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咔的一声脆响,雪鬼脚下的瓦片被踏碎了,她整个人滑下屋脊,只有双手紧紧扒住边缘的脊兽。
韩应春惨叫一声,训练有素的护卫兵迅速拉紧长弓。
江一木大喊:“不可以——!”
他的声音埋没在了呼啸的西风与嗖嗖箭雨之中。
同时一声碎裂,脊兽断了,雪鬼直坠而下,半空中了两箭,惨叫一声,砰的一声撞在地上。
正落在韩应春的脚边。
韩应春此时已经分不清恐惧了,只有强撑着吓软的双腿没有离开阵位。
老徐喊道:“韩大人你抓紧拷鬼棒!她要是敢动你就揍她!”
韩应春点点头,双手紧握拷鬼棒于身前。
雪鬼摔得不轻,又中了箭,箭上抹了雄黄,对她而言无异于深陷刀枪火海的剧痛。
雪鬼一边扭动,一边呜咽的哭着,声音像小姑娘般娇柔甜腻。
韩应春抖抖忽忽的壮胆道:“我、我韩应春,今晚,为了妻儿,我死无全尸,也要把你干掉!”
韩应春双手握紧拷鬼棒举过头顶,闭紧双眼,突然“啊”的大叫一声。
然而拷鬼棒并没有如期落在雪鬼身上。
韩应春蹲在地上,头埋在膝盖里,双手扔握着拷鬼棒护在头顶,显然是吓破了胆。
一旁,雪鬼手脚并用,支撑着站起了身,身上骨节发出咯噔的响声。
孟渡看见江一木拔出赤莲刃,刀身上的莲花纹路微微发红。他浑身紧绷,紧紧盯着韩大人和雪鬼的位置。
雪鬼睥睨一眼地上发抖的男人,居然不再理会,抬头环视起四周的情形,目光最后落回戏台上的目连僧身上,突然笑了。
凄厉的笑声中,雪鬼恶狠狠的挤出一句:“你们用阵法禁锢我,唱戏耗去我身上的魂魄——好,好,我就让你们得偿所愿。”
天空一声响雷,如山崩地裂。
大雨倾盆而下。
冥暗的天色随着大雨如滚滚浓墨一般涌入整个东市。
孟渡看见雪鬼拔出身上的箭,伤口嘶嘶向外冒着黑烟,那是体内的魂气在消散。
就在这时,雪鬼转身,望向了自己。
雨与夜中,孟渡看见雪鬼苍白的眼中写满了痛苦,但那不是皮肉的痛苦,而是一种被所信仰之物背叛的痛苦。
她一晃脑袋,一步,一步,走向了自己。
第20章
瓢泼大雨中, 雪鬼正举步维艰的向着自己走来。
孟渡所处的阵位北辰星,是整个天图上最正中的一颗星。这个位置, 也是整个星阵法力最强的地方。
雪鬼为何放着最脆弱的阵眼不去,飞蛾扑火般的,往她所在的北辰星走来?
孟渡拔出鬼哀刀,挡在自己身前。大雨如鞭抽在身上,浇湿了衣襟,打乱了长发,而她屹立在雨中, 丝毫不为所动。
不,她才不相信雪鬼会来送死。
能让江一木受阴气所伤,这个妖邪,定不简单。
雪鬼一步步的逼近,孟渡感到凛冬的严寒之气, 像一把把刀一样割在面颊和脖颈上,就连雨点仿佛也夹带着冰渣,砸在身上如针一般刺入皮骨。孟渡突然明白了为何韩应春一个见过世面的兵马护卫, 会崩溃到蹲在地上抱住自己——这不是凡人之身可以承受的阴煞之气。
一瞬间的晃神
,孟渡霍然发现,四下静得可怕。
似乎静得,只剩下了雨声。
孟渡猛地意识到什么,浑身一凛。
磅礴大雨掩盖了周遭的变化, 而本应夹杂在雨中的风声、目连戏的唱作念打、阵位上的人的气息——一切都不见了。
只剩下黑而沉邃的夜, 冰寒而悲怆的雨,和雨夜中的她孤影一人。
孟渡收回心神, 看向前方,瞳孔猛地一震。
眼前, 雪鬼不见了。
***
孟渡手握短刀,凝神注视四周。
她所处的位置,四面为空,就连一棵可以背靠着的树都没有。湖畔边影影绰绰,戏台上几盏油灯晕着青荧的光。
然而一呼一吸过去了,什么也没发生。
油灯的青影如渺渺香气,带来些许的温度。雨也柔和了些,落在肩上绵绵的。
清幽的火光中,走出一位公子。
公子一身白衣,长身如玉,一双凤目微微上挑,眸中含着温润的笑意。
孟渡心底一颤,右脚不自觉的向后挪移半步。
白衣公子轻笑一声,从腰间抽出一把青铜短刀。刀身明亮而澄净,赤莲纹路清晰,好似刚刚铸造而出,受一场秋雨的沐浴。
“娘子的刀还没取呢,躲什么?”
