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不通,为什么一个人要受那么多罪,吃那么多苦,即便逃到异国他乡也改变不了被欺辱的命运。
阿宝的母亲是信佛的,每个月的初一十五还有菩萨佛祖的诞辰,她都要和弄堂里的几个阿姨妈妈们背着香袋出门上香。
静安寺,玉佛寺,龙华寺,法华寺……上海的寺庙都去过了,就去苏州的,杭州的,扬州的。阿宝考大学那一年,姆妈还去平山堂打了个醮求观音菩萨保佑他金榜题名。
家里遇到好事,姆妈就说是菩萨保佑。遇到不好的事情,姆妈就说这都是命,命里注定是这样。
所以这个“命”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如果是命中注定,那么求神岂不是多余?如果不用求神,他姆妈逢年过节又在忙什么东西?
阿宝闲暇的时候也读过佛经,《心经》、《法华经》、《地藏本愿经》,念了半天依然没有找到生命解脱的门径,转而拿起他的数学物理书。佛法无边,数学做桨,物理是岸。
数理化渡他去美国,来东洋,却渡不了他身边受苦受难的人。
“先生,您妻子手术完成了,您去看一下吧。”
阿宝对着窗外出神,护士小姐走过来,将他带他去了病房。
另一方面,手术过后杨盼盼并没有躺在病床上,她收拾好包袱刚要准备出门迎面就遇上了阿宝和护士。
“你做什么?”
阿宝大吃一惊。
“针吊完了,我要回去。”
杨盼盼右手手背上的橡皮膏没有贴好,隐隐地透着血丝。她刚吃了止痛药,现在药效还没过去,人有些晕乎乎的,说着脚下一个趔趄。
阿宝急忙上前扶住她的胳膊。
“你回去做什么?下午给你请假了。”
“买菜做饭。”
“你疯了,你都这样了还想着买菜做饭?”
“要是山田他回家吃不到热饭热菜,会怀疑的。”
“不行,你必须休息。”
“阿宝!”
最终在一番争执后,阿宝打车送盼盼回家,说这些事情统统都交给他去做,让盼盼就躺在家里休息。
“你不是说你不会做饭的么?”
“你说,我学,现学。”
阿宝顿了顿,“我就不信了,做饭比写论文能难得到哪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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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证明聪明的人学什么都很快,即便人生的前二十五年进厨房的经验只限于烧开水和倒水喝,戴家宝同志在杨盼盼的场外指导下还是快速掌握了番茄炒蛋的技能,并且解冻了冰箱里的鸡胸肉,切成了形状不算完美但总算还能入眼的肉丁,配合山田家四姐送来的本地花生仁炒了一个简易版的宫保鸡丁,最后冲了一个味噌汤。
“真不错,不像是头一回的样子。”
盼盼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虚弱地笑了笑。
“从明天开始,我每天下午从超市下班后来给你做饭。”
阿宝解下围兜,“你就先休息一个礼拜吧。”
“那怎么行,我明天就能回去上班了。”
“我明天上班前会让杏子帮你请假。不要反驳,是你自己讲的,会答应我开的任何条件。我的条件就是你从今天开始好好卧床休息,能不动就别动。再说了,你以为你这样病恹恹的去超市能好好工作么,还不是给人添麻烦。”
阿宝的语气不容拒绝,他抓过一快羊毛毯,蹲在地上仔仔细细地将她的双腿围住,“做不了小月子,至少要好好休息一个礼拜。你也知道日本看病多贵。不想之后隔三差五上医院的话就要听话。”
他动作强势,语气却是无比地温柔恳切。
一滴两滴,泪水落在羊毛毯上,洇出深色的小圈。
阿宝抬起头,看着盼盼泪水滂沱的脸。
“阿宝,很痛,真的很痛……比庆生打我更痛,比生孩子还要痛。”
这个年代还没有无痛人流,杨盼盼躺在手术台上,双腿被摆成青蛙的模样。虽然医生和护士都很温柔,轻声细语地让自己放松。但当那冰冷的扩张器撑开隐秘的部位,一根比一根粗的扩棒伸进身体的时候,盼盼还是忍不住浑身发抖。
比疼痛更让人难以忍耐的是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的羞耻感。
她觉得自己不是人,是个物件,是案板上的鱼,被人无情地摆弄着。刮去鳞片,划开肚皮,掏出内脏……血流出来,伴随着胚胎,细胞组织,都被一个吸尘器一样的东西吸走了。她松了口气,以为酷刑终于结束,结果又一把金属器械进入了她的身体,仿佛通下水道一样在她的体内翻腾。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杨盼盼终于想起了那句中学课本上年过的成语。
她双手捂住脸,瘦弱的身体颤抖得像是风中的杨花。
“阿宝,我太没用了,我为什么那么没用。我到日本来是想改变自己的人生,结果还是什么变化都没有。我为什么总是能把日子过得这么一塌糊涂?”
沈庆生一出现,让她这几年的努力全部化成流水,彻底打回原形。
山田一男的出轨更是让她手足无措,她甚至还没有想好要摆出什么样的面孔来面对她现在的这个丈夫。
男人,男人,盼盼悲哀地发现她生命中所有风雨似乎都来自男人。
他们难道不应该是来为女人挡风遮雨的么?难道是老天故意针对她,只对她一个人残忍?
