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渡接过铜锁,发现是一把五言藏诗锁,于是转动起锁上的文字。
“孟娘子是否还记得,老徐家的丹药簿子记录了一个买修魂丹的化名,叫作‘暮满’?”
“记得,那一笔交易在长庆三年的夏天。没过多久琼姬就消失了,藍州闹了雪鬼。”
江一木说:“我想‘暮满’真正的意思是——辰朔。”
“辰朔?”
因为日暮对应阳辰,月满对应月朔?
孟渡不解:“‘辰朔’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吗?”
江一木回道:
“长庆皇帝的小名,就叫辰朔。”
孟渡内心一动,回道:“所以买修魂丹的人,知道皇帝的小名,而知道皇帝小名的人,必定是皇帝十分亲近的人。”孟渡看向他,“这个‘暮满’,真的是琼姬本人?”
江一木微微一颔首,不置可否。
孟渡摇了摇头:“我还是不明白,琼姬为何要买修魂丹呢?皇帝如此宠爱她,要将她带回京城,封为昭妃。她又不用继任坊主,为何要修炼俑术?”
“我想琼姬一开始接触到修魂丹,的确是为了继任坊主的位置。但她后来服下修魂丹,或许是因为太爱皇帝了。”
孟渡讷讷的望着江一木。
江一木笑笑:“你想啊,从琼妃的角度,皇帝即便再宠爱自己,回京后也要面对六宫粉黛。但倘若她能操控皇帝的魂魄,就能永远锁住皇帝的心。”
孟渡思索一番,觉得江郎中所言不无道理。
对于琼姬这样的布衣女子,能得圣宠定是万人嫉恨,倘若真去了京城,在不见天日的深宫后院之中,怕是要吃更多的苦头,甚至会有血光之灾。
孟渡叹了口气,道:“君王之爱,本该是润泽苍生的大爱。可若君王独爱一人,或一人想以邪术牵制君王,最终玉石俱焚、一无所得,很难相信不是天道制衡的结果。”
孟渡说完发现身旁安静了,抬头望去,正巧对上江一木些许探究的目光。
“怎么?”
江一木胸口漫出几声笑,摇了摇头。
“孟娘子和我想的一样。”
石板路的尽头是一座四方园,四边和四角共种了八颗琼花树,中央却是一棵细瘦的黄杨。
四方园还未经打扫。雨后,洁白的花瓣落满一地,好似铺了一层鹅毛。
孟渡站在月洞门下,只觉一地落败的花瓣太过柔软而脆弱,令人不忍心踏入。
“园中本有九棵琼花树,属中间的一棵最美。听老一辈的人说,那棵树后来不知怎的枯死了。”
江一木说完转过身,对孟渡伸出左手:“铜锁。”
孟渡将铜锁交还给江一木,只见他快速的转动文字。
咔的一声,铜锁开了。
孟渡走上前,念道:“辰朔京玉殒。”
就在这时,身后响起了一个悠悠的声音:“暮满见君来。”
二人同时看向身后,就见一衣着朴素的妇人站在石板路上。
孟渡:“……琼姬?”
妇人摇了摇头。
江一木对孟渡说:“她是凤仙坊的坊主。”
孟渡一惊,看向妇人:“难道说,坊主和琼姬……”
妇人含笑道:“娘子猜的没错,我是凤仙坊坊主,也是琼姬的转世。”
孟渡看向面前的妇人,却很难将她与凤仙坊坊主、或是传说中那位惊为天人的琼姬联系起来。
妇人身着深色海青,半白的长发挽起,眼角布满了细纹,眼中难藏深深的倦意。
江一木:“你死后,我尝试招魂无济于事,你的魂魄一直在琼园吗?”
妇人点了点头。
江一木眸光一沉:“凶手带走了你的魂魄,并将你困在此处。”
妇人神色黯然:“他确实带走了我的魂魄,但将我困于此地的,并不是他。”妇人顿了顿,低语道:“……是我自己。”
江一木问:“你口中的他,是辰朔吗?”
