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爷。”李昭无力地闭上了眼,“别再耍我了,我受不起。”
她猜不透谢时晏的心思,也不想和他再有任何瓜葛,她艰涩道:“放过我吧,我已经……没什么能给你的了。”
“你当我在耍你?”谢时晏拧起眉头,“我耍你值得在费这么大周张?刑部礼部大理寺一同作陪,你好大的面子。”
李昭深吸一口气,蓦然把牛角梳重重拍到案几上,提高了音调:“那你把我哄骗到这里是什么意思?是你亲口所说,与李氏女恩断义绝,才过了区区六年你就全忘了?!”
“你――”
谢时晏怒极,手下不自觉吃力,按的李昭痛呼出声。
“怎么了,痛不痛?”谢时晏连忙松开,他想拉开她的衣襟看看,抬起手,却僵在半空。
他烦躁地甩了袖子,冷着脸坐在旁边的软塌上,半晌儿,才张尊口:“对不住,我失态了。”
他缓和了语气,露出在朝堂上那般淡定的神色,从容道:“再过半个月就是元日,皇后娘娘在上阳殿设家宴宴请三品以上官员命妇,准备一下,我派人接你。”
“你发什么癫。”李昭看傻子似的看着他,“我如今无品无级,皇后的宴会根本不会邀请我,我去自取其辱吗?”
“不是宴会,是家宴。”谢时晏纠正道,“虽然……但你终究是先皇长女,是皇后的姑姐。你什么都不用操心,一切交给我,别怕。”
他不知想到什么,忽然笑了,狭长的双眸眉眼弯弯,一如六年前的少年模样。
李昭一时恍惚。
她想起当初谋逆案发的的时候,恰逢她病了,整个公主府被围起来,人心惶惶。府里一片哭声惨淡,奴仆渐渐不服管教,甚至敢当众顶撞主子,还有偷盗、翻墙、挖洞……府里一团乱。
深夜,有侍卫夜闯他们寝房,刚摸进房间,就被谢时晏手起刀落斩下头颅,他面无表情地处理尸身,不忘用绢布一根一根擦拭溅血的手指。他像一尊门神一样守在她床边,轻轻摩擦她的脸颊。
“我守着你,不怕。”
血腥味儿未散,惨白的月光照着寂寥的院落,她却前所未有地安心,在他的注视下夜夜安眠。
她以为会一直如此,一夜之间,太子谋逆,父皇没了,母后没了,可她还有夫君,夫君成了她唯一依靠,她的夫君很厉害,能文能武,会把她保护的很好、很好。
直到宗人府来人,她被拖下床榻,她哭、她闹,可被她视为救世主的夫君却冷眼旁观,他什么都没有做,只是对来抓她的官兵拱了拱手,说一句“有劳。”
他甚至都没有看自己一眼!
她永远也忘不了那个寒冬,她一个人被困在破落的屋里,她们不敢给她上刑,却想出千百种法子作践她。
不给御寒的衣服,不给用药,饭菜是馊了几天的馒头,晚上的床板吱吱呀呀,不时窜出来几只小虫,扰得人睡不着觉。白日里,几个五大三粗的嬷嬷把她压在案前,一张纸,一支笔,其余一句话不说,一坐就是一整天。
就这样,她熬了整整一个冬天,尽管她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没说,新帝即位后,她依然被打为叛党,发落黔州。
六年了,她恨他恨了整整六年。她不怪谢时晏休弃她,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在那种情况下,没几个人能比谢时晏做的更好。
她恨的是他竟那么绝情,放任她在宗人府不管不问,他那时候已经是新帝御下的红人,或许只要他一句话,就能给她带来希望,就算只是个虚假的盼头也好,可他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没有!
夫妻三载,情如纸薄。他不知道,在那个寒冷的冬天里,她每天盼望着夫君来救她,一天又一天,从日升到日落,从寒冬到初春,梅花开又败,她从未等到。
如今,再次听到这句话,她觉得十分好笑。
她看向谢时晏,重逢后第一次认真端详她曾经的夫君。
他从来一副好相貌,比起六年前,眉眼张开了些,不若少年时的孤高冷傲,此时更多了洞察世事的锐利和常年身居高位的威严。
偶尔说话间露出少年情态,比如现在,像个等待表扬的骄矜少年。
“这段时间的衣食住行,让您费心了。”
李昭木然道:“我奉旨进京祈福,应当按照御旨,前往大相国寺修行,明天我就和我的侍女离开,日后我们桥归桥,路归路,不再叨扰丞相了。”
谢时晏一怔,“你想和我划清关系?”
