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里,盼盼不由得想起了金灿灿公司里那些衣冠楚楚的白领小姐和先生们,想到了高级办公室里那高级的的熏香。
现在,亚非她也要到香喷喷,讲外语的办公室里去上班了。
她不声不响,步子却跨得最大。
“亚非脑子好,又会外语,外企确实更加适合她。”
阿宝听了不住点头,“她以前不怎么说话,真不晓得原来那么有主意。”
“亚非拿得起放得下,嘴巴又严,是做大事的人。”
她正是因为看了亚非的信,才下定决心要往小林制衣铺去走一遭的。
亚非的坚强和果敢让她自惭形秽,也激发了她的斗志。
第一,我要收利息。第二,我要你过得好。
亚非的话如言在耳,让她非要振作精神不可。
地铁车厢不住晃动,盼盼看着车窗玻璃反射出的影子。她身后那排座椅上,一位年轻的母亲正低下头逗弄怀里的小婴儿。小婴儿伸出粉红色的拳头,去抓母亲散落下来的头发,嘴里发出咯咯的笑声。
左手摸上小腹,杨盼盼深深地吸了口气。
她已经失去两个孩子了。
他们都没有来得及睁眼看过这个世界,甚至都没有来得及成形。生命的序曲尚未落下第一个音节就被人强制按上了休止符。
我的小天使,对不起,妈妈没有生下你们。
盼盼闭上眼睛,下巴微颤。
但是妈妈不后悔。
不后悔。
第四十二章
上海 威海路公寓
双凤托着下巴,看亚非把衣服一件件从衣橱里拿出来,整整齐齐地叠好再放到地上的行李箱里去。上海最近的天气也开始热起来了,亚非今天穿着一件白色的真丝带暗花的衬衫,头发用一块蓝色的绢布松松地抓住,垂在左边肩膀上。
她手脚很快,不一会儿就把春秋天的衣服都整理好了。拍了拍双凤让她让一让,她还要打包一些冬衣。
据说德国的冬天很冷,甚至会下大雪。她不知道上海带过去的毛呢大衣能否抵御欧洲的寒冬,想着不知道现在去妇女时装店是不是还能买到反季节的羊绒衫。
“羊绒纱啊,我打算过段时间搞一批弄到北边去卖,趁着国庆和中秋节的时候大赚一笔。”
双凤帮她一起叠衣服,“北方比我们这里冷的快。要是北京卖得好,我再挑一批尖货在上海和苏州、杭州这边销售,抢占春节市场。”
亚非撇了她一眼,“年底要结婚的人,还乱跑什么?”
“结婚也不能耽误赚钱呀。办完酒席不是还有蜜月期么,我打算一边渡蜜月一边跑货,两不耽误。顺便还能考察一下市场,对伐?”
亚非对这个一心钻到钱眼里的财迷凤凰无话可说。
“你把军军送到你前夫家半年,真的放心么?”
亚非的父母这段时间身体不好,没办法帮忙带孩子。她上周末已经把儿子送到吴家去了。
“有什么不放心的,那是他们的孙子,难不成还虐待他?”
“但是我听说小吴最近要结婚了。你放心军军落在后妈手里?”
说起这个双凤就来劲。
和亚非离婚后,小吴消沉了一段时间,不过很快就振作起来,发了疯似得开启了相亲之路,半年里看了不下三十个人,而且各个都是ʟᴇxɪ没结过婚的小姑娘。他好像憋了一口气,发誓要讨一个比亚非更好的女人。听说前段时间有点眉目了,真的有一个大学生看中了他,据说还是学什么金属专业的,反正是个高级知识分子。
“他真的要结婚,也是小夫妻搬出去单住。我儿子总归跟着爷爷奶奶,吃不到亏的。”
亚非不为儿子担心,反倒是更操心眼前这个总是莽莽撞撞的丫头。
“我看你天天忙得跟陀螺似的,婚事一点都不放心上嘛。”
“结婚这种事情,小陆准备就行了……再说了,我突然又不是很想结婚了。”
“瞎说八道,单位里结婚证明都打了,小陆的婚房都开始装修了,你说不结婚?”
“还没打证呢,急什么。万一……哎,我老实跟你说,这婚不一定结得成。”
双凤把衣服往床上一扔,眉头紧皱地开始抱怨。
小陆的姆妈原本是看不上她的,准确地说陆文联全家都看不上她。
陆家虽然不是亚非前夫小吴家那样的有钱人,但也是小康之家,父母都是国营大厂里坐办公室的。陆文联有个姐姐前几年出嫁了,嫁得也很不错。小陆作为家里的唯一的男孩子,他父母自然是希望他能娶一个很不错的女孩。
要父母双全,要乖巧听话,学历至少要是高中生吧。最好是老师,小学的,幼儿园的都可以。
以上几点,双凤都不符合。
双凤到现在还记得她头一次去陆家,站在陆家门口看到他姆妈那嫌弃的表情。
要是换在过去,双凤一定头也不回直接走人。但她做了一段时间生意,已经学会了场面上的那一套,脸上一点都看不出怒意,笑着把礼物递过去。
“小小礼物,希望叔叔阿姨喜欢。”
袋子里是她特意从杭州带回来的真丝领带和一件香云纱连衣裙。价格也不算贵,也就是陆文联两三个月的工资罢了。
看到包装袋上的“杭州丝绸”几个字,陆妈妈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些,轻飘飘地说了一句“破费了”,让双凤他们进门。
陆家早早就分配到了公房,并且是三室一厅的大房子。客厅正气大方,一色的红木家具,煤卫设备齐全,还有一个朝南的大阳台,上面摆满了被人精心打理的花草。
“来来,吃水果。哦呦,这间房子是当初小陆他爸爸单位分的。刚住进来的时候还觉得蛮大的,现在东西越来越多,脚都不知道放哪里好了。”
小陆妈妈故意炫耀,“双凤姑娘,你家住哪里?听说你还有一个弟弟,将来他要娶媳妇,家里房子够住么?”
