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嬷嬷面色稍缓,在空白处添上她的名字,“每日卯时三刻在此处点名,迟一次月银扣半,迟三次杖责二十。”
宝春点头如啄米,看来还得往上爬啊,人家苏培盛就不用凌晨三点起来打卡,还有自己休息的小屋。
书房静悄悄的,开窗通风后茉莉香钻了进来,外面的夜还很黑。等四爷走后书房就空了,是不是一会儿可以回去补个眠?
宝春打了个哈欠,一回头就对上一双黑漆漆的眼,吓得她卡在半截,忘了合上嘴。
“过来更衣。”胤禛拧了拧眉心,刚睡醒的嗓音有点哑。
他昨晚不是去后院了么,怎么睡这儿啊?
胤禛双臂打开站在那,等了半天不见动静,不耐烦看过来,宝春磨磨蹭蹭跟上去,这不是夏蝶的活儿嘛……
外袍外褂还好说,系腰带时,她以一个近乎环抱的姿势却不能碰到他,加上手臂长度不够,动作就显得笨手笨脚,惹得胤禛更加不耐烦,“内务府没教过怎么伺候?”
他目光太穿透,宝春只轻碰了下就垂下眼,小声嗫嚅,“这也怪不得奴才啊,爷的腰身魁梧似牛,顶的上奴才的两个粗呢。”
马屁拍的倒是别致,胤禛轻哼一声,无意间扫过她的腰,细细的一小把,看着是比同龄太监纤细。内务府怎么挑人的,苏培盛在这个年纪也没这么矮吧?
长得矮就算了,还总偷懒。
别人伺候穿靴都托着鞋帮子往里送,生怕主子费力
,轮到她,套上就不管了,还悄悄用袖子垫着嫌鞋底脏了手。
胤禛不由好笑。
于是苏培盛进来后,宝春正打算退下吃早点,四爷的声音又飘了过来,“一会儿启程,宝春儿也跟着去。”
宝春嘴角一抽。
先不论她一个整理书架的跟去修大坝有什么用,咱就是说,春字别带儿化音成不……
太监们抬着膳桌进门,刘全趁摆盘的空档给苏培盛递了话,苏培盛回来禀报道:“爷,八爷带人送银子来了,就在外厅候着呢。”
之前还催的什么似的,这会儿银子就在家门口,胤禛反倒不急了。
“你去外面盯着,入库时数仔细了,差一两都不行,”他接过毛巾,慢悠悠拭净每一根手指,给苏培盛递了个眼色,“给爷细细查,不着急。”
“奴才明白。”苏培盛笑着退出去了。
原本一炷香的差事硬生生磨了两个时辰,八爷茶都喝撑了,只得干耗。真是邪了门,不管查多少遍总能差出来一两银子。
胤禛故意磨时间,早膳吃的有一搭没一搭,宝春手持银筷,他想吃哪道菜,一个眼神过去她就得先试过才行。
每次她给自己夹的量都大,也不算太夸张,就是比别的侍膳太监夹多一点,几道菜吃下来蹭了个半饱。
刚开始四爷点的挺正常,清炒玉兰片,芙蓉虾啊都是宝春爱吃的,甚至还尝到了燕窝鸭丝。
后来不知怎么,他专点各种梗类,像芹菜、桔梗这些她平时碰都不会碰,尤其那道鱼腥草,只尝一点就反胃。
宝春瞄向那道麻椒富贵鸭,咽了咽口水,油滋滋的皮都烤脆了吧……昨晚就有这道菜,听说四爷还吃了不少,现在怎么一口不动啊,善变的男人……
见她苦大仇深地嚼那根梗,胤禛压下上扬的唇角,面无表情看向那道鱼腥草,“再试。”
“爷,这道试过了。”鱼腥草拌竹笋也不知谁研究出来的,难吃出了新高度。
四爷十分严谨,“还没试里面的竹笋。”
宝春寸寸龟裂开,不是说皇子不轻易透露饮食偏好么?他怎么总吃一道啊,口味还辣么独特。
临出发前,宝春被夏蝶拉到角落絮叨半天,四爷喜欢喝什么茶,讨厌什么香,连如厕时恭桶下面垫的是哪种木屑都说了。
宝春还想说姑娘你想太多,监工又不是去旅游,结果刚一出大门就啪啪打脸。
长长的队伍望不到头,光是护送银子的侍卫就五百多人,高高端居马上,衬的她格外矮矬。
伺候四贝勒的奴才也有好几十,十几辆骡车挤的满满当当,最后面放行李的恨不得把四季家当全塞进去。仔细一看,还有太医呢。
内务府才不管冗长的车队会不会拖垮行进速度,他们该备的只多不少,没见哪个主子嫌储备充足降罪奴才的。用不完,就地一扔,反正花的又不是自家银子。
慢吞吞磨了两天,四爷忍不了了。命大部队继续沿官道走,一人一马抄小路去郑州。
主子爷独行真要遇见什么牛鬼蛇神,他们脑袋也别要了,苏培盛好说歹说劝不住,急得直冒冷汗,最后还是宝春耍赖抱住他大腿就不撒手,活像个树懒。
胤禛甩了甩腿,竟纹丝不动,被气笑,“行了,还不放手?”