李昭冷笑道,“我们还有什么关系。”
当初他休妻的时候,可是在休书上写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她这个苦主还没发声,他倒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若相爷尚对我心怀愧疚,我求相爷一件事。”
“烦请相爷日后不要出现在我面前,我李昭生也好,死也罢,遇到事我自己受着,请相爷不要插手,以免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误会?”谢时晏看向她头顶的玉簪,“你簪子都带来了,却跟我说误会。”
李昭强撑一口气,“侍女不小心放错了而已,你知道的,云蕙一向粗手粗脚。”
“可别人不会这么想。”谢时晏轻喃道,“旁人都知道,你带它来,是为了我。”
“旁人怎么想和我无关,相爷不要误会就好。”
谢时晏不说话了,没头没尾地,他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圣上病了。”
顶着李昭疑惑的眼神,他像扳回一局似的,侃侃而谈:“圣上病的很重,已经连续两个月没有上朝,奏折全放在养心殿,对外说是圣上口述,司礼监批红,实际上圣上一天醒不了几个时辰,除却喝汤吃药,根本没时间花在朝堂。”
李昭不懂他什么意思,谢时晏却眼睛越发明亮,他给自己斟了一杯茶水,坐姿更加随意:“也就是说,如今朝堂之上,我来做主。”
见她还不明白,谢时晏索性把话挑明白:“废太子案干系重大,牵连甚广,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不能翻,不过单单把你摘出来,只要运作的当,也不是全无可能。”
这一刻,李昭豁然开朗。
她终于明白了谢时晏做这些事的目的,在驿站给她立威,让她参加皇后举办的家宴,都在为了翻案做铺垫!
正如他所言,如今朝堂是丞相的一言堂,他大张旗鼓地表态,谁敢反对。
李昭怔怔盯着虚空,忽然笑了,笑的眼泪都要流出来。
她不是伤心,就是单纯觉得好笑而已。
她等了一整个冬天都没能等到的话,六年后,在她早已心灰意冷的时候,终于姗姗来迟。
――――――
李昭一会儿笑,一会儿哭,纤弱的身体微微颤抖着,谢时晏想抓住她的手,却摸到一手薄茧,他愣了一下,李昭已经挣脱他,走到窗前。
外面还下着纷纷的小雪,她打开窗子,手掌伸到外面,让雪花落在手心。
谢时晏只得跟着她,又皱了皱眉,拿起边上烫金的汤婆子,塞到李昭手里。
“当心着凉。”
李昭没有看他,自顾自地说着:“我在宗人府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天。”
谢时晏眼里闪过一丝伤痛,却什么都没说,只干巴巴回道:“是吗?冬天,冬天大概都是这样的,会下雪。”
“哦,不对,也有不下的。”谢时晏低下头,竭力寻找语言,“你还记不记得,崇德十四年的时候,那年天大旱,半点水都没下,我和你一起去城外施粥,云蕙那个笨丫头路上丢了银子,那时候……”
“谢时晏。”
李昭转身,盯着他的眼睛,“你真心想为我翻案?”
“真。”
他舔舔嘴唇,从喉咙里挤出声音:“日月可鉴。”
“好。”李昭莞尔一笑,第一次朝他露出堪称和缓的神色,“那我静待佳音。”
“你同意了?”谢时晏诧然道,他以为要费一番功夫才能说服李昭。
李昭笑道:“我为什么不同意,相爷费尽心机给我筹谋,我要不同意,岂不是不识抬举。”
她转身,温顺地低下头,朝谢时晏盈盈一拜,“谢过相爷。”
谢时晏喉头一梗,不知为什么,明明达到了他的目的,却没他想象的舒心。
第6章 奉礼
李昭安心住在新宅子里,转眼到了元日。一大早,云蕙就指挥着人扫门前的积雪,要扫走一年的晦气。
“今年真奇了,没几个晴天,老天爷莫不是把今后几年的雪全下完了吧?”
云蕙嘟囔着,小心翼翼从枝头剪下几枝闪着冰晶的梅花,穿过回廊,翻开厚厚的帘子,一股暖意袭来,驱散身上的寒意。
里间,李昭已经梳洗完毕,她今天穿着一身暗红色银纹刺绣的锦缎裙,裙摆迤逦拖地,用金线绣着雍容华贵的牡丹花,云髻高耸,配上点翠的镶嵌红石头面,低调而华丽。
饶是天天对着她的云蕙也不禁眼前一亮,叹道:“好久不见殿下这样装扮。”
黔州穷山恶水,民风彪悍,她们初到那个地方,两个弱女子,公主恨不得天天往脸上抹一层锅灰。后来日子稍微好过些,她也尽穿元青,墨染等暗色衣服,头饰更是朴实,一根木簪或者发带就能挽起一头青丝。
她们在黔州太久太久,久到她已经忘记了,公主曾经也是个爱美的女子,皇城里最时兴的发式,新款的珠翠,新进贡的锦帛霞披,都曾是公主的心爱之物。
云蕙说不清什么滋味,绕道李昭身后,把小小的花骨朵儿别到她的后髻上,说:“真好。”
她又皱起眉毛,语气担忧,“殿下不是交代我低调行事吗,如今这般出现在皇后娘娘的宴会上,会不会引起猜疑?”