双凤眯起眼睛笑笑,“就住在闸北的老房子里。石库门都不算,只好算是滚地笼。”
“哦呦,闸北啊,‘下只角’么。”
小陆妈妈捂着嘴巴笑笑。
老上海眼里,除了卢湾黄浦静安徐家汇算是“上只角”,其他地方都是不入流的“下只角”。更不要提闸北区了,半数以上苏北人,属于城市鄙视链的底层。
“下只角是下只角,不过螺蛳壳里做道场,住是肯定能住的,就是没有你们家这么舒服。”
与小陆家相比,双凤家的螺丝壳小得可怜不说,到现在她姆妈还要每天一早提溜着马桶,在公厕外面排队倒屎。
小时候还行,弟弟稍微大了一点之后,她们母女两就不能在家里洗澡了。想要洗个热水澡,就不得不去菜场上面的大众浴室里出钱濩一把。浴资虽然不贵,但对双凤家也是个不小的负担,尤其是夏天。
双凤记得很清楚,上学的时候有男个同学,故意走到她面前用力得扇了扇鼻子,大声喊,“双凤好臭啊!双凤你不会不洗澡吧?”
整个教室爆发出了哄笑声,笑得最厉害的当然就是那个带头的男孩子。
不过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因为他的脑袋被双凤按在地上,双凤坐在男孩的肚皮上,不断地扇他的巴掌。
女人也不是一生都是柔弱的,小学和初中一二年级的女孩子们没有接受过月经的洗礼,血液里还保留着上古时代母兽似的悍勇。
孩子们的哄笑变成了尖叫,很快班主任来了,女人掐着双凤的胳膊让她起来。双凤充耳不闻,最后还是体育老师进来把已经杀红眼的双凤从那男孩子身上扯开。
班主任方老师叫来双凤妈,结结实实批评了她一通,说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女孩子,简直就是个女流氓。
双凤站在老师办公室门口,低头看着胳膊上的淤青——刚才被她妈打的。亏得她妈还记得女孩子不能打脸。
“辣你家妈妈,杀千刀的死丫头居然打我儿子?”
一个女人风风火火地冲进来,看到双凤,伸手要打。双凤往后跳了一步,冲她笑了笑,用苏北话讲:“你打。你打我一下,我就打你儿子一下。除非你儿子以后不上学了,不然我一定打死他。”
那女人吓了一跳,看着眼前这个邋邋遢遢,瘦骨伶仃的小姑娘不由得打了一个冷颤,放下了高高扬起的手。
“双凤,我妈问你话呢,你想什么?”
小陆轻轻地捅了捅双凤的胳膊。
“阿姨说什么?”
双凤眨眨眼。
“我说啊,我们小陆之前相亲的那些女孩子条件好的很呢。你不知道吧,他还跟材料厂厂长的女儿相过亲。那个小姑娘还是大学生呢。家里有五六套房子。静安区,普陀区,黄浦区,卢湾区都有,住都不住过来。”
小陆姆妈掰着指头数,“阿拉小陆要是能和她结婚,我们家都不用准备婚房的。”
“是伐,那小陆为什么不和她结婚呀?”
双凤笑眯眯,“小陆,你说说看,为什么不和她结婚?”
“我,我……”
陆文联瞪大眼睛,看看双凤,又看向他妈。
“我儿子看不上人家。”
“哦,你儿子看不上人家,不是人家看不上你儿子。”
双凤转过头,依然笑嘻嘻,“是这样伐,小陆?”
“还有,是哪个材料厂的厂长那么厉害啊,五六套房子,不会是经济上有问题吧?”
双凤嘲讽她霍胖(吹牛)没边,编都编得不像样子。
陆文联恼羞成怒,只好朝他妈发火,“妈你干什么说这些,双凤第一次来还是客人呢!”