白衣公子往前走了几步,孟渡低叱道:“你站住……”
“嗯?”
“不要过来。”
白衣公子在孟渡几步之遥的地方站定,眉头因被拒绝而轻微的蹙起,却丝毫没有怒意,反倒眼含笑意:“娘子不识得吾了吗?”
孟渡不言。
“吾可是你的……”
“站住!”
这时,白衣公子的身后,又走出一位黑衣公子,长身挺拔,眼尾微挑。
模样、身型,竟与白衣公子毫无二致!
黑衣公子怒道:“你是何人,胆敢轻薄我家娘子?”
白衣公子转过身,微讶道:“吾是何人?”他眼中的笑意更深了,如一团漆黑化不开的墨。“吾不正是你吗?”
黑衣公子一愣,露出迷茫的神色。
与白衣公子飘逸的白丝道袍相反,黑衣公子一身矜贵克制,玄色的窄袖长衫衬得他腰身纤细笔直,袖口与腰带上镶绣精致的金丝蝠纹。玉质金相,气质卓然,如黑夜中的一株孤傲笔挺的韵竹。
等等,这个黑衣公子的穿着,怎么这般眼熟?
孟渡迟疑的问了一句:“江郎中?”
黑衣公子望向她,勾唇一笑。突然间,他退后一步,遁入黑暗,留下白衣公子孤身站在雨中。
白衣公子嘴边的笑意却徒然冰凉,微微上扬的眼尾氤出浅浅的一抹猩红。
白衣公子看着孟渡:“你果真把吾忘了。”
他的声音黯哑,却紧绷,仿佛极力克制着巨大的悲恸。
“你有长生,而吾只有一世。吾终究是你漫长生命中的过客,居然还期许过你的垂怜。”
白衣公子周身围绕着冰寒的气息,雨水打湿了他乌黑的长发,长睫低垂、落上几粒冰珠。整个人好似雨中的一朵冰莲,孤傲而破碎。
孟渡紧咬唇肉,握着鬼哀刀的指尖发白:“我因记得他,才认不出你。你又是什么东西,竟敢在我面前冒充他?”
白衣公子凤眼微眯,眸中传来幽冷森寒的气息:“哦?娘子这是破了我设下的心魔,那为何不一刀将我砍死?娘子分明已将刀握在手中了。”
孟渡面不改色:“好聪明的妖孽,竟想骗我离开阵位。”
白衣公子薄唇轻抿,勾起阴鸷的笑意:“可是你的同伴心魔太重,已经忍不住要离开了。”
同伴?难道说,雪鬼以他们每个人的心魔,分别制造了幻境?
就在这时,孟渡听见黑暗中一声吼:“——智慧明净,心神安宁,三魂永久,魄无丧倾!”
是江一木!
净心神咒一出,尘世间的喧嚣霎时入耳。
风声,雨声,戏声,全都回来了。
江一木仍站在阵眼的位置,再次闭上双眼,低声念咒。
是他施展的幻影术,将自身分为七个幻影,分别闯入雪鬼设下的七个幻境。
孟渡心神一颤。
为何江一木在她的幻境中,会变成那个人的模样?虽然幻境中的黑衣公子,只是江一木幻影术的分身,并不受到本体的控制,可他为何说出那样的话?
更者,江一木居然丝毫不受幻境的影响,还能分出心神施展幻影术救他们——难道说,江一木没有雪鬼可以用来操纵的心魔?
一介凡夫俗子,怎会没有心魔?
不远处,刚刚觉醒的老徐狠狠骂了句脏话,啐道:“好你个雪鬼,居然拿我娘来唬我!”他转过身,一甩拂尘指向东边和南边的杜仲、辛夷,大喊道:“杜仲,辛夷,拿你们手中的八卦镜,对着她照!”
杜仲和辛夷显然也清醒过来,忙转动八卦镜照向雪鬼。
雪鬼站在距离阵眼不远的位置,苍白的眼眸直视前方,好似全然没有听见其他人的声音。
雪鬼仍在某个人的心魔幻境之中,是谁?
孟渡想起方才的幻境中,白衣公子对她说,她的同伴心魔太重,已经忍不住要离开了。白衣公子说的是谁?
孟渡环顾四周:老徐、杜仲、辛夷和江郎中是清醒的。韩应春仍蹲在地上,但他没有离开阵位。远处,刘公子已经响应起老徐的号召,奋力摇起了手中的三清零。而戏台受到了结界的保护,目连戏仍有条不紊的演着。
只剩下一个人,阿禾。
糟糕。孟渡心下猛地一紧。她第一次在茶馆见到阿禾时,就觉得这个人背负过很重的东西,那些东西或是人情、或是人命,沉淀在他的目光、言行之中。
这样的人,心魔一定很重吧,被雪鬼从灵魂深处挖出心魔、制造幻境,是怎样非人的折磨。
孟渡看向江一木,只见他双眼紧闭,面色煞白,口中念着咒语,手中飞快的变换着繁复的手印,周身轮廓变得混沌,仿佛罩着一层水汽。
老徐大喊:“小江!阿禾快要撑不住了!”
