不如再看看我今年几大,性格怎样,未来运势如何?”
“若我都话中了有什么著数?”
“嗯……”她沉吟片刻,推了推面前芒果冰,“那就请你食多碗冰啦。”
秦聿能认出她是自己的未婚妻已是了不得,除此之外还能知道更多什么呢,又如何了解她的性格,运势倒是可以往好了讲:“我看将来你的彩数不会差……”
“多谢。”她盯着秦聿好奇他还会说出些什么瞎话,结果对方被自己这么一看反而收了声。
她眨眨眼替他继续:“不如再讲多句掂过碌蔗、四万咁口。”
“是,还会靓到爆镜。”
没有人会不喜欢听到这样的夸赞,哪怕在玩笑,她也哧哧笑两声,忽觉今晚好像还不错。
尽管在廖兰茵那多有不快,但也被此刻的好心情取代。
唐淑瑶三人从酒馆出来,隔着街冲她高喊,等没车了才跑过去:“林佑今你真是叫我们好找,说出来透气,结果自己跑来这食宵夜。”
“这位是?”韩颂承一下就注意到了坐在她对面的男人。
“秦sir,”林佑今这样介绍,“他讲他是当差的。”
又向秦聿简单逐一介绍了三位好友。
秦聿仅是同面前三人笑笑,并没表态。
至少今晚他是不打算将自己的身份摆明了。
“好了,我要走了。”林佑今吃完最后一口碗仔翅擦擦嘴,对唐淑瑶三人挥了挥手,“过几天见。”
“我送你?”韩颂承明知她会拒绝,可每次也还要献殷勤。
“不用,”这样的回答不出所料,“我不回去。”
待她走出两步,秦聿也起身同三人道别。
而后他跟上林佑今:“多谢你的宵夜。”
“秦sir不必客气,”她停下等红绿灯,“不过就算再多谢,也不用一直跟着我。”
“顺路,”他拿短短两个字堵了她的话,“头先那样介绍,你肯信我是差人了?”
“没所谓,你说是就是咯。”
她走过马路再绕两个弯,见秦聿还跟着,便说:“阿sir既然身为差佬,应该去维护治安盯紧嫌疑人,还跟着我做什么?”
“保护普通市民不也是差佬的职责?”他问。
“但头先那两个古惑仔看着更可疑。”她答。
“有什么一定,非要生得凶神恶煞,腰里别着枪同刀先算数?志怪小说读不读,画皮鬼还批张华丽皮,细妹万一蛇蝎心肠我又怎么分辨?”
秦聿加快步伐,回头看一眼她眉头微蹙的脸忙补了句:“讲笑的,拜拜。”
林佑今无言地继续走,但秦聿好像没撒谎,他俩的确是同路,都在同一家旅馆前停下。
这回换成秦聿笑意渐深:“你跟着我做什么?”
“秦sir你都住这?”林佑今半信半疑。
面前是家破旧的小旅馆,写有“丽娟宾馆”的灯牌只亮了一半,里头住客鱼龙混杂。
不用说,肯定都是三教九流之辈,又或是那些偷走来港岛的人蛇。
林佑今喜欢在各种破旧旅馆里流连,即便有潜在危险,但那只会更吸引人。
她为这种行为找不到合理的解释,最终归结于是自己的特殊癖好。
那眼前这个男人呢?
显然他警察的身份是假,身上不菲的穿着都是真,他又何故会住在这种地方?
而这一疑问也是秦聿想知道的,尤其是他清楚她的身份,心中的疑惑便更深了:“怎么,你也住这?”
他以为林佑今就算不回家也该去住酒店,至少不会是这样的地方。
“不可以吗?”她在他身边走过,进去付了账从老板娘手里接过钥匙。
是了,这里的房间还要用钥匙开门。
秦聿在这住了有一阵,与前台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三步并两步跨上楼梯,想让她回家又觉得没立场,只好半警告半劝道:“你确定要住这?这里面住的都是些什么样的人你清楚吗?你一个细妹,还是回家的好。”
林佑今步履不停,照着指示牌走到房间门口,又瞟一眼他手里钥匙上的编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