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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的大夫确实医术高明,几贴汤药下去,李昭没几日便可下床走动,就是精神不太好,终日蹙着眉头,神色郁郁。云蕙也难得的安静,小院子萧瑟而静寂。
这日天大好,云蕙打开窗户,让阳光照进来,驱散房间里的药味。
“殿下,要不出去走一走?”她小心翼翼的提议。
李昭点点头,她大病初愈,冬日的阳光照在她略显憔悴的脸上,为她的脸颊镀上一层金光。
看她终于有点精气神,云蕙开心极了,扶着她在院子里慢走。
墙角的狸花猫慵懒的伸了个懒腰,看着甚是喜人,李昭蹲下把它抱到怀里,那猫儿吃的肚子圆鼓鼓的,竟也不跑,乖乖呆在李昭怀里。
“您看,这狸奴竟是通灵性的,真乖啊。”云蕙一边赞叹,一边悄悄地看李昭的神色。
李昭面色如常,甚至笑了笑,手中一下一下摸着那油光水滑的皮毛,时不时逗弄一下猫儿的脖颈,握握小爪子,好像全然忘了那日的争吵。
走着走着,她忽然说了一句,“对不住,这段时间辛苦你了。”
云蕙当即红了眼眶,哽咽道:“不苦。不苦的。”
“只要殿下好,奴婢……奴婢做什么都愿意。”
自从公主把她救了回来那天起,她这条命就是公主的,就算为她死了也甘愿。
李昭笑了笑,轻轻挽起云蕙的手,看着那粗糙的茧子,心中无尽地愧疚。
云蕙从没有对不起她,也从没有做错事,反而是她,困宥在过去的风花雪月里,让云蕙一个小丫头独自面对现实的严寒风霜。
这段日子受的种种礼遇,是礼部擅自做主也好,是那位权势滔天的前夫也罢,于她又有什么干系?云蕙说的没错,只要藏好那个秘密,利用丞相这面大旗,给自己做虎皮也未尝不可。
当然,她前夫现在发达了,出入皆是宫廷朝堂,就连住的府邸,也是皇城中最繁华的朱雀街,而她不日就要前往大相国寺为圣上祈福,他们大抵是见不到的。
其实就算见了也无妨。李昭想,当初是他对不起我,我怕什么。
一语成谶。
这世间偏有那么多巧合,她怎么也没料到,六年之后,他们的相见竟是这么仓促和草率。
他们相隔很远,足足有两条走廊,那人长身玉立站在亭子旁的台阶上,身旁陪侍着礼部诸多官员,午后的阳光照在他绣着金线的袖襟上,贵气逼人。
他正低着头听旁边官员说话,听见动静,朝李昭的看方向过去,一如六年前的样子,眉眼间冷漠而凌厉,微微抿着嘴唇,不苟言笑。
四目相对,双方都显得有些错愕,猝不及防地,李昭下意识地往后退,她的心跳如雷,“咚咚咚”,飞快地退回房里,重重关上了门。
她背靠在房门上,想说什么,却止不住咳嗽起来。云蕙连忙过来搀扶她,不时透过窗户的缝隙悄悄往外看,似乎也心有余悸。
忽地,李昭道,“龟兹国的贡品好像还没着落。”
她与贡品丢失毫无关系,自以为身正不怕影子斜,就算惊动了那权倾天下的前夫,最多丢脸而已,可她忽然想到,万一谢时晏不愿和她扯上关系,矢口否认怎么办?或者他贵人多忘事,忘记了怎么办?
那支白玉簪作为物证,自那日被何侍中一并收走,至今未归还。
李昭的心揉成了一团乱麻,还来不及细想,就有下人来敲李昭的房门。
“玉真居士。”下人道,“前堂有令,传您前去问话。”
第4章 恨意
李昭和云蕙对视一眼,双双在对方眼里看到了惊愕。
最先是云蕙反应过来,压着声音骂道:“呸!什么玩意!”
