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合一,再分开。
如此交错几回,再分开时,一切归位,一切又不同了。
“换魂术……”孟渡一看便知,惊讶得声音发颤。
这些日子,江一木早出晚归,也没有去医馆问诊,竟是去练换魂术了吗?
江一木背靠着石壁,再也支撑不住,缓缓下落。
他的胸口插着赤莲刃,鲜血喷涌而出,将白色的衣袍染成血红。另一边,江岷生倒在地上,胸口起伏,大口喘着粗气。
孟渡踢开脚边的尸体,飞奔向他。
她将江一木扶在地上坐好,诘问道:“你疯了?你为什么要和江岷生换魂魄?”
“他和他体内的魂魄,执念都太过深重,已经纠缠不清、走火入魔了。我还给他魂魄,让他放下执念。”
江一木面色惨白,汗水早已被血水染红,从额顶留下,落入血腥模糊的衣襟。
“那你呢?”孟渡问道,“长庆帝已逝,你换来他已死的魂魄,你以为你能活命几时?”
江一木惨淡的笑了笑:“商螭族长一脉,拥有最强的魂术。日后,我再换别的魂,就好了。”
地宫壁灯的火焰逐渐黯淡,孟渡这才发现江一木脚下血红色的光印,时而浮现,时而隐退。
江一木想捂住她的双眼,让她不要看清地上的血印,但抬了抬手,发现是徒劳。
孟渡已经发现了,满目震悚。
“破地狱咒?”孟渡瞪着他。破地狱咒只有上神可念,凡人念是大不敬、是僭越,破一世修为。
破地狱
咒本就是禁咒,而江一木为逆转魂魄,将破地狱咒反写,这是禁忌中的禁忌。
这时,身后响起阴鸷狂放的笑,江岷生笑着,笑着,突然被自己的血呛到,疯狂的咳了一阵,吐出一大口黑血。
随着江岷生神智和躯体的崩坏,尸俑龟裂,发出喀嚓碎裂的响声。深水潭中,污浊的气泡翻腾上涌。
刹那间,无数魂魄飞出,地宫中卷起强风,盘旋着升起,发出尖锐而撕裂的哭嚎。
这是江岷生收集了二十年的魂魄。
江一木看向那些魂魄,眸中泛起点点笑意。
他对孟渡说:“你看,这么多魂魄,你一一渡完,是不是可以维持很久……很久。”
孟渡食指覆上他的唇,示意他不要再说话。
江一木乖乖的不再说话,只是温柔的看着她。
孟渡看向地宫上空盘旋的魂魄,她对那些魂魄伸出手,魂魄好似夜航船看见了光,纷纷从天飘落,落在孟渡的发上、肩上。
魂魄发出幽幽的蓝色光点,将她轻轻笼罩其中。
江一木想起那日在天虞山顶,阴阳两仪阵后的世界,小雨化成了万千雪片,魂魄围绕二人身边,好似翩翩跹跹的蓝色蝴蝶。
江一木又想起凤仙坊的屋顶,他为她落下的无数繁星,还有那夜他想说的话。
……
留下来,好不好。
我有一生的时间,可以陪你。
……
这些话,现在想说,却不能说了。
此时此刻,孟渡严肃的望着这些魂魄,终于做了一个决定。
太多的魂魄需要引渡,如果一一通过她的身体,她最多只能承受住一半的魂气。
唯有一个方法,用她的身体打开幽冥地狱的入口。
虽然那样,她也会瓦解,但至少能引渡这里所有的魂魄。
再者,她也能回到地府。——江一木换了魂,又逆写了破地狱咒,命不久矣。即便是为他求情,她也势必要走这一趟。
孟渡将江一木额前的碎发别至耳后,轻声说道:“等我。”
说完,她毅然起身,向前走出了几步。
孟渡在空地上站定。蓦地一挥袖,无声起舞。步履轻盈,手指拈花,玉腕翻转,婀娜舞步中,透着一股无法言明的诡谲怪异。
江一木看痴了,只觉得少女周身燃起暗红色的火,不,她本身就是火焰,在黑暗中蹁跹旋转。火舌迸溅,化成血色的蝴蝶,围绕在她的身周飞舞。
围绕着她的魂魄逐步消失不见,而少女的衣裙越发妖冶,仿佛少女就是地狱的化身,无数赤莲在她身上绽放。
江一木觉得胸口越来越烫,插在胸前的短刀变得灼热,刀身上的赤莲纹路发出血光。
江一木猛的将赤莲刃拔出。一滴,一滴,竟是刀身上的赤莲滴下血来。
再看眼前,少女浑身赤红,蝴蝶也映染血光。
……
一道破碎声割开了这场无声的献祭。
