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百花开遍的花台浓香熏人,柳三更刚从旁坐下就捂嘴咳了两声,引来了燕阳的注视,侧头轻声吩咐身边侍立的溧光:“去叫小膳房给驸马准备碗润喉清肺的雪梨炖汤,快些端上来。”
溧光退下去办了,不足半刻端汤上来,燕阳亲自接过确认温度合宜才递给了柳三更。
柳三更谢过一声端过小口小口的喝了。
这一幕被对面看的清清楚楚,有人便扬声笑了,话里皆是讥讽恶意。
“哟,原来大皇姐也能这般的疼人啊?以前皇妹进府时瞧见可都是别的男子这般待大皇姐,却还被大皇姐不耐的翻手打了!”
燕阳余光瞥见柳三更端碗的手臂一顿,她饱满的墨眉立即皱起,眼也不抬的回话过去。
“是啊,毕竟本宫怎知他送来的那碗汤有没有毒呢?万一也像三皇妹当初的情夫求爱不得而想要玉石俱焚,本宫可无辜的很。”
她凤眼如云雾的飘向那人,字字珠玑:“本宫府中虽奇珍异草堆积成山,但也不想如三皇妹般因为随意喝了碗情夫送来的汤就躺在床上半年有余,一度险些没能救回来呢。”
许是说的不够过瘾,事末还故意反口询问对方。
“本宫的面首无数,自然要小心驶得万年船,你说对么,三皇妹?”
三皇妹的脸色瞬间铁青,咬牙切齿的看着她却一字还不得口,而她旁边的三驸马顺带被牵连着当众羞辱一回。
这件事发生在他与三公主成婚之前,所有的前尘往事便皆是作古,饶再是心中不快,也只得强忍低头自顾喝自己的茶。
三公主的上门挑衅无疑又是惨败。
局外观摩的人们早已习惯这个结果,转头就嘻嘻哈哈的简单揭过。
她们皆知燕阳生的一副尖嘴俐齿,说话毒辣无情,若是轻易上阵和她斗嘴,不把你撕下一层皮才怪。
所以很快有人对症下药,出了一记高招。
斜下角的桌案一位嫣红宫装女子娇声建议道:“大家难得齐聚一堂,今夜又是良辰美景,不如就比文赋诗一场逗逗趣罢!”
说话的是四公主,幼时太学院她就是功课最好的那个,但学的再好,文能赋诗百首又如何?还是比不上当时最受先帝的宠爱,尤其现在还大揽独权的燕阳。
“甚好甚好,如此方能不负此间美景!”坐在最后的五公主立刻附和,接着嘴角弯起深长的弧度钉向燕阳身边的人。
“长幼有序,不如就先从大驸马开始?”
安静坐着不语也无辜中箭的柳三更忽然之间被点了名,脸上全是茫然之意。
见状,她们都满意的笑了。
她们早已打听好了,这大驸马出身卑微不说,还不受家中待见,早早的就被家人送入寺庙避而不见。
此人常年在寺庙养病不出,日日与和尚对面相伴,你让他说经讲佛或许还可以,但论及诗词歌赋那就是一头白水了。
容貌权势,才情手段皆是高人一等的燕阳嫁的竟然是不识诗词的草莽白丁,说出去都要笑掉了别人的大牙,燕阳的自尊心又奇高,哪里受的这种羞辱,事后怕是要气的背死过去!
她们苦等了这么多年,终于能等到这一刻报仇雪耻!
几位皇女摩拳擦掌的等待时机来临,几双水灵灵的眼睛把柳三更紧紧盯住不放,看的他额头不住冒汗,好久吞吐回道:“这,我不……”
话未说完便被燕阳截了过去,淡然道:“驸马他不喜官场黑暗,是故从小只诵经文不读诗文。”
“诵经啊?是个好事。”台上的太后笑了,“这年头能静下心来念阿弥陀佛的年轻孩子可没几个了。”
三皇女冷冷追道:“弹琴也是可以的,修身养性嘛。”
据她们所知,这大驸马是要文没文,要武没武,铁打的药罐子一个,除了会吃药就什么都不会了,是绝佳的借棒打虎的机会!