阿宝看着泪水从她的指缝中低落,心脏也跟着抽痛起来。
他说不出抚慰人心的句子,因为再漂亮的句子在此刻都毫无作用。止痛剂也好,麻醉针也罢,只能暂时缓解疼痛。等药效过去,伤口依然血肉模糊,痛感依然撕心裂肺。廉价的安慰在巨大的痛苦面前不值一提,连慈悲的佛陀面对满目疮痍的人间也不得不闭上双目。
他深吸了一口气,终于鼓起勇气把掌心贴上了她的发顶。
杨盼盼原本不住颤抖的身体刹那间停止了抖动。
阿宝闭上眼睛,喉结不自觉地滚动。试探性地用剩下的一只胳膊,缓缓将对方纤细到几乎伶仃的肩膀搂进了怀里。
盼盼下意识要挣扎,然而身体却抵不住这段过分的温柔。
她像是一条溺水的鱼,舍不得这天降的甘露。
“阿宝……”
她把脸埋在他胸口的衬衫上。
阿宝衬衫上的味道和自家的洗衣粉的味道一样。
让她有一种莫名的心安。
“不算的……”
“什么不算?”
“这次不算。”
她的声音闷闷的,“我说过答应你的任何一个要求。你下次再想一个吧。”
说完,杨盼ʟᴇxɪ盼闭上眼睛。明知道这样不好,却舍不得抬起脑袋。
她太累了,太想要一个肩膀靠一靠。止痛药的劲头还没过去,她的脑子昏昏沉沉,她想,就让我放肆几分钟吧。
一秒,两秒,这一瞬间阿宝感觉时间被无限的拉长了。
他脑中的物理知识就像是放闸一样噼里啪啦地抖落了出来,首先跳出来的当然是相对论的原理,接着具体到了时间膨胀效应和放射性衰变。不过这也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因为他的脑子此时已经稀里哗啦,除了物理公式还飘过了各种诗句,古代的,现代的……那些有关爱情的诗句。
以前念书的时候阿宝自然不会谈恋爱的,哪怕他愿意,他姆妈也要反对到底。在姆妈看来一切耽误自己学习都是毒草,牛鬼蛇神。有一回,那是大概初一时候的事情,有一本叫做《少女的心》的手抄本仿佛病毒似得在所有的青少年之间蔓延。
在那个特殊的时间段里,爱情也是毒草,描述爱情的小说自然也就是该死的“黄色小说”。其实这本小说讲述的无非就是少男少女的恋爱,所谓的有关性的描写内容也不比《卫生生理手册》高明到哪里去。然而在那个所有的外国名著都惨遭禁止,金庸、古龙、琼瑶的洪水尚未冲入国门的年代里,这本小说无疑就是洪水猛兽。
当时班级里的男生们都在传看这本一万来字的小说。它很神秘,据说来自校外某位高人。这位高人在看了这本小说后惊为天人,他怕他此生再也看不到这样感情炙热的文字作品,于是花了几个小时将它抄写了下来,好据为己有。
手抄本就是这样的——所有的人都是读者,所有的人也都是复制者,传播者,甚至是作者——总有那么几个人在看了原版后忍不住地加上一些内容然后继续传播下去,这就导致了这本书据说到后来存在几十个版本之多。
他们像是在做什么地下工作,又像是在传播病毒,而这本小说的复制本就像是蒲公英的种子一样在短短的时间内撒满了这块土地,被带去了烟雨江南,被带去了蒙古大漠,被带去了夜幕下的哈尔滨。
阿宝的“上家”之所以在拿到这本书的第二天就交给他,因为阿宝一目十行。别人要看一个晚上看完的书,阿宝几个小时就能看完,更不要说才区区一万字。而这样的“VIP 待遇”都是有代价的——代价就是阿宝要负责抄录。因为那位校外的高人说了,他这本书只出借二十四小时,时间一到就要还回去。
那是一个堪称书荒的年代,书店不是书店,是文化的沙漠,除了卖给姑娘小媳妇的绣花花样,只有八个样板戏的唱本,鲁迅的部分作品,还有像《艳阳天》、《西沙之战》以及各种伟人传记而已。
读书人想要看书,就要自己想办法去淘,去弄,比如潜入学校早就封存起来的旧书库,或者周日的时候去文庙和各种旧货市场大海捞针,运气好一点的话不但可以看到民国时代翻译的外文小说,甚至还有人淘到了绣像本的《金瓶梅》。
阿宝手边的这本《少年维特之烦恼》就是上礼拜刚从文庙淘回来的。他怕被姆妈阿爸发现自己看闲书,特意找来一本毛选,脱下书皮包在这本书外头。一到夜里,阿宝就抱着书本躲在被窝里如饥似渴地翻阅。不过几天的功夫,就已经看了好几遍。
一本少女心事,一本少男心事,搅得阿宝春心萌动,打开了一个十四岁少年的眼界……然后就这样一晃过了十年。
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实践才能出真知,而偏偏爱情这东西是最最不能随便实践的。一实践,就要结婚,就要生孩子,就被彻底绑住了。