堂堂公主殿下竟然被传去“问话”,简直不成体统!
李昭愣了一会儿,倒没有云蕙那么愤懑,她淡淡地点头,给了云蕙一个安抚的眼神,便跟着仆人离开。
一路上,李昭面色如常,心思却百转千回。
一会儿想谢时晏有什么目的,一会儿想该以怎样的姿态面对如今权倾天下的前夫,一会儿想那根倒霉的白玉簪……
穿过弯弯绕绕的回廊,李昭的心越发紧绷,待终于尘埃落定、见到真人时,她反而镇定下来。
庄严古朴的厅堂内,谢时晏高高端坐上首,下方坐着两列官员,左侧是穿着藏青色官袍的,她认得,是礼部。右列的官员更年轻些,皆身着绛红色官服,腰间缀着烫金的令牌,赫然一个大字――“刑”
她这时才反应过来下人的意思――问话而非叙话,礼部和刑部的人都在,显然是为了贡品失窃的大事,而谢时晏选择以这样的方式和她相见,当着一众官员的面,坦坦荡荡、明明白白。
是她自作多情了。
谢时晏起身,从上阶踱步而下,停在离李昭三步远的位置,微微低下头,缓声道:“公主万安。”
李昭侧身,避开他的礼,把那晚对侍中的说辞又复述一遍,说自己是世外之人,因感念皇恩,带发修行,如今道号玉真,以居士相称便可。
谢时晏微微颔首,却道:“公主一片赤诚之心,臣等敬服。但礼不可废,您是先皇的嫡出血脉,更是我朝之嫡长公主,如今圣体欠安,我等臣下再怠慢公主,真是万死不能辞其咎。”
此言一出,一众官员各个如梦初醒,马上附和起来,一个个给李昭行礼,言语之间甚是恭敬,仿佛忘记了当年的谋逆案一般。
而李昭,作为这场戏的主角,冷眼看着前倨后恭的官员,和一脸道貌岸然的前夫,一时觉得很可笑。
在来京的路上,她曾想过很多种可能。
或是装作不认识,各自安好;或许是相逢一笑,互相给个体面,或许他们根本没有交集。
但怎么也不该是这样,在一群人或审视或看热闹的眼光下,虚伪地说着恭维圣上的话,把她恶心的,隔夜饭都要吐出来了。
苦涩的药味儿在喉间翻涌,她又咳嗽起来,用帕子捂着,发出沉闷的声响。
谢时晏挥挥手,马上有人看茶,他走到她身边,弯腰递给她。
李昭却没立刻接,只低声道:“有劳相爷,老毛病,您见笑了。”
谢时晏眉头一拧,目光凌厉:“老毛病?你就是这么照顾自己的?”
他一言不发,强硬把茶盏硬塞进了她手里,不知道是不是李昭的错觉,他似乎有些生气。
生气?
李昭苦笑一声,自己身体不好,他生的哪门子的气,难道气自己方才没有接茶盏,让他丢了面子么。
也是,谢小郎君向来是十分傲气的,从来都是他给别人甩脸子,哪儿有别人拒绝他的份。
天可怜见,她方才只是没有反应过来,真不是故意的。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正在她准备找补两句的时候,谢时晏已经回到了上坐,开始问起贡品丢失案件,再没朝她的方向看一眼。
李昭支起耳朵听着,现在刑部关押了一批人,相当一部分是皇室宗亲,虽然大多和皇家一表三千里,但到底姓李,刑部不敢上刑,到现在也没问出个所以然来。
这些宗亲即将前往大相国寺祈福,到底是留还是放,刑部拿不准主意,在等谢时晏裁夺。
谢时晏想也不想,当即道:“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何况是偷盗贡品。继续审,刑部不行就让大理寺去,再不济还有关素卿,不管用什么手段,三日后本相要看到结果,诸位大人,切忌妇人之仁!”