她们今天务必要让她难堪一回。
“驸马的琴技不佳,弹出怕扰了皇祖母的耳朵,又毁了这良夜美景,不弹也罢。”燕阳眼睛不眨的张口就是瞎话。
四公主不甘心的道:“那大驸马会什么,下棋?丹青?”
燕阳平平如水的端起酒杯喝了一口,才在众人的咄咄视线里悠悠回答。
“棋艺倒是尚可,但近日驸马的身子患了脑热,这棋本宫便不准他下了。”
较真的四公主咬牙不放:“那画画呢?正好皇祖母素日最喜欢赏画,不如让大驸马随便寥寥画几笔瞧瞧?这总该不费多少脑子力气了吧!”
她们算计的很好,琴棋书画中就有三样不会,唯有这画柳三更还真能勉强显露一手,也是看燕阳为他几次费心遮挡,便欲起身去作画一场好让这几位活祖宗消停消停。
却是刚要起身就被燕阳一手扯住,强势的把他拽回了身边坐下。
“公主?”他奇怪的看向身边人。
燕阳没有看他,只一边在桌案下抓着他的手,一边向在场的几位追逐不放的公主,一字一句的道:“驸马是会画画,而且无论是丹青还是工笔世间都少有人敌。”
她说的信誓旦旦,理直气壮,那种舍他其谁的自信令柳三更本人都觉忏愧,不禁怀疑自己是否真如她所言那般的厉害。
显然那几位公主是不信的,只以为她是故意装强,满目讥诮道:“既然如此,何不让大驸马行绘一卷,让咱们也赏光瞧瞧大家之笔的画技,饱饱眼福啊!”
“但是,”燕阳语气淡淡,却字字透着不可置辩的威严气势,“本宫的占有欲厉害,驸马画的必须是为本宫所画,画了也只能本宫一人欣赏,其他人,不行。”
话语落下,满台清净,人人皆是震惊瞪视她,简直不能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什么人才能当庭说出这等霸道嚣张之语?
偏偏这时竟有人突然噗嗤一声笑了,意味深长的问她:“当真是谁都不行么?”
燕阳看向那人,正是之前那身着凤冬花华袍的貌美女子。
方才三位皇妹争相与她斗法,这人从头到尾没说过一句好坏,反而这会儿要冒出头来故意刺她一刺。
她看了那含笑女子一眼,随后定定点头。
“任何人,都不行。”
而柳三更,其实并没怎么关注局面上的风起云涌,他只是听完这些话后,视线就不自主的悄悄看向桌案下那只一直紧握他不放的纤手。
在她说完最后一个字时,这只手就握的他更重了,重的他都觉得有些发疼。
本不该疼的,即便这人用上全部力气狠狠打他,对他都毫无一丝影响,何况区区一只握着的手呢?
这手牵过他,拽过他多回了,但这一回却让他心口乱跳,不能如往常般很快镇定下来。
想到最近面对这人时越来越紊乱的心绪,莫非他真的生病了?
柳三更这下是真的开始茫然且慌张了。
因为他知道,这定然不是件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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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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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阳没想到柳三更会喝醉。
毕竟谁也想不到他的酒量轻的一杯就醉。
早知道她当时就不该放心的让他喝下那杯皇祖母递来的酒。
“驸马爷?驸马爷你小心些,这地面不太平!”