孟渡看不见戏台对面阿禾的状况,又不能影响江一木破解幻术。她身上唯二的灵器朱砂和狗牙给了江一木——对了,还有发笄!
孟渡从头上取下桃木笄,对准雪鬼的命门射去。
桃木笄嗖的飞出。在快要触及雪鬼命门的刹那,雪鬼的身影一晃,竟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老徐失声大喊:“她往阿禾那去了!”
同一瞬间,江一木身后化出一道残影,追着雪鬼,飞向阿禾所在天市垣的方位。
黑暗中传来雪鬼尖锐的笑声。
孟渡感到法阵中饱满的气息突然被划破一道裂口,顿时风声飒飒,法力四泄。
他们还是晚了一步,阿禾离开了阵位,法阵破了。
江一木蓦然睁眼,眸中仍留有法咒残余的青光。他暗骂一声,不再留恋阵眼,一提气掠向雪鬼和阿禾的方位,拔刀出鞘,恨不得直取雪鬼脑袋。
然而最令他担心的画面出现在眼前。
阿禾双手搭在雪鬼的肩膀上,嘶声力竭道:“——落桐,是你!”
江一木不再犹豫,捏起狗牙崩在阿禾脑瓜上,厉声喝道:“你看清楚了!”
阿禾两眼一睁,发觉面前是雪鬼,意识到自己被骗得离开了阵位,咆哮一声,青筋暴起,奋力一拽,竟活生生扯下了雪鬼的一条胳膊!
黑血从雪鬼肩膀的断口喷出,泼在阿禾的左半边脸上。
江一木大喊:“阿禾你退后!”
江一木冲上前一把扯开阿禾,抽出一张符箓贴在他的左眼之上。
阿禾疼得嘶气,嘴中仍咒骂:“她居然,居然冒充落桐……”
江一木压着嗓子:“你别说话。”
雪鬼断了胳膊的地方喷出大股大股的黑烟,体内的魂气也消散了大半。
既知逃不过今日,她仰头大笑:“沾上我的血,不死,也得瞎。”
老徐拿拂尘对着雪鬼骂道:“你横竖逃不过一死,赶紧收手吧,下了地狱还能少受一道刑法。”
雪鬼娇俏的摇了摇头:“我这辈子可太孤单了,就连母亲在身边也不肯认我。死都要死了,不得拉一两个陪我下去。”她看向江一木,嘴角缓缓勾起,声音粘稠起来:“我看这个小道士就不错,连心魔都没有,真真如童子一般清净。”
江一木将阿禾轻放在戏台上,俯下身在阿禾耳边说道:“戏台布了结界,你在这很安全。你给我坚持住了,我不会让你瞎了的。”
江一木安顿好阿禾,看向雪鬼:“你可真敢想啊。”
江一木声音不大,却带着肃杀之气,手中的短刀闪过凌厉的寒光。
雪鬼不知被什么慑住,不由得退后半步,说道:“你的阵都破了,你该不会以为区区一个星阵就能困得了我吧。”
“谁说阵破了?”
另一个平静而深满的声音响起。
是目连僧,不知何时已经离开戏台,站在了阿禾的阵位上。
法阵恢复了,唯一的破绽只有阵眼。雪鬼歇斯底里的叫了一声,扑向阵眼的位置。
此时阵眼无人把守,只要她抢先一步赶到,整个法阵都会被她极阴的气场所毁灭。
然而雪鬼刚迈出一步,天地间溘然静了。
她看向胸口,黑色的血在胸口绽开,如一朵盛开的莲。
魂气从伤口和七窍流出,消散于夜色之中。
身后传来江一木淡淡的声音:“亏得我早一日和你交过手,得以预判你真身逃遁的方位和速度。”
雪鬼低头,看着胸口露出的一寸刀尖,喃喃道:“为什么,不痛……”
“好空,好静……人呢,人都去哪了,不要离开我……”
江一木说:“这是冥刀,送你上路的。”
“不要!”她宁愿伤痛,也无法忍受无边无垠的空与静,冷漠与孤寂。
雪鬼仰起头,嘶吼着猛一扭身。
江一木右手握刀柄,手心的伤被撕裂,一下没能控制力道,刀柄脱出了手心。
雪鬼原地腾起,再次向着阵眼冲去!
江一木在身后大喊:“拦住她!”
雪鬼拼尽全力的奔跑,迅疾如风,不等老徐几个反应过来,就一脚踏入了阵眼。
只觉撞入一抹殷红。
难道就是传说中,幽冥地狱的红莲业火。
第21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