妇人身子一颤,没有回答。
江一木暗自思索道:“不对,长庆皇帝二十年前驾崩了。这个人也不会是长庆皇帝的转世,因为林小鸢已经十四岁了,时间对不上。你见到的,只可能是一个拥有长庆皇帝的记忆,或者是魂魄的人。”
妇人眼圈一红,微微咬紧下唇。
江一木似是确认了自己的想法,抬起头直直的看着坊主的魂魄:“你如何知道他是辰朔?他告诉你的?他是不是还告诉你了,你的前世是琼姬?”
江一木一双冷眸凝视妇人,像审讯罪犯的捕快。
孟渡见妇人面色越来越白,有些于心不忍,轻轻扯了扯江一木的袖子。
然而妇人开口了。
“对,是他告诉我的。”妇人缓缓说道,“十五年前,他忽然出现在藍州,那时的我只是凤仙坊一位上了年纪的红牌。我们在琼花树下相遇,我对他一见倾心。有一天夜里,他动了我的魂魄,让我在梦中记起了自己的前世,才知道这一世的邂逅与倾心,竟与前世一模一样。”
“我认识他时年已三十,于是在藍州一名道士那讨来了求子安胎的方子,果不出一年就怀上了孩子。但我那时是凤仙坊的女伶,若是被人看出有身孕,定会被那些鸨母毒打一顿、赶出坊外。我只有偷偷生下小鸢,将她安置在身边,一边暗自筹谋,争上坊主的位置。”
孟渡问道:“您为何不让您的夫君照顾小鸢?”
“夫君?”妇人苦笑道,“前世他是君王,心怀天下,这一世,他仍是一位枭雄。我此生犯的最大的错,就是让他知道了小鸢是他的孩子。”
妇人凝噎,垂下头。眼泪顺着面颊滑下,落在半空中,如烟尘般消散。
妇人突然轻轻一跃,双脚离地,似一阵风向前飘去。
江一木将孟渡往后一揽,为妇人让开道路。
妇人飞到了月洞门下,凝望着这座残败的琼花园:“他从未真正爱过我,一直以来,只是我一厢情愿罢了。”
“若有来世,再不相见。”
有风吹来,撩起一地白羽。妇人侧过身,伸手接住一片花瓣,同一时刻,黑发忽如瀑布一般倾斜而下。
她的侧脸映着小园天光,侧颜的轮廓饱满而柔美,低垂的眼眸盈盈含春,长睫沾着晶莹的泪。
朱唇微启,盛颜仙姿,仿佛生来就是那琼花丛中最美的仙姬。
孟渡一时惊讶的睁大了眼睛,不知面前是坊主,还是传说中风华绝代的琼姬。
“皇上将我的魂魄带来琼园,是想让我看看盛夏最后的芳华。他未曾想困住我,是我的执念困住了自己。”
话音落毕,花瓣纷纷扬扬的舞向空中,风中有馥郁的花香,和美人的清吟——
“弄玉歌清律,飞琼舞散花。乾坤一色散银霞,何处是仙家。表里纤尘不立,呈似太虚消息。晃然高下尽玲珑,神鬼觅无踪。”
这是一场夭美而凄哀的花的盛宴。
一场盛宴的了却,告示着又一年盛夏的终结。
江一木手中那把承载着过多执念的铜锁,不知何时竟断了。
第23章
数日后的一个傍晚, 韩应春接到了顺永镖局总镖的来信。
看过之后,他让属下传话给夫人, 说自己今晚要去找江郎中议事,晚些回府。
忙完公事后,韩应春看天色尚早,就拽了几个同僚陪自己下棋。几局棋后,才动身前往临江轩。
何老头开的门,笑吟吟道:“韩大人来了。”
韩应春走进门:“江郎中呢?”
“少爷还没回来,大人先进屋喝口茶吧。”
韩应春皱起眉道:“这么晚了还在医馆?也就你们少爷尚未成家, 还能如此潇洒自在。”
“韩大人说谁潇洒自在?”
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腔调中带着些许散漫。
韩应春回过头,就见江一木右手执卷踏进府门,高高束起的乌发在身后飘逸。
韩应春注意到他右手的细布拆了,手腕上多了一根玄色的手绳, 倒是衬得手背白皙修长。
韩应春哼笑一声,斜眼看江一木道:“不是说郎中不戴手饰吗?怎么还系上手绳了,招桃花的?”