抵达公主府下马车时,先下马车的燕阳还在想怎么给他解酒,忽然听见身后的急唤便闻声回头。
这一看正好瞧见柳三更刚被仆从扶下马车,落脚时一下没走稳,便被前面凸凹不平的地面拌的几欲跌倒。
她离得不远,见状下意识的快步上前抓住他的胳膊欲帮着扶他,不想手上的力气使大了些,竟把人一下拽离了仆从的搀扶,直接拽进了她的怀里。
抱住这温热瘦长的身子一瞬间,燕阳的手就细微的抖了抖。
“唔!”柳三更只觉浑身轻飘飘的自己被一股强大外力突然拽进了一个实在的怀抱中,下巴便被磕了一下。
这点小疼反而让他恢复了几分意识,抬起脸懵懂的瞥了面前一眼,见到是张熟悉的样貌就又低下头乖巧靠着她了。
他是真的喝醉了,脸庞微醺,眼神恍恍惚惚的没有聚焦点,醉的糊涂便有些分不清周围。
刚才他瞥来那一眼分明是无意识的排斥着外物,却在确认是她的那一瞬间便乖乖巧巧的靠在她怀里。
仿佛一只养熟了的野猫,终于不再畏惧她的接触靠近。
燕阳抱着怀里这具瘦长紧致的身子,那颗心啊,瞬间软的一塌糊涂。
“公主,让小人来扶着驸马爷进府吧。”旁边的奴仆小心翼翼凑上前伸出手。
燕阳没有理会,沉默着亲自半扶半抱着柳三更入府。
快走到偏阁时正经过花廊下的池塘,时逢夏浓,池中的荷花开遍整片。
滚滚莲叶清秀可爱,嫣红荷尖的朵朵白莲散落在莲叶间,衬着夜幕中一轮濯濯明月,就连风中送来的暖风都带着淡淡莲香,令人倍感舒适,当真是花前月下的美景。
可惜此刻燕阳没有当月赏花的兴致,搂抱着人就要走上花廊时,身前一直乖巧靠着她的人徒然动了动。
许是闻见了池畔送来的花香,柳三更从酒醉中清醒过来,接着不知为何就挣开了燕阳,眼睛定定望着莲池,竟站着不肯走了。
燕阳知道这人是在开始耍酒疯了,她也不发火,只柔声耐心的询问他:“驸马在看什么?”
听见这声问话,柳三更才是做出了点反应,他抬手指住了池边团团拥簇的一朵莲花,转头目光深沉的看向燕阳。
“公主,我想要那朵莲花,你能给我折来吗?”
语气温软低哑,像是撒娇,更像隐有期盼的试探,这令燕阳一愣,而她身边的属下雁门最是忠诚,取朵莲花对他轻而易举,二话不说便动身欲上前去摘。
“慢着。”一只雪白玉手拦住了他,只听燕阳语气平平道,“本宫亲自去摘,你照顾好驸马。”
什么,公主竟然要为了驸马爷随口一句醉话就亲自去摘莲花?!
在场的仆从们一副突然受到天打雷劈的惊愕表情,还不等她们出声挽留,燕阳已是说做就做。
把柳三更托付给雁门小心扶着,随即转身就脱下累赘的繁重外袍走向池边,完全不顾池水污泥会糟践了她的华袍玉鞋,独身就义无反顾的进入了莲池。
从小倍受天恩地宠长大的骄纵公主拿的是玉勺,端的是金碗,穿的是绸缎,半点苦楚没受过,还是第一次干下池摘花的这种脏活累活,可想而知后面的结果。
果然等到燕阳好不容易的把莲花摘了回来时,整个人已是分外的狼狈。
只见她云鬓凌乱,大半个身子皆是污泥沾衣,头发丝滴答滴答的往下滴着水,原本雪白的肌肤现在被东一块污泥西一点灰尘覆盖,显得可怜又可笑。
昔日高贵不凡的公主一夕之间变成了坠落污泥的脏姑娘,开天辟地都是独一遭。
可燕阳丝毫不在意外表的污浊难受,她甚至只是简单的由着旁边奴仆们大呼小叫的给她裹上衣物,便固执把手上的莲花一路送到了被雁门搀扶着的柳三更面前。
“给你,你要的莲花。”
柳三更全程垂眼看着她入池去摘花,看着她一步步踩着污泥,把雪白干净的莲花送到了他的面前。
那一双狭长漂亮的凤眸在月光下灼灼生光,美的足以颠倒众生,却只把他一人深深看在眼中。
恍若珍宝。
原本他的确是醉了,但此刻又清醒了。
他再清醒不过。
柳三更笑着轻松接过了这朵艰辛摘来的莲花。
堂堂一介高贵无二的公主为了朵区区莲花而染满污泥,模样狼狈,却丝毫不见恼怒,反而是语气温柔,引诱似得问他:“为什么想要这朵荷花?”