阿宝的姆妈读书不多,但很会教育人。她一直跟阿宝说,伟大领袖毛主席教育我们,一切不以结婚为目的的恋爱就是耍流氓,阿宝你是读书人不可以做流氓。阿宝很想跟她说这句话虽然登在《毛主席语录》上,但是这句话是英国作家莎士比亚说的。
虽然如此,这句话还是深深地印在了阿宝的心里,他对爱情和婚姻有一种近乎偏执的洁癖。这和处女情节无关,是结合了他天生的秉性以及多年来看过的诸多文艺作品后,自己给自己的思想编织成了一张网,网住他躁动的心灵和火热的身体。他想要“一生一世一双人”,“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他知道很多男人以拥有数量多的女人,甚至儿子的数量为乐。他觉得那是因为他们此生除了走下三路之外别无所求,也没有能力去求的原因。
阿宝是高傲的,他觉得自己和那些人……对,说的就是刘峰那样的腌臜货不一样。他要的是灵与肉,精神和身体都彼此契合的爱情,是今生灵魂之伴侣。
当然,他知道这是很难很难的,不比中国经济赶英超美来的简单。就像诗人徐志摩说的那样“得之,我幸;不得,我命。”
而就在他抱住盼盼肩膀的那一刻,阿宝听见了命运的召唤。
他想,他是幸运的那个。
第四十章
山田对于杨盼盼的身体变化一无所知,晚上见她没有下楼吃饭,脸色也不好,只当她可能感冒了,就嘱咐她多多休息,打工的事情不要勉强。家务做不动就放着,他回来可以做的。
事情若放在过去杨盼盼可能还觉得这个日本男人还算贴心,可现在看来这不过是用来敷衍的语句罢了,最直接的体现就是山田甚至都没有吃出这两天饭菜的味道和原来她亲手做的有什么不同。
他吃她做的中餐,原来只是囫囵吞枣,心不在焉。换个人来做,一样食不知味,自然无知无觉。
或许亚非这次又是一语成谶,文学这种东西,果然只能认识男人,不能了解男人。
她曾天真地以为,到了日本的日子就跟山田送给自己的诗集里描述的那样——日食糙米四合,配以黄酱和少许蔬菜——简单而平静。
却没想到,虽然中国人和日本人一样都吃大米饭,一样都吃酱菜,却是不一样的米,不一样的菜。
两个连饭都吃不到一起的人,又谈何心意相通。
盼盼苦笑。
不过比起山田,现下更让她头疼的是阿宝。
从那天开始,阿宝果真每天下了班就到山田家里来给她买菜做饭,甚至拖地洗衣服。这让盼盼觉得别扭至极,有一种莫大的负罪感。她何德何能,让一个研究生来给自己洗手作羹汤。阿宝这样的男人,哪怕将来结了婚估计他的太太也舍不得让他做一点家务的。
“你不要来了,我后天就能回去上班。你这样被邻居看到我很难做人的。”
“反正也不差这两天,那就让我干到底吧。”
阿宝正在炖鸡汤。他的厨艺毕竟有限,再怎么进步神速才不可能化身神厨。今天的鸡汤是在学校附近朝鲜人开的参鸡汤馆子里买来的,只要再加热一下就可以吃了。
至于邻居,阿宝低头笑了笑。
他这两天进进出出倒是看到了很多有意思的东西,比如隔壁那栋楼每隔一天,下午都有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站在对面街角朝他们这里探头探脑。大约过了五六分钟后,旁边那家的女主人打开门,男人迈着欢快的步伐进入,一呆就是一两个小时。
那男人明显不是女人的丈夫,甚至比女人看上去还要年轻个一两岁。两人之间的关系不言而喻,阿宝选择视而不见。
然而昨天他离开山田家回学校的时候,在地铁车站上突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回头一看,正是那个穿西装的男人。
男人笑得腼腆,冲他微微鞠躬。
他说:先生,你也是吧?
阿宝:什么?
男人不答话,伸出右手的小拇指——这个手势在日本是“情人”的意思。
这个男人见阿宝天天进出山田家,把他当做了山田太太的情人。
阿宝张大嘴巴想要反驳,却最终把那个“不”字咽了回去。
他不置可否地侧了侧脑袋,下巴却偏向那个男人的方向。
那男人似乎得到了什么讯号,自发地靠了过来,眉眼里一片欢欣,似乎是找到了什么同类似得。
是的,同类。
这个男人不问阿宝名字,也没有自报家门的打算。不过这不妨碍他开始絮絮叨叨地跟阿宝讲话,说到兴头上恨不得把他拉出车站找个地方喝一杯。两人搭的是同一方向的地铁,阿宝就这么拉着拉环,听男人讲了一路的话。
原来他和隔壁的太太果真有一腿,并且已经保持了多年。男人说他们这条街,甚至对面那栋楼里像他们这样情况的也不少。每到下午这个时候,丈夫在外打拼,太太们则偷偷倚栏眺望。宁静的午后,看似平和的住宅区里实则波涛暗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