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如此。
李昭痛苦地闭上了眼,弯下腰,把额头贴在地面上,“娘娘恕罪。”
她再不愿意说话。
皇后冷哼一声,骂她不识好歹,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后,皇后走了,她要操持晚宴,只留下一句――她愿意跪就让她跪着。
从巳时到申时,她就那样跪在殿里,云蕙急的眼团团转,终于在宫女换班的时候找到一个机会,偷偷给李昭递了一块桃酥――幸好她贪吃,袖子里常备零嘴。
李昭以手掩面,悄悄吃东西的时候,云蕙一边抹眼泪,一边低声道:“相爷不是说都打点好了么,皇后娘娘为何、为何这样……”
李昭脸色依然苍白,她看看天色,轻声道:“差不多了。”
“啊?”
李昭平静道:“晚宴快开始了,皇后会让我赴宴的。”
如她所想,谢时晏和皇后达成了某种交易,皇后助她在宴会上露脸,算她重返皇城交际圈的开端,她方才敢硬气地顶撞皇后,她在赌,就算她拒绝,皇后也会帮她。
果然,日暮西垂,有嬷嬷过来,仰着脸用鼻孔看人:“居士,皇后娘娘开天恩,允您参加今日晚宴,谢恩吧。”
李昭起来的时候,腿都跪的没了知觉,勉强靠着云蕙才不至于倒下,对着刻薄的嬷嬷,她并没有露出怨恨或者屈辱的神色,只是淡淡点了头,跟着引路的宫女。她走的很慢,腰背却挺得笔直。
她赌对了。
宴会上,皇后好像变了一个人,她高高坐在上首,像个慈眉善目的菩萨,不仅让人把李昭的位置安排在身侧,更是赐美酒,赐佳肴,和命妇说话间也会提上李昭一嘴,让她不至于被冷落。
宴到中途,有命妇吃醉了酒,做出了失态的事,皇后没有计较,反而令宫女把人搀扶下去休息,一团和气地说道:“今日本就是家宴,各位夫人不必拘谨。”
俄而,她又伤感掩面,“可惜,圣体欠安,不能与诸位一同行乐,实在是一大憾事。”
说罢眼中莹光闪烁,用袖子沾了沾眼角。
众人纷纷安慰,看得出来,皇后在命妇中威望很高,要不是膝盖还隐隐作痛,李昭当真以为她是个贤后。
皇后看了看李昭,“每年除夕夜,圣上总念叨家齐方可平天下,如今居士千里迢迢赶回京,圣上却……嗳,世事无常。”
李昭适时接话:“娘娘厚爱。”
“我当日夜诵经祈福,祷告上苍,祈求圣上安康。”
两人一唱一和,完全看不出刚才的剑拔弩张。觥筹交错间,她与皇后遥遥对视一眼,皇后举起一斟酒,高傲地冲她扬了扬下巴,李昭亦举起酒杯,不卑亦不亢。
她不会主动得罪皇后,但泥人尚有三分气性,她也不能任人欺侮。
反正她如今,已经没什么可失去了。
――――
乌云遮住了明月,夜深了。李昭随着命妇们一同出了宫门,她晚上吃了酒,脸上红扑扑的,加上今天跪的太久,全靠云蕙扶着才没出洋相。
到了马车里,她毫无形象地歪在一旁,头上的珠钗都散了,比起来时满脸精致,现在的她堪称狼狈。
不过今日有个好开局,一切都是值得的。
她太累了,晕晕乎乎,阖上了眼皮。等她小憩一番醒来的时候,马车已经到了相府门口,清冷的月光照着门口两尊威严的石狮子,凄冷萧瑟。
云蕙怒气冲冲,指着马夫鼻子骂,要让他给她们送回府邸,马夫低着头,不言亦不动。
“算了。”李昭揉了揉额头,“今夜宵禁,城门已经落了钥,我们回不去了。”
又看向马夫,冷声道,“带我去找你们主子。”
她身边,除了云蕙,都是他的人,她太弱小了,她反抗不了他。
一个青衣小厮正靠着朱红的大门打盹儿,看见李昭后猛然惊醒,急忙迎上去,“殿下安,小的为您引路。”
“千升?”
“嗳!”小厮感慨道,“这么多年,您还记得小人,是小人的荣幸。”
李昭怎么会忘记他,谢时晏的贴身小厮,是个机灵的小子,油嘴滑舌的,把一众婢女哄的团团转。
她之前就十分疑惑,像他那样严肃端方的人,为何会选这样的小厮?她不止一次见过千升躲懒,谢时晏最看不上这种投机取巧的小聪明,却偏偏对千升十分宽容。
她问起,他答:“千升是我爷娘留给我的,从小就跟着我。”
“呀”,她惊讶,“看不出郎君竟是个长情之人,我捡到宝啦。”
“他名字也好有意思,千升千升,阿爷和阿娘是不是希望你步步高升,平步青云?”
