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昭忽然想起谢时晏曾说过,贡品里有一味很珍贵的药材,是给皇帝吊命用的。
不对劲。
抽丝剥茧,李昭一点一点回忆起贡品丢失案的始末,电光火石间,她有一个大胆的猜测,惊的把手中的茶盏丢到了地上,一声脆响,所有人都愣住了。
云蕙最先反应过来,急忙看撩起袖子看她的伤势,刚烧开的热水,顺着虎口倒流到手臂上,雪白的手腕映出一大片红痕。
“呀,快!快唤大夫。我去。”
云蕙一溜烟小跑出门,李奉礼如梦初醒,急忙从怀里拿出一个青绿色的小瓷瓶,“用这个。”
李昭摇头,拒绝了他的好意。她不再是之前天真烂漫的公主,黔州六年,她戒心愈强。
李奉礼不知李昭心思,还以为李昭嫌弃他东西不好,急忙解释道:“居士,这是我祖传的外伤药,别看它其貌不扬,其实很有用的,不信你看――”
他索性拿起茶壶,撸起袖子就往自己手上倒,李昭甚至来不及阻止,他已经迅速给自己涂好药膏,手臂直直伸到李昭面前,“你看,不疼了。”
李昭怔怔,好像呆住了,不知作何反应。
“居士,您快用啊。”李奉礼一脸急切,简直比李昭这个正主儿还要着急。
李昭默默接过小瓶子,乳白色的药膏散发着淡淡的草药味,涂上清清凉凉的,果然,不过片刻就不疼了。
“以后别这样了。”
她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这样,令尊令堂会伤心的。”
“啊?”
李奉礼挠挠头,说话吞吞吐吐:“我爹娘早就……不在了。我是阿娘改嫁带来的,幸得叔父不弃,赐我李姓,将我与妹妹抚养成人。”
他咧嘴一笑,反过来劝慰李昭:“没事,我叔父对我和妹妹很好的,给我找夫子,供我念书,虽然日子清苦些,但一家人在一起,也有盼头。”
不合时宜地,透过眼前的少年,李昭忽然想起谢时晏。
他也是从小父母双亡,寄居在伯父家,但他跟伯父并不亲近,逢年过节的礼尚往来,也是面子上过的去,点到即止。
对于他的幼年,他不愿意和她多讲,甚至不愿意她和他伯父一家走动,她隐约猜测,伯父对他并不好。
也是,谢家郎君的字天下闻名,遒劲有力,一字值千金。她曾满怀仰慕地求他教她,他只淡淡道:每日绑石头练字两个时辰,风雨无阻,十年方成。
当即把她吓跑了,后来想想,对他愈发爱怜,她的郎君好可怜,她要对他好一点,再好一点。
她想弥补点什么,虽然微不足道,她要让她的郎君知道,他也是有人疼的。
蓦然,李昭心里抽痛一下,兰因絮果,物是人非,这世间遗憾莫不如是。
“居士?”李奉礼担忧地看着她,见她眼里再次映着自己的身影,腼腆地笑了笑,从袖子里拿出一块木制的桃符。
“这是我亲手做的谢礼,愿您健康常在,岁岁无忧。”
他有些害羞地低下头,解释道:“这是上好的桃木,取自大相国寺后院,常年受佛香洗礼,应是有驱邪避灾的功效。我没什么能拿的出手的,唯有雕工尚且入眼,望您……望您千万不要嫌弃呀。”
少年的眼神热烈而纯粹,亮晶晶的,李昭思索片刻,在他满怀期待的神情中接过桃符,放在手心仔细端详。
李奉礼像个等待夫子批阅课业的学生,低着头,紧张又期待。恍惚间,他好像听见了女子的轻笑声。
“好。”李昭道,“我收下了。”
第7章 皇后
等云蕙火急火燎把府医拽过来,李昭的手已经好的七七八八,知道是李奉礼药膏的缘故,云蕙虽然不待见李氏兄妹,还是规规矩矩道了谢。