柳三更想了想,还是回答了她这个本该深埋的故事。
“我小时候不爱说话,娘为了哄我开心便在一个夏日带我撑舟游湖,她问我想要什么,我就随手往旁边指了指,我娘便立刻跳进湖中去摘莲蓬。”想起当初他微微一笑,眼帘半垂,眼瞳深处漆黑如海。
他轻轻摸着莲花的娇嫩花瓣,低低道:“可是我想要的其实只是舟边咫尺可得的一朵莲花罢了,而不是湖里深陷淤泥的莲蓬。”
没想到会得到这个答案,燕阳愣愣的看他。
下一刻,柳三更又抬眼看向她,嘴角含笑,带着赤子的天真语气轻声问道:“公主,你想要莲蓬吗?我去摘来给你呀。”
燕阳透亮的眼瞳在月光下波光兜转,一时没答。
于是柳三更淡淡一笑,拿着这朵折给他的莲花便挣开雁门的搀扶,自己步履蹒跚的往花廊上走。
瞧着他明显是醉的不清,燕阳也不顾脏衣未换,扯上外袍就跟在柳三更身后,小心看护着他走。
幸亏柳三更闹了这一场酒性子后回屋便乖巧睡下了,连衣袜都未除下。
燕阳站在床边望着闭眼陷入深眠的人,看了好一会儿后忽是叹了口气,扯过被子仔细盖在他身上才是转身出门。
临出屋子,她转头瞧了瞧窗边柳三更随手放在桌上的荷花,出门后就对身边的雁门吩咐道:“吩咐人来,把这池子里的莲蓬全摘了,今后府里谁也不能让驸马再看见一个莲蓬,违者重罚不饶。”
雁门无异应下。
这一夜,旁人家户都是安声谧意,唯有公主府热闹了大半晚。
翌日入宫为小太子授完课,燕帝照常留下她在旁伺候批改奏折,顺便询问小太子的课学进度,她便一五一十的回答后再给以公正评价。
却是问着问着,话题就偏了方向。
这方向自然是昨晚发生之事。
燕帝倒是没因晚宴之事责怪她,只取笑她竟因柳三更随口一句就闹了府中整晚不安宁。
“那次他与他娘同出外游,他娘不识水性,当时就在湖里溺死了,后来他再未去过那湖边。”燕阳垂眼磨着墨,语气疏淡,“这等不好的东西,何必让他日日瞧着难过。”
“到底是你亲自向朕求的婚,这些事你都了解的仔细。”燕帝便笑了,回头继续批阅奏折。
当日她执拗的求他请旨下婚,声势咄咄说她只愿嫁与那人,无论他怎番苦劝都无法叫其改变心意,就跪在地上一字不肯改。
那个固执的模样真是像极了她娘亲当年,也是这般一旦认定了谁就撞墙不回头,生死相付。
想起十年前皇兄病逝的第二日,那个就站在墙头纵身一跃而下的女子,燕帝便是止不住的低低叹气。
他看了看身边静静磨墨的燕阳,身姿婀娜,眉眼如画,几分端庄几分清冷,像极了那个人,又不像那个人,一时心绪复杂,最后唯余悉数沉淀的无奈与愧意。
当时她非那人不肯嫁,这其中定有她的私心不假,但终究原因怕还是因为朝堂中逐渐汹涌的议论纷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