李昭勾唇一笑,说出和谢时晏同样的话――“圣上病了。”
云蕙当然知道圣上病了,这是这个皇城都知道的事。
只是她不知道圣上病的那么重,那把随时悬在李昭头上的利剑,好像突然没了。
李昭想了很多。
她这个皇弟,出身不显,生母是个没福气的宫女,难产就没了,他自幼被惠妃抚养,惠妃已有一子二女,对他也不甚上心。她记得他小时候曾患过一次大病,好了也一直病蔫蔫,后来迎娶王妃出宫建府,膝下一直子嗣不丰。
太子今年刚满八岁,垂髫之年,正是贪玩年纪,却被终日困宥在上书房学四书五经、治国之道,而当今太子太傅,是当朝有名的大儒冯先,同时也是谢时晏的授业恩师。
尽管她不想承认,但是从现在的情形看,她那前夫确实称得上是权倾天下。
就算将来圣上殡天,太子且年幼,谢时晏再把持个几十年朝政不成问题,她已经能想到,在未来的名臣传里,一定有谢时晏浓墨重彩的一笔。
这样一个权臣承诺为她翻案,抛开他们乌七八糟的纠葛,她拒绝不了这个诱惑。今日盛宴,是她回京第一次露面,皇后的态度,朝廷命妇的反应,关乎她在皇城的开端,她不能怯场。
云蕙简直要喜极而泣,道:“殿下,您终于想通了。”她还怕殿下钻牛角尖,和相爷闹的太僵,对殿下不好,看来是她想多了。
李昭苦笑着摇摇头:“你也以为我……算了。”
她想的也没错,是她贪心了。
刚开始,她只想捡回一条命,在谢时晏抛出那个诱惑后,她却生出野望。
圣上钦定的谋反案,就一定翻不了吗?
她这辈子就这样了,可她的安儿还那么小,他出生到现在,甚至没见过几个放晴的太阳。云蕙说的对,黔州太苦、太穷了,她舍不得安儿一辈子困在那里。
她想给他自由,自由地看皇城的繁华,看江南的山水,看大漠的落日。而这一切,只要她愿意,似乎唾手可得。
李昭望着镜子里妆容精致的女子,迤逦的锦帛和满头的珠翠如同一层坚硬的铠甲,她挺直了腰板,以近乎挑剔的眼光审视着自己,皱眉道:“云蕙,你看左边的珠钗是不是有点歪了。”
“哎?好像是有点歪,您别动,我来。”
正在主仆两人修饰妆面的时候,侍女进来禀报说,有客人拜访,已经到了前厅。
今天是元日,明日就是新年了,谁会在这个时候拜访?李昭自忖,她进京一向深居简出,且在皇城并无故友,唯一相熟的谢时晏,他今日要主持朝会,肯定不会这个时候来。
李昭问具体模样,侍女只说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模样俊秀,指明要见玉真居士。
这让李昭更纳罕,她确定自己不认识什么少年。她看了看香漏,离进宫还一个时辰,见一见也不碍事。
***
前厅里,一个身穿白衣的少年端坐在梨花椅上,腰背挺得笔直,两手交握,手里好像攥着什么东西。在见到李昭的时候,他蓦地站起来,眼睛发亮。
“您……您是玉真居士吗?”他问的小心翼翼,手指绞在一起,手心渗出了细细的汗珠。
“你不认识我,却来找我,这是什么道理。”
“我……我……”
少年“我”了半天也没下文,憋红了脸,就在李昭耐心耗尽的时候,终于憋出来一句:“我们见过的。”
少年道:“腊月初八的那天,多亏了您,还没来的及向您道谢。”
李昭腊月里大部分时间都在病榻上,日子过的不知道今夕何夕,经过云蕙提醒才反应过来――
“你是灵灵的兄长,李――”
她叫不出他的名字。
“李奉礼。”
少年开心地笑起来,“原来您还记得我!
那天多亏了您,本想隔日拜访,可我被刑部的人抓走了,前天刚被放出来,可您已经不在驿站了。我花了好大心思才打听到这里,冒昧上门,您莫怪。”
腊月初八,正是贡品丢失那晚,李昭全部的心力都在那根白玉簪上面,根本没注意到李灵灵身边的男人。
不,或许还不能称呼他为男人,顶多算个少年,唇红齿白,眼睛圆圆的,笑起来露出两颗小虎牙,腼腆可爱。
他的外表实在讨喜,李昭不由缓和了神色,柔声道:“亏你还惦记。说来惭愧,也没帮上你什么忙。”
因为李奉礼的事,她和李灵灵还吵了一架,当时她气急了,没给她好脸色,后来想想也怪不得她,还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呢,她那个年纪只会赏花喝酒,小姑娘在举目无亲的京都为兄长奔走,怪可怜的。
她又问了李灵灵的近况,得知她们兄妹已经住进了大相国寺,每日为圣上诵经祈福,日子虽平淡,但也安稳。
李昭诧异的是,“宗亲已经入住大相国寺了?”
按照御旨,她应当也是奉旨祈福的人员之一,可她竟没收到丁点儿消息,不用想,肯定是谢时晏的手笔。
她又问:“贡品找到了?”
李奉礼点点头,又摇摇头,说:“听说是找到了,但好像少了点东西,好像……好像是一味药材,我听狱卒闲聊提起过,再多的我也不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