下面官员连忙低头应诺,李昭却越听越心惊,心道:原来谢时晏的权力已经这么大了么?
她一届女流也听说过关素卿,虽然名字很好听,却是个实打实的活阎王,以刑讯闻名,据说没有犯人能从他手中过一个时辰,听他的意思,是准备用刑?
我朝素来刑不上大夫,他谢时晏一介下臣,公然对皇室宗亲用刑,而周围人竟见怪不怪,十分顺从,就算往上数一百年也没这种荒唐事。
再看这群鹌鹑似得官员们,李昭扫了一圈他们胸口的补子,大多是孔雀、云雁之流。他们年纪大约在三、四十岁之间,官从三品或者四品,既不会职位太高引人注目,又偏偏是实权官职,朝廷的中流砥柱。
她有些复杂地看向谢时晏,她那同父异母的皇弟,可从来不是个心胸宽大的帝王,谢时晏究竟有什么本事,让他容得下这样的权臣?
她想的入神,待到回过神来的时候,战火已经不知何时烧到了她身上。
先是一个官员郑重地她陪了礼,说下人无眼,冲撞了殿下。然后又细细问起贡品丢失那天,自己在做什么,是否看见可疑的人出入驿站。
李昭摇摇头,她与贡品丢失案毫无干系,簪子根本是什么贡品,这点,她那前夫心知肚明。
谢时晏却正色道:“公主,贡品里有一味非常重要的药材,对圣上大有裨益,您有线索一定要如实说来,于家,于国,都至关重要。”
李昭当然什么都不知道,可她又无法自证,只得干巴巴再解释一遍:“当天我一直在房间里,当真不清楚外面发生的事。”
这时下面传来一个犹豫的声音:“公主,您可得好好想想啊,此事非同一般,刑部还等着您的线索呢。”
言外之意,你李昭也是应该受审人员之一,因为某些关系才是逃过审讯。
李昭实在冤枉,她还没生气,谢时晏先沉下脸色,冷声道:“放肆!公主岂容尔等冒犯!殿下千金之躯,怎么在屈身刑部那种污秽的地方。”
这时另一个官员适时出来打圆场:“臣有座府邸,和刑部衙门就隔一条街,请公主屈驾,您万一想起点什么,也方便刑部兄弟们办案。”
谢时晏沉思片刻,语气稍微缓和,对李昭道:“既如此,事急从权,只能委屈您一下,请公主移驾。”
就这样,李昭没来得及说一句话,就被安排的明明白白,傍晚,连人带包袱一齐被搬到新府邸,她才反应过来,自己中了谢时晏的圈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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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骗子!”李昭恨恨揉着手中的线团,独自一人生闷气。
“哎呀,殿下何必跟自己的身体过不去。”云蕙漫不经心地劝慰,把新剪的梅花插在瓷白瓶子里。
在她看来,现在已经是很好的境遇了,或许心怀愧疚,或许念着旧情,不管怀着怎样的心思,那位曾经的驸马爷显然是向着公主的。
新换的宅子不大,地段却好,地处皇城最热闹繁华的朱雀街,闹中取静,配备的下人训练有素,不多话知进退,云蕙恍惚回到了公主府时的生活。
那时候,她是殿下的贴身婢子,不用做洗衣打扫的粗活,日日陪着公主饮酒赏花,偶尔躲个懒,偷得浮生半日闲。
经历黔州六年风霜,从“云姑娘”到“贱婢”,再到现在的“云姑姑”,就连她这个婢女都深觉人情冷暖,世事炎凉,不知殿下是怀着怎样心面对这一切。
云蕙想了想,夺过李昭的针线,认真道:“殿下,我觉得您不用想太多,他给的您受着就是。”
李昭摇摇头,“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当初那样不堪,如今又眼巴巴贴上去,我……就当我赌一口气罢,我宁愿见面不识,他走他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也不愿接受他的施舍。”
“我不想……他看轻了我。”
“殿下,说句大不敬的话,我觉得不是相爷看轻您,人还需自己自重。”
云蕙深吸一口气,说出在心里藏了很久的话:
“在公主府时我就觉得不对,明明您是尊贵的公主殿下,出身高贵,长相貌美,温柔娴淑,谁娶了您,那都得祖坟冒青烟!