江一木抬起手腕, 一本正经的回道:“我右手遭受了雪鬼的阴气,为避免伤及患者,才戴上除祟还阳的法器。”
韩应春嗤了一声:“那狗牙是谁的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孟娘子知。”
江一木放下手,看向韩应春:“韩大人难得这么晚回府,可有要事找我?”
韩应春嗯了一声:“那是
自然, 不瞎耽搁了, 咱们进屋聊吧。”
二人路过西厢房时,见一女婢抱着一床崭新的被褥走进门去。
“诶, 你府上什么时候有女婢了?”韩应春双手背在身后,看向江一木:“府上要来客人啦?”
江一木含糊应道:“不一定。”
两人在书房茶桌前坐下, 韩应春道:“先讲个八卦给你听。中元过后,谣言四起,凤仙坊乱作一团,好些下人偷了东西跑路。这情形下,居然有一个外地的买家接手了凤仙坊。——对了,你不是问我春香坊吗,我找人查了地契,春香坊确实归凤仙坊所有,所以这次也一并转卖给这位新买主了。”
江一木本对这类八卦不感兴趣,但听韩应春这么一说,突然好奇起是什么人愿意接下这样的生意。
他抬眼看向韩应春:“听你的意思,已经摸清这位买家的来路了?”
韩应春大笑:“好小子,想打探就直说。行吧,告诉你——钟离家,听说过吧?江淮一带最大的商贾。”
江一木向后靠上椅背,不咸不淡的嗯了一声。
“据说钟离家在藍州的生意不比刘家少,城南那座云溪山舍就是他们家的。”
“嗯,我知道。”江一木话锋一转,“俑术可有下落?”
韩应春一下子没反应过来,顿了好一会儿,才回道:“俑术?我就是为此事来找你的!”
江一木:“总镖回信了?”
“回了,总镖说没有发现俑术的迹象。不过最近得到消息,鬼市有人开始做厌胜术的生意,总镖让你亲自去看看,没准和俑术有些干系。”
“鬼市一直以来就有人做厌胜术的生意。”
“的确是这样没错,但我听总镖的意思是,以前那些厌胜术只是骗骗妇人的小把戏,最近出现的这个是真正的魂术。”
听见“魂术”,江一木略微坐直了身。
厌胜术将受诅咒之人的魂魄吊入布偶、镜子之类的厌胜物中,通过诅咒或加害这些厌胜物,达到伤害魂魄主人的目的。
所以厌胜术、俑术,都属于魂术。只不过厌胜术只需要吊取一小缕魂魄,而且载体必须是带有些邪性的厌胜物,这就大大限制了厌胜术的使用场景,同时也使得厌胜术操控起来容易得多。
而俑术,可谓是最复杂,也最玄的术法之一。俑术能够作用于世间万物之上,被注入了魂魄的“俑”能够自行活动,甚至能被用作制造幻境的图腾。
前些日子,雪鬼就是用一只乌鸦作俑,拿到了孟渡的生魂,再用灌入了孟渡生魂的乌鸦作为图腾,制造出一个孟渡死亡的幻境。
江一木深谙厌胜术与俑术之间的差别,但既然总镖希望他去鬼市看看,想必自有他的道理。
江一木:“我需要鬼市中厌胜术师的画像,和一枚鬼市的通行令牌。”
韩应春道:“已经令人准备了,尽快给你送来。”
两人又闲谈几句,韩应春顾及夫人等候,起身准备回府。
江一木送韩大人走到门口,忽然想起韩芊芊前些日子受到邪祟的纠缠,问道:“韩小姐身体好些了吗?”
韩应春心说你个大忙人可终于想起来我闺女了,但做父亲的,面子上还是处之泰然。
“闺女的身子已经完全好了,前阵子可把夫人和老太太担心坏了。”
江一木又问:“老太太前阵子总叫腿疼,我给她分别开了外敷和内服的药,最近可有好些?”
韩应春面露痛苦的神色:“唉哟,多谢江郎中的方子了,老太太恢复的可真是太好了,天天早上天还没亮就拽我起来陪她散步——老太太可是天天念叨着你啊,都不知道谁才是她亲生儿子了。”韩应春说着摇了摇着头,啧道:“江郎中赏个脸,等有空了来府上吃顿饭,我一家老小可都盼着你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