临了,又不甘心地嘟囔一句:“要是李姑娘也如李郎君这般懂事就好了。”
她记仇的很,殿下入京以来的第一次发病,就是被李灵灵那个小白眼狼气的,没想到李郎君的性子倒是不错。
李奉礼不知那日始末,正疑惑间,李昭却暗示云蕙一眼,不让她说下去,还让她从自己的妆奁中取出一对红翡翠滴珠耳坠,让李奉礼转交给李灵灵。
不管是误会巧合也好,阴差阳错也罢,她那支白玉簪确实给李氏兄妹带来诸多麻烦。
小姑娘对簪子爱不释手的样子还历历在目,如今簪子是彻底送不出去了,她别的首饰多是近日府里置办,她不愿拿这些送人,以前的钗环多被她变卖,剩下来且拿得出手的,也就这套耳坠了。
李奉礼珍而重之地把红色的耳坠放到胸口,想说些什么,被进来的侍女打断――“殿下,巳时了。”
巳时,该出发了。
李昭不得不送客,两人在门口拜别,刚走一段路,后方即传来少年气喘吁吁的声音――“居士,我还有话说。”
是折返回来的李奉礼。
他跑的脸都红了,眼睛却亮的发光,快步走到马车侧面的帘子旁,喘声道:“居士,我以后还可以找您吗?”
李昭反问:“你找我作甚?”
李奉礼说出方才搜肠刮肚才想出来的理由:“我在大相国寺为圣上祈福,闲余无事可做,唯有研读佛经。”
“……只是佛经深妙,我又实在愚钝,听闻您慧根独具,对此颇有研究,我以后……可不可以来请教您?”
李昭淡道,“大相国寺的元空大师遍览群书,修为高深,且而为人谦逊和气,你有不懂的,大可找元空大师请教。我才疏学浅,就不耽误你了。”
“啊?那我……”
“我有急事,先走一步,告辞。”
李昭拒绝地毫不犹豫,马夫得令,重重一挥鞭子,骏马嘶吼奔跑,扬起一路尘土。
马车里,云蕙有些不落忍,低声道:“殿下何不应了他,小小年纪,看着怪可怜的。”
李昭闭目养神,道:“我本就在风口浪尖上,何苦拖累他人。”
“嗳,也是。”
云蕙握住李昭的手,宽慰她:“没关系,不管如何,我总会陪着殿下的。”
“就是可惜,那么俊俏的少年郎,不知道回去会不会哭鼻子。”
李昭也笑了,深以为然。“他确实生的好。”
李氏兄妹长的都不错,妹妹活泼灵巧,哥哥少年翩翩,都是难得一见的好模样,但私心里,李昭更喜欢李奉礼,他笑起来有两颗小虎牙,很可爱。
谢时晏也有两颗虎牙,这是个秘密,旁人都不知道。
他奉行君子端方,不喜形于色,就算遇上特别高兴的事,他也只是骄矜地、略微勾一勾嘴角。
当初进士一甲三名,状元榜眼探花同时打马游街,掷果盈车,旁人都在拱手行礼,志得意满,只有他满脸庄肃,略显稚嫩的脸上尽是不符合年纪的沉重。
她觉得有趣,随手扯下一个簪花掷向他――巧了,那么多娘子朝他扔锦帕簪花,偏偏只有她的砸中了他。
他寻着方向抬头看,一眼就看到了阁楼上的李昭,彼时四目相对,李昭撞入一双灿若星辰的眼眸,她急忙用帕子遮了脸,心里扑通扑通直跳。
人生若只如初见。
――――
李昭不止一次地想过,如果当初她没有贪玩出来看热闹,如果当初她没有选那个酒楼,如果当初她没有打开那扇窗子,如果当初没有那支恰好的簪花,他们或许……都不会那么痛苦。
“殿下,到了。”
云蕙的话拉回了李昭的思绪,她睁开眼,把软弱的情绪放置脑后,往事不可追,她得向前看。
云蕙掀开帘子探出头:“殿下,咱们直接进去吗?前面好像要查腰牌。”