这是松口了。
苏培盛抹把汗赶紧追上去,顺便将宝春一并打包带走。这小子机灵着呢,要紧时刻没准顶用。
宝春不会骑马,坐前面像被苏公公搂在怀里,怪怪的,最后还是坐后面,但没抱他的腰。
天本来就热,上面坐着的两人重心又不集中,小马驮着他俩跑的吃力而缓慢,累的快脱水。
胤禛跑出去老远,发现这两个拖油瓶还在晃悠,他又折回来,鞭子点了下宝春,“你过来,与我共骑。”
这次轮不上她选位置,屁股不等坐稳,胤禛鞭子一挥,骏马离弦一样飞窜出去。
两边的绿树飞速向后退去,宝春脑子晕晕的,忘了害怕,盛夏的风吹过来,刮的她脸颊发烫,后心的热度却比脸还要热。
贴的太近了,近到她听见身后沉稳有力的心跳,一下又一下。
山路崎岖,不规则的颠簸令人昏昏欲睡,宝春紧绷了一路的意识悄然涣散,眼皮打架,不知不觉窝在了他怀里。
胤禛蹙眉,马背上没功夫训斥,就由她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稀稀拉拉的雨点砸在脸上,宝春猛然惊醒,她孤零零坐在马背上,身后没了人。
“还知道醒啊,没靠着的是不是不习惯?”苏培盛不咸不淡来了句。
颠了一路都没醒,还敢枕着主子爷的胸口,他都吓傻了,不知该说她心大还是缺心眼。
宝春下了马,扶了扶头上的瓜皮帽,没搞清状况先把马屁拍上,“咱主子什么身份啊,那可是龙子凤孙,阳气盛的足以震慑孤魂野鬼,奴才这才睡的踏实。”
“瞧把你得意的,看爷不治你个不敬之罪。”
“行了,”胤禛打断他们,“苏培盛你去探路。”
爷您变了……
苏大怨种一步三回头地走远了。
雨越下越急,宝春折了个大叶子挡在四爷头顶,她自己半个身子淋到了也不在意。
刚睡醒,她眼睛润润的,不太想说话,两人听着雨声沉默许久,也不觉尴尬。
苏培盛没敢去太久,回来说寻到个破庙,不至于在林子里过夜。
庙里挤着一群流民,从未见过衣着光鲜的贵人,颇为局促地让出了一半位置。
男女老少都瘦成一把骨头,神色木然,贡桌上的糕饼果子早没了,只剩佛像悲悯地俯瞰着。
三人围着火堆烤衣服,苏培盛背对那些人解开布包,掏出几块肉干,“爷,好歹吃一口吧。”
四爷接过,苏培盛又给宝春和自己留了两块,赶紧将剩下的揣回怀里,半点不再露出来。
一个衣着破烂的小女孩盯着他手中的肉干猛瞧,苏培盛凶巴巴瞪她,她瑟缩了下,又看向宝春,使劲咽口水,没敢动。
宝春被她这么瞧着也吃不下,略一犹豫,还是没多管闲事。
小时候在孤儿院,她见得多了。
谁知道小姑娘得了肉干,剩下的人会不会一拥而上?抢了包袱倒不算什么,真冲突起来,他们手无寸铁又是灾民,四爷还能真打?不打就只得干吃哑巴亏。
在小姑娘失望的目光中,宝春把肉干吃了,尽量不去在意周围渴望的视线。