一语成谶。
李昭揉揉混沌的脑袋,她可能醉了,老想起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当初的小厮如今也成了相府总管,宰相门人七品官,如今威风着呢。
他对李昭还是一如既往地尊敬,恭敬地把人引到宫门前,只让李昭一人进去:“殿下,相爷在等您。”
――――――
谢时晏今日难得穿了一身月白色襟袍,身披玄色大氅,在月光的映衬下,愈发清冷尊贵。
“你喝酒了?”
他自然而然地上前扶住李昭,像寻常夫妻那样亲昵地,倒了一杯温水送到她唇边。
“来,润润嗓。”
他声音十分地温和,和外人面前冷然威严的丞相截然不同,浅色的衣衫更能衬托出他清俊的面容,是多少京中女娘的春闺梦里人。
鬼使神差地,李昭没有拒绝。
谢时晏笑了,顺势坐到李昭旁边,柔声问:“今日还顺利吧?”
不等李昭回答,他又喃喃道:“那些官员我都敲打过了,应当没有不长眼的敢顶撞你,皇后那边我也打点过,你别怕,若有人为难你,你大可找皇后,她是个宽仁和善的性子,定会为你做主。”
“我虽不懂你们妇人这些交际,不过若谁敢让你受委屈,你定要告诉我,家宅不修,她们夫君也不必再上太极殿。”
谢时晏往日没这么多话的,他奉行孔孟之道,认为君子不重则不威。他以二十出头的年纪就掌管内阁,为了压住那些老头子,就更加沉默寡言。如今这幅样子,要是被旁人看到,定然惊呆他们下巴。
李昭倒没那么惊奇,他们年少夫妻,他年少轻狂时做过什么出格的事她都知道。
他甚至深夜突发奇想,带着她去郊外看萤火虫。结果那天不巧,下了小雨,萤火虫没看到,反而赶上宵禁,他们被堵住城外一夜。
荒郊野外,夫妻俩只能找到个破庙安身,她窝在他怀里,听着他沉稳的心跳,竟半分不觉得害怕。
那时候,他看向她的眼睛里面,还有一层叫做爱意的东西。
她好像真的醉了,时隔六年,她竟然看到了同样的眼神,多可笑啊。
李昭没有应他的话,但好歹没出口呛人,这对谢时晏就是莫大的鼓励,他继续对着李昭絮叨。
他又说起今日朝会。
朝政上的事李昭不懂,但不妨碍谢时晏说的起劲,他一会儿嫌弃下面人蠢材,搞错朝会的位置品级,一会儿生气某个老顽固和他政见不合,盼他早日致仕云云。
李昭一手撑在案几上,托着下巴,听他滔滔不绝,时光好像穿梭回六年前,那时候也是这样,不过两人角色对调一下。
那时是李昭讲,或许是她喜欢的衣服样式,或许是刚上新的话本,或许是她突发的奇思妙想,李昭总有说不完的话。不过谢小郎君才没有空听她乱扯,往往翻起一本书,做出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样子,把她气的够呛。
风水轮流转。
谢时晏说了这么久,口都说干了,也不见李昭应他,他有些落寞,“今天是除夕夜,以往,你都会和我一同过的,还会给我编同心结。”
他伸出一只手掌,五指张开,加上另一只手的一指,神色竟有种委屈――“你已经足足六年没给我编过同心结了!”
冷风起,吹过李昭泛红的脸颊,她趁着醉意,半真半假地说道:“凭什么给你编,我们早就没关系了,我至于上赶着作践自己。”
谢时晏笑意渐退。
崇德十五年那场大案,是他一生之殇。当时形势危急,踏错一步就是万丈深渊,他不得不舍弃了她!这些年,他没有一刻不痛。
步步经营,如履薄冰,他如今终于可以主宰自己的命运,第一件事就是把他的妻接回来,再没有人能把他们分开。
她受过的苦,他会千倍乃至万倍补偿回来。
他原以为,无需解释,她会懂他的。
但他好像错了。
他不得不承认,从李昭回京以来,有什么东西超过了他的控制。
他们之间错失的不仅仅是六年,是皇城到黔州的千里迢迢,他们的夫妻情分,好像也在这漫长的岁月里,消耗殆尽了。
第9章 妊娠
“昭昭。”
谢时晏唤起她闺阁时的名字,艰难地开口,“其实当初……当初并非我本意。”
当初废太子起兵毫无征兆,他接到消息的时候,禁军已经杀到了东掖门。
那时他一面是三皇子、也就是当今圣上的至交好友;一面又是嫡公主李昭的额驸,太子的亲姐夫。这个矛盾又敏感的身份让他步履维艰。
即使如此,他什么都没告诉李昭。他的公主那样娇贵,从小生长在皇城的繁华锦绣里,像那御花园里的牡丹,受不得半点风吹雨打。没关系,他来扛起他们的家。
他本以为,他能保护他在乎的人在这场风暴中全身而退,这也是当今圣上曾答应他的。
――掖门一战,死伤上千。
鲜血染红了城门,当他向废太子射出致命一箭时,他隐约意识到,他好像做了什么不可挽回的事。