他压根就没和材料厂的千金见过面,人家一听到他家的条件就直接拒绝了。
双凤拿起桌上的橘子剥开,冷笑一声。
从陆家出来双凤就直接摊牌说要分手,她说小陆我知道你对我好,可是你家里看不上我。看不上就看不上了,我双凤总不见得倒追你。以后大家做同事就好了,我不耽误你,你也别耽误我。
双凤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情就是在前男友小赵身上白白浪费了两年时间。
小陆急的直跳脚,过两天到单位,把一本房产本和一张存折放在双凤的桌子上,接着“噗通”一声双膝着地跪在地上。
整个办公室的人开始起哄,男销售员们甚至吹起了口哨。
“小陆小陆,你这个要命。人家外国人求婚只要跪一个膝盖就可以了。两个都跪下来,你这是在拜祖宗呀。”
“小陆,男儿膝下有黄金,你这还没结婚腿脚骨就软了,以后要彻底变成‘妻管炎’拉。”
“双凤,这是我的工资卡,我工作那么多年的积蓄都在里面了。这个房子是我爷爷给我的,现在我把它给你,你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你想转到你自己名下都可以。”
双凤张大嘴巴。
“双凤,我喜欢你,我爱你。你不要抛弃我,我什么都愿意给你。”
他蹲在双凤脚边,可怜兮兮的模样让双凤不由自主地又想起了学校里那个欺负她的男孩。
毕业那天男孩子把双凤叫到操场上,双凤以为他是要找自己做最后一次决斗,欣然赴约。她没什么爱好,就是喜欢听广播里讲评书。《说岳》《七侠五义》都听过了,最佩服里面的大侠。双凤披着红领巾去操场的时候,有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
结果到了地方,那个男孩子把一本本子递给她后撒腿就跑了,话都没说一句。
盼盼莫名其妙,打开本子后两弯眉毛差点从眼眶上跳出来。
本子里夹着好多彩色糖纸,各种各样。大白兔奶糖的糖纸,冠生园花生牛轧糖的糖纸,水果硬糖的,酒心巧克力的,金币巧克力的,一张张被人精心地剥下来,压平之后夹在本子里。
这些精巧的糖纸们是这群小学生们现下最热衷收集的东西。课间休息的时候他们就互相攀比,比谁收集的糖纸多,比谁的糖纸漂亮,还会互相交换。
如果谁家有外地的亲戚能搞到外地的糖果纸那就更不得了了。双凤特别喜欢一种银白色的糖果纸,在太阳底下能折射出七彩的光芒。书上说彩虹有七种颜色,双凤没有见过自然界的彩虹,她只在糖果纸上见到过。
双凤家穷,吃不起那么多糖,她ʟᴇxɪ只能拣别人丢了不要的。她记得有一次放学回家路上看到有个小胖子正在吃糖,一路吃一路丢纸。她就一路跟着捡,那一次足足捡了十多张糖果纸,里面还有一张北京虾酥糖,可把她高兴坏了。
她拍掉糖纸上的尘土,试着用舌头舔了舔糖纸内侧,然后有些失望地皱起眉头。不明白虾酥糖为什么也是甜的,难道不应该是虾的味道么?
双凤看着这集满一整本的糖果纸,翻到最后一页。
纸面上被人用铅笔写下几个幼稚的大字:双凤,我欢喜侬(喜欢你)。
双凤抬起头,看着操场另一头。
那个男孩子正一脸期待地看着自己。
双凤低下头,眉头拧得死紧。
她不明白,他既然喜欢她又为什么要欺负她。
而且比起糖果纸,她更加喜欢糖果。
双凤把本子往地上一扔,头也不回地走了。
风吹过来,纸页发出扑簌簌的声响。彩色的迷人小纸片被风吹了起来,洒满半个操场。双凤好像听到男孩子哭的声音,不过她不准备回头。
“你说的是真的么?”
双凤双手捧起房产本,就像捧起那个装满了彩色糖果纸的本子。
“当然是真的,这是我拥有的最好的东西,全部都给你。双凤,我爱你。”
小陆的眼睛亮晶晶。
双凤的手摸着红色的皮本,笑了。
长到二十多岁,她终于吃到糖果了。
……
“小陆对你那么好,怎么就不结婚了,而且你们不是讲好了么。等结了婚,你们就搬出去住的。又不用受婆婆的气,多好。”
亚非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坐到床边,拉起双凤的手,“你师父走之前关照我要好好看着你的。你有什么事情千万对我说,不要憋在肚子里。”
“小陆他妈前几天不是摔了一跤住院了么……他姐姐大肚子了行动不方便,我妈就让我去医院照顾她。”
双凤咬着唇。
亚非点点头,“这是应该的。”
“一开始还好,后来几天就不对了。”
双凤拧着眉头,“我和小陆说好了,我白天帮忙,他晚上来接班。我生意忙,BP 机一响就要出去接电话。有时候还要准备一些文件材料什么的,要去打印店。回来的时候他妈妈就阴阳怪气我,说我是大忙人,抽空来照顾她这个老太婆真是委屈我了。那我是真的很忙没错呀,钞票又不会从天上掉下来。”
“他妈妈还说,他儿子白天要做生意,晚上还要来服侍他,怕他身体坚持不住。好笑伐啦,难道还要我什么事情都不做,二十四小时服侍她?而且他儿子是在帮我做生意,我是他的老板好伐?别说她现在还不是我婆婆,她哪怕是我正牌婆婆也没有这个道理的。男人要做事,女人难道不要做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