李昭摇摇头,她按照谢时晏的嘱托,走到西侧的小角门。果然,那里已经站了一个小太监,看起来年纪不大,见到李昭一行人,当即迎了上来,拜道:“居士安好。”
李昭点点头,使了个眼色,云蕙当即送出一个鼓囊囊的钱袋,“有劳公公了。”
小太监笑咪咪收下,腰弯的更低了,一路上对李昭的问话也甚是积极,一会儿时间,她已经摸清了宫里的情况。
当今圣上勤勉于政事,是以后宫多萧瑟,皇后之下,四妃九嫔,再多一个深居简出的太皇太后,由皇后掌凤印,统领后宫。
皇后是个聪明人。李昭想,照谢时晏所说,圣上病的那么重,却半点流言都没有传出来,可见皇后已把后宫治的如铁桶一般,尽在她掌握之中。
只是按道理,若将来太子登基,像谢时晏这种权臣,一定是幼帝的心腹大患,她要是皇后,一定对谢时晏欲除之而后快,皇后为何要和他合作呢?
直到走到坤宁宫,她也没想通这个问题。
小太监悄然退下,看着帘子后朦胧的身影,李昭深呼一口气,直挺挺跪下去,双手交叠,额头贴在冰冷的石板上,恭声道:“拜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静。
过了好大一会儿,里面的人恍若才回过神,笑骂道:“你们这帮蠢材,一个个都瞎了?还不把居士请进来。”
一切好像活了起来,赐座,暖炉,茶水,照料的无一不妥帖,当初的三皇子妃,现在的皇后,本人也甚是亲和,笑着对李昭说,“数年不见,居士可安好?”
李昭谨慎回答,不外乎又是一番赞颂圣恩云云,她之前和这位“弟媳”不过点头之交,如今也没什么话好说。
场面话说完了,皇后轻啜一口茶,意味深长地看着李昭:“居士侍奉菩萨六年,如今愈有世外之人的风范了。尘世多喧嚣,我等俗人割舍不下,居士怎么也想不开,非要往红尘里面跳呢?”
李昭谨慎道:“万法唯心造,我心中尚有牵挂,只得来红尘里走一遭。待了却尘缘,方可全心全意侍奉菩萨。”
“牵挂?”皇后玩味地笑了笑,道:“居士的牵挂莫不是在青雀街?”
青雀街,皇城中最热闹繁华的街区,因为离上朝的东掖门近,许多官员喜欢在这里购置宅子,而其中最大、最气派的,莫过于谢相爷的府邸,门庭都比别家高了一整截。
没有等到李昭的回答,皇后也不为难她,悠悠道:“再入红尘也不难,本宫倒是能给居士一个机会,看居士愿不愿意了。”
李昭当然知道,虽说后宫不干政,但一朝皇后的态度也足以让人揣摩,谢时晏要为翻案造势,皇后若站在她这边,亲口承认她这个“皇姐”,必然事半功倍。
可她不明白,她身上有什么东西值得皇后图谋。
皇后却忽然道,“你来侍奉本宫梳妆。”
皇后身为一朝国母,妆面是十分复杂的,绞面、挽发、熏香,珠翠,耳饰,发冠……光这些就有十几个宫女各司其职,今日她们什么都不用干,只把李昭指使的团团转。
皇后的朝服华丽而繁复,绣金的凤尾迤逦拖地,她得跪在地上为她这整理衣摆,就算再黔州,过的那么清苦,李昭也没这样伺候过人。等梳妆完毕,她的额头已经蒙上了一层细细的汗珠。
这时,皇后终于慢悠悠开口:“本宫有一个堂妹。”
“年方二八,貌美如花,知书达理,出身名门。有句老话说得好,自古美人配英雄,居士,你看是不是这个理儿。”
李昭点点头:“皇后娘娘说的是。”却低头看地,不接话茬。
皇后眼里闪过一丝不悦,语气也沉了下来,“本宫不跟你打哑谜,谢相今年二十又七,为朝廷鞠躬尽瘁,身边却连个知冷知热的人都没有,实在让人不忍。本宫给他赐个美娇娘,你说好不好?”