但他不后悔。
可在如今的场景下,他不知道该怎么向李昭解释,解释他的无奈,他的身不由己。
谢时晏并不多话。
他出身陈郡谢氏,曾近也是煊赫一时的名门望族,经历三朝而没落,他跟着爹娘辗转多地,求了很多人,才得以面见当朝大儒冯先。
那时他年纪太小,冯先看他资质虽佳,却拒绝了他拜师的请求,他爹娘便效仿程门立雪,日日跪在冯府门口,风雨无阻,终于打动了先生,破格收他为关门弟子。
冯先的弟子皆出身名门,望族显贵,只有他一介布衣处其间,除却先生提问,他从不多言。旁人只道冯大儒有个十分傲气的小弟子,他也从不在乎。
他深知,他肩负的是整个家族的使命,他要重振一个没落士族的辉煌,这是爹娘从小就告诉他的,他奉为圭臬。
直到他们双双离世,他也没做到。
阿爹临走前,他已经神志不清了,还在念叨着谢家祖上曾经的荣耀,他紧紧抓着他的手,耗尽最后一丝气力:“阿晏,阿晏啊,你一定要……定要……”
话没说完,便断了气。
他跪下,重重磕了一个响头,伸手阖上了阿爹的瞪得浑圆的眼睛。
“儿子遵命。”
再后来他被接到伯父家,就更不爱说话了。
细想起来,和李昭成婚的三年,是他话最多的三年,和那个年纪的少年郎一般无贰,鲜活而充满朝气,等到李昭离京,他从五品编撰一步步做到了当朝宰辅的位置,愈发沉默寡言了。
而现在,他想说话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好像丧失了这种能力,词不达意。
“当时……我实在没有办法,李懋太急功近利、也太自大了。他轻信谗言,以为先帝要废太子,我曾劝过他的,他不信我!”
“所以呢?”李昭看向他,声音轻的几乎听不见,“所以你……杀死了他?”
“我不想的!”
谢时晏蓦然提高声调,“你根本不知道,当时那种情况,李懋必败无疑!就算不是我,也会有其他人,昭昭,你不能怪我。”
“不对。”他反应过来,陡然变了神色,“谁告诉你的?”
东掖门之变,圣上血刃手足才得以荣登大宝,他不愿提起这段往事,加上自己有意隐瞒,下面人更加讳莫如深,他的昭昭远在黔州,怎么会知道的这么清楚。
谢时晏凤眸微眯,厉声道,“昭昭,你告诉我,是不是有人对你胡说八道?”
“是……谁?”
谋逆案已经过去多年,现在向李昭提起,破坏他们夫妻情谊,其心可诛!
李昭却道:“这重要吗?”
难道他能瞒她一辈子?不过掩耳盗铃,扬汤止沸罢了。
她垂下眼帘,盯着青翠的杯沿,“太子他……做了错事,落得那样的下场,咎由自取,你为臣子,为君分忧平叛,于公,我不该怪你。”
“可谢时晏,我也只是个普通的女子而已,不是无情无欲的菩萨,太子还曾叫你一声“姐夫”,你下手的时候,有没有半分考虑过我?”
“我想过。”
谢时晏袖下手握成拳,声音隐忍而克制,“可李懋已经疯了,阵前胡言乱语,甚至……他若被生擒,胡乱攀扯,谁都逃不掉!他必须死。”
“只有他死了,我们才能活。”
“昭昭,我……我是为我们,为了我们的以后……”
“以后?”
李昭痴痴地笑了,“那相爷告诉我,我们的以后是什么?是夫妻恩断义绝、劳燕分飞?还是你的步步高升,门庭煊赫?”
谢时晏蓦地心里一痛,千万腹稿,却说不出一个字。
不管他如何解释,都改变不了那个铁板钉钉的事实――在皇帝给出的两个选择中,他抛弃了他的妻。
他那是太过年少,以为人生漫漫,分开区区几年而已。待他功成名就,再没有人可以掌控他们的命运,他便可以光明正大地,和李昭再续前缘,做一对世人艳羡的夫妻。
可惜,没有人会一直停在原地等他。
他闭眼,压下喉头的酸涩,只道:“我会补偿你的。”
“圣上病了,他病的快死了。”
谢时晏说话间,并没有对当今有多敬重,反而十分愉悦。
“太子……太子还小,又格外顽劣,家国之事……他不行的。只是现在藩王虎视眈眈,朝中还有一帮老顽固阻扰……你再等等,我一定会为你翻案的……”
他说着,执起李昭的手,像个初出茅庐的少年郎,看向心爱的姑娘,“到时候,你再嫁我一次,好不好?晏此生定不负你。”
李昭觉得今天她今天真醉的彻底,为什么要浪费大好时光,在这里听谢时晏讲些不知所谓的话!她应付皇后已经很疲惫了。
她抽出手,避开他的眼眸,“我累了。”
“城门已经落钥,今夜恐怕要叨扰相爷,请安排一间客房供我主仆休憩。”
一番深情剖白,像石子打进了湖水里,没激起半分波澜。谢时晏像一拳头打在了棉花上,无力、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