可驸马呢,就脸长得好看些,文采好些,除此之外他还有什么?性子又冷又傲,出身寒微,家财不说万贯,就是千贯也没有!不管从哪点看,我都觉得他配不上您。”
“可您在驸马面前,总是很卑微。”
是的,卑微,总是小心翼翼地。她发现公主从不敢在驸马跟前提过分的要求,就算任性也忖着度。小夫妻过日子,难免吵吵闹闹,最先低头的也总是公主,在驸马面前,她总把自己看的很轻。
“过去您告诉我,说你对不住他,毁了他的前途,现在呢?是他抛妻弃子忘恩负义!是他对不起您,补偿您是应该的,怎么到您嘴里成了摇尾乞怜,您怎么能这样想?这也太……太……”
“太自轻自贱了是吧。”
李昭苦笑一声,云蕙的话彻底粉碎了她坚硬的铠甲,露出柔软脆弱的、千疮百孔的内心。
她说的一点没错,过去是愧疚,现在是身份,她在谢时晏面前总是矮一头,她不愿意和他扯上关系,不愿意他见到自己落魄的样子,那些未言出口的自尊,都是她无处安放的自卑。
她低到了尘埃里。
李昭捂住眼睛,晶莹的泪水从指缝流出,沙哑着声音道:“我恨他。”
恨他的抛弃,恨他六年间对自己不闻不问,恨他如今扰乱自己平静的生活。
她不怕谢时晏对她横眉冷对,她怕他突然对她好,她只有一条命,再经不起波澜。
“我已经……放下了……”
“再也……再也不会……相信……”
“让他滚……”
房间里主仆两人相拥而泣,而房门外,谢时晏垂手而立,缤纷的雪花落在他的鬓角上,不知道站了多久。
第5章 翻案
等到侍女禀报相爷来访,已经到了日暮时分。
李昭草草梳洗一番,正对着铜镜扑粉,遮掩红肿的眼睛时,谢时晏已推门而入。
“几年不见,相爷何时有了擅闯女子闺房的癖好?”李昭背对着他,不自觉捏紧手中的牛角梳。
谢时晏没有说话,只默默上前,撩起袖子,一手挽住如瀑的青丝,一如六年前那样,为她簪发。
――六年前,骄傲如谢郎君,原本是不理解这种闺房之乐的,他原话是这样:“大丈夫应立于天地间,岂能混迹脂粉,困于儿女情长。”
后来实在被李昭磨的厉害,两人便堵了一盘棋,最终谢郎君棋差一招,愿赌服输,日后李昭的发髻被谢郎君包了大半。
谢郎君是个读书的好材料,但实在不善手工,编出来的发髻不是一大一小,就是歪到天边,偏偏他还是个认真的性子,做不好就一直做,李昭也好脾气地由着他,于是公主府经常出现这一幕:
驸马爷眉头紧蹙,盯着一堆堆钗环,如临大敌;公主抿着嘴低笑,时不时抬头,刚好瞥见驸马清俊的侧脸。这时驸马就会轻轻压下她的头,说一句,“别动。”
“别动。”
谢时晏按住李昭的肩膀,从袖口拿出一枚白玉簪为她簪上。簪尾青鸟的尾羽栩栩如生,衬的李昭偏分的垂髻更加温婉秀丽。
他眼里流露出一丝满意,道:“下次可别轻易送人了。”
两人离的极近,清冷的雪松气息扑来,一如六年前。忽然,李昭剧烈挣扎,却被他强硬摁住,挣脱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