李昭反问,“既是相爷的婚事,娘娘为何不直接问相爷,我又如何做的了相爷的主?”
“你去劝他。”皇后冷声道,“只要你办成了这件事,本宫允你心想事成。”
“你想做居士做居士,想做公主做公主,本宫甚至可以给你一块封地,允你在自己的封地里逍遥快活,只要你办成这件事。”
李昭简直要笑了,她自己都没这样的自信,为何皇后笃定她能劝动谢时晏。
她讽刺地笑道:“娘娘是不是听到了什么流言蜚语,比如相爷为了我一直未娶?我回京是为了再续前缘?”
“哈,都是些市井流言,好事者不嫌热闹大,乱传的,怎么娘娘也信了呢。”
她不知道为什么有人信这些莫须有的话,明明,他早就被抛弃了她,那么毅然决然,不留余地。
“不要顾左右而言他,本宫就问你,你做,还是不做?”
气氛瞬间凝结。宫女一个个屏住呼吸,恨不得自己是个木头人。诺大的宫殿里针落可闻。
过了半晌,李昭沙哑着声音道,“我不愿意。”
“你说什么?”皇后诧然,她根本没想过李昭会拒绝,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
“我说,我不愿意。”
李昭仰起头,紧紧盯着皇后的眼睛:
“我不愿意,为娘娘做这件事。”
“我也不愿意,劝谢时晏娶妻。”
第8章 罚跪
李昭缓缓起身,走到台阶下方跪下,语气不卑不亢。
“早在六年前,谢相爷一纸休书,让我沦为满京城的笑柄。我就与他恩断义绝,日后婚丧嫁娶,各不相干,这是整个皇城都知道的事。如今让我这个被休弃的前妻去劝他另娶……娘娘恕罪,自古没有这样的道理。”
“呵。”皇后冷笑一声,“你这个被抛弃的下堂妇,千里迢迢赶到京都,却贴身带着前夫所赠的定情之物,你倒是说说,这是什么道理?”
皇后缓缓走下台阶,居高临下地看着李昭,啧啧道,
“我真没想到,六年了,居士侍奉菩萨整整六年,居然还想着靠过去那些风月旖旎,去前夫跟前卖弄风情,堂堂天家皇女,你怎么就这自甘下贱!”
“你不愿意答应本宫,难道还着想凭借那微弱的旧情,和相爷破镜重圆?别做白日梦了!
就算相爷可怜你,你难道过得了自己心里那一关?夜半清明,你有什么面目去见死去的废太子?
自己的嫡亲姐姐,为了荣华富贵,和杀害自己的仇人同被而寝,废太子若泉下有知,不知该有多伤心啊!”
李昭的脸色蓦然苍白,瘦弱的身子虚晃一下,似乎支撑不住身体。
皇后瞥了她一眼,轻飘飘道:“哦,你可能还不知道,当初废太子被射杀于东掖门,正中胸口的那支箭,正是出自谢相。”
“上苍保佑。多亏了相爷,我皇才得以诛杀叛党,御极天下。后来圣上问他要什么赏赐,你猜他说什么?”
李昭木然道:“不外乎辅佐圣上,光耀门楣云云。”
皇后诧然:“你就不问他有没有提起你?”
李昭不用问,她知道。他们做了三年夫妻,他的抱负,他的宏图之志,她都知道。
她也知道,儿女情长在他眼里根本不算什么。
旁人道谢时晏平叛有功,得了圣上青眼,从此一路青云,却绝口不提他到底做了什么,她也从不敢深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