见她如此,胤禛绷着的手臂松弛下来,心思却想差了。
这小太监伺候他笨手笨脚,遇上事却镇静的不似寻常奴才,藏拙呢,怕是哪个兄弟插在他身边的耳目。
京里局势愈发紧张,像这样的每年他能揪出不少,处置了还会有新的进来,倒不如放在眼皮子底下踏实。
李氏就是如此。
火星子舔上了袍子下摆,胤禛随手按灭,指尖被烫了下,内心却不起半点波澜。
第5章 掐住
越靠近郑州,游荡的难民越多,堵在城门口让人迈不开脚,四爷没进城,绕道去了决堤的石古堡。
数次洪涝下来,原本绿油油的农田一片斑驳,河工们背满石料,踉跄着往堤坝方向运。
正巧路过一个,苏培盛叫住他,从他背的竹筐里抠下来一点边角料,拿给四爷看。
“你们一直用这些材料?”苏培盛问。
“……对,对对。”河工操着一口乡土音,目光怯怯的,“老爷们是外乡人吧?我们这儿惹了龙王爷,年年闹洪灾嘞,修坝用的都是顶好的。”
河工怕他们不信,解释说黏土里掺足了粉煤灰,遇水不易裂缝,加上花岗石,那是再牢固不过的筑坝材料。
四爷沉默下来。
地方官竭力而为,还是挡不住汹涌的洪水,难不成真像京里传的,上天降灾祸警示太子的昏聩?
他内心复杂,一只小手爬上他的袖子,轻扯了下,“爷……”
宝春声音极轻,示意他看河工的脚。
那人刚走不远,脚上的草鞋很新,不似旁人的磨破了跟,鞋底沾着的泥沙颜色也更深些,显然不常在此处做工,八成是找来做戏给他们看的。
这么浅显的把戏他却疏忽了。
胤禛收拢思绪,暗暗告诫自己,越是处于困顿越要保持清明,不能有半分行差踏错。
苏培盛想抠坝上的土看看真伪,被四爷拦住。
“有一个盯着便不止这一个,打草惊蛇不如先进城,”他看了眼宝春,“你倒机灵。”
宝春嘿嘿傻乐,苏培盛白了她一眼,不就是被主子夸一句么,瞧她那点出息。
城里的店铺大部分歇业,只剩街尾一家酒楼还挂着灯笼,大厅空荡荡没什么人,三人开了三间房。
午饭端上来的牛肉缺斤少两,茶叶也是陈的,苏培盛还在挑剔,店小二撇撇嘴,不以为意,“这都什么时候了,客官您有的吃就知足吧,您看外面,大米都坐地起价了。”
不远处的街道,几个麻袋堆叠在木板车上,卖米的人坐在上面吆喝,米里掺了细沙,身前的队伍照样排成了长龙。
一锭整银换一包米,碎银看心情舀一勺,至于铜板,卖米的连看都不看一眼。
“这不是抢钱么……”宝春嘟囔一句。
“何止抢钱?”苏培盛朝那装米的麻袋努了努嘴,“太心急了,也不说换个袋子装,宫里的章子都没去干净呢。”
当街倒卖皇粮,狠人啊。
宝春看向四爷,四爷没什么表情似乎司空见惯,倒是盯着一个买米的书生。
那人黑瘦,衣衫褴褛却难掩风骨,正对着卖米的人斥道:“简直无法无天,你竟钻赈灾粮的空子,眼里可还有法纪?当真不怕四贝勒爷来治你的罪?!”
“嘿,你他娘的算哪棵葱啊,就在这瞎嚷嚷?”卖米的像听了什么笑话,扔了手里的瓜子皮,“四贝勒?四贝勒算个屁啊哈哈哈哈!!!”
他嗓门大,半条街上的人都听见了,苏培盛腾地窜起来要撕烂那人的嘴,被四爷叫住,“坐下,听他说。”
卖米的真就继续说了,说强龙压不过地头蛇,上面的人再威风,到了地方还不是两眼一抹黑?还说不等他们来,街上的流民就被赶走清街了,现在能吃上一口米,还不感谢他八辈祖宗?
他说得唾沫星子乱飞,不知哪来的自信。
宝春赶紧瞄四爷,他面上依旧淡淡的,像在听别人的事。
皇子尊严被挑衅竟然还能忍?要么怎么说那么多皇子,就人家最后上位了呢。
书生似乎听不得那些混帐话,大怒道:“快快住嘴!四皇子何等尊贵,岂容你这等粗鄙之人议论?今日你若以市价售卖米粮,在下便不去县衙揭发你,你若执迷不悟……”
“哪儿冒出来的穷酸书生,敢说老子粗鄙?算老几啊你!”
两边的打手噌地抽出佩刀,强光晃了下眼,利刃已架在书生脖子上。
书生脸都吓白了,房梁上突然飞下来两个蒙面人,三两下教训得人哭爹喊娘,然后消失在视野中。
影卫?
难怪荒山野岭的,四爷就敢孤身一人到处乱跑。
卖米的昏迷不醒,被两个手下架走,街道静了一瞬,众人一拥而上,眨眼的功夫米袋子就空了。
书生瘫坐在地上像被抽了魂,胤禛让苏培盛带他过来,苏培盛犹豫,“爷,这人不知底细……”
“无妨,”身后的凉风停了,胤禛回头,宝春赶紧继续打扇,“他故意提我名讳是在引我注意,不见见岂不是白费他一片心思?”
果然,书生被领进客房后,面上不见半分屈辱,跪下就磕头,“小人戴铎,参见四贝勒。”
“戴先生请起。”他不装,胤禛反而多了丝好感。
“多谢贝勒爷。”戴铎坐下,然后就后悔了。
人家没让他坐,他怎么就坐下了?内心惶惶,不知如何破冰。
他不说话,四爷更不会先开口,空气慢慢凝固。
苏培盛防他还来不及,哪里会记得待客之道,汗珠子顺着戴铎的额头滚下来,一杯凉茶递了过来。
“先生请慢用。”宝春退回四爷身后。
可算有人起个话头,戴铎感激地向她施以一礼,话也说顺畅了,“早闻四贝勒府上规矩森严,今日一见,就连婢女都举止有度,娴静婉约。”
“……”宝春背上的汗刷地就下来了。
余光掠过四爷,她赶紧拿捏出一个被羞辱的表情,愤愤道:“你这人好生无礼,我等虽非完人,岂能被你说成女子打趣!”
“这,这……”戴铎讪笑,脸跟着红了,“想不到竟是位小公公,恕戴某唐突了。”
房间不大,挤了四个人实在闷热,胤禛懒得同他耗,开门见山问,“戴先生既识得我身份,等在此处不只为了喝杯茶吧?”
戴铎克制着内心的紧张和激动,从怀里掏出一本册子,递上去,腰躬的比苏培盛还夸张。
时间一分一秒滑过,大部分繁体字宝春看不懂,却察觉四爷面上不显,捏着纸张的指甲却隐隐泛白。
戴铎扑通跪下来,目光炙热而期盼,感觉快哭了。
“小人贱命一条,既没福德修炼成仙,又做不到不求闻达,隐逸于林泉下,苟活一世,与草木同枯荣,直到遇见了四爷……”
宝春愣了,这是准备告白?
“四爷有尧舜之德,自是不缺良才猛将,但如今是君臣利害的关键时期,关乎您终身荣辱,也关乎天下百姓,小人若不前来,恐饮恨终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