雅乐崩塌,血光离散,地宫中的魂魄不知何时已经全然消失了,周遭变得如此安然而肃静。
孟渡背对着他,小小的孤影,羸弱而空寂。
喀嚓,又是一声,孟渡身子一晃,阖上双眼,向后倒去。
她落入了一个并不温暖,却令她无比安心的怀抱。
怀抱中有清冽的药香,让孟渡想起前夜的药茶,和画屏上清冷的雪竹。她还记得第一次闻见药香,是在一个叫做篦箕巷的地方,那时她左肩被林小鸢带钩刺的花簪扎伤,疼痛难忍,江一木在她身前缓缓的走着。有晚风拂面,送来了他身上淡淡的药香。
现在回想起来,江一木当时为了等她,步子迈得真的很慢,很慢。
换做是现在,他应当会直接将她打横了抱起,带回府上吧。
想到这里,孟渡唇角微微颤动,眼尾落下一滴清泪。
江一木跪在地上,让孟渡的头枕在自己腿上。
他手心抚上她的面颊,冰冷,僵硬。
陶土的裂痕自胸前蔓延至脖颈,白腻无瑕的肌肤之上,破碎的裂痕触目惊心。
江一木轻轻握住她的手,却不敢用力分毫。她苍白的小手上,满是裂痕。
江一木眼睫垂下,一滴泪落在孟渡的头顶,自她的眉心,缓缓滑落在她耳畔。
“疼吗?”江一木声音沙哑的问道。
孟渡艰难的弯了弯嘴角。
又是一滴泪,落在她的唇上,随着嘴角的笑意褪去,那滴泪划过她的面颊,隐没在乌黑的发丝中。
江一木克制着浑身颤抖:“为什么会这样……”
孟渡指尖抬了抬,江一木牵过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
“我本就是陶土……泥人……”
“我只是……离开一阵……”
孟渡的面颊,一片一片的碎开,露出的不是骨肉,而是无垠的空洞。
“孟渡。”
“嗯。”
“你会回来吗?答应我,你会回来。”
“……”
她在颤抖,而她越是颤抖,那些裂痕就扩散得越快。
喀嚓一声,一道裂缝从下颌开至天庭。
孟渡那声本就气若游丝的“会”,也随之殒灭。
“孟渡——”江一木深深的望着她的双眼,在那双深不可测的黑眸之中,仿佛能一眼望穿幽冥。“我这辈子,还能等到你吗?”
这句话还未问完,怀中的身体碎了,碎成了雪白的齑粉,被无尽的黑夜吞噬。
身后传来一个很低的声音:“你等不到了。”
江一木躬下身,浑身止不住的发抖。
江岷生说:“你还回了我的魂魄,我尚能撑一段时间。可你生来就是极凶的命格,换来已死的三魂七魄,你即便能走出这地宫,也定然活不过三日。”
江一木再也支撑不住,向前倒在地上。
“江一木,我帮不了你了。”江岷生深深叹了口气,“商螭是真的亡了,你我是最后的血脉,就让我们死在这里,在先人们世世代代生活的地方,为他们陪葬吧。”
第66章
“永安十五年, 先帝病逝,四岁的小皇帝登基, 国号禧和。现如今是禧和二年,小皇帝六岁了,正和你一般大。”
她离开的时候是永安七年。
如今已是禧和二年。
孟渡算了算,自己离开竟有十年之久了。
“先生,为何小皇帝六岁就能当皇帝了,而我六岁还要读书呀?”
“小皇帝六岁就要治国平天下了,而你六岁还能随父母来藍州串亲访友、共度元宵节, 岂不乐哉?”
“先生说的也是,但小皇帝这么小,能治国平天下吗?”
“小皇帝身边有孔公公呀,再不济,还有太后呀。”
小男孩仔细品了品, 又问先生:“孔公公是先帝的人,太后也是先帝的人,小皇帝该听谁的呀?”
先生答道:“自然是都要听的。”
显然这个敷衍了事的答案并不能叫他信服, 小男孩执拗的问道:“如果两人意见不合呢?如果小皇帝只能听一个呢?”
先生笑了笑:“那就看我们的禧和小皇帝,更相信谁一点喽。”
进城的路上,孟渡身边跟着一位教书先生,和一位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毛孩子。这教书先生许是走路闲得发慌,无论男孩问什么样的问题, 都一一耐心解答。
一路听下来, 上至天文下至地理,这位先生倒是博学非常。
藍州城门, 有卫兵把守。
这实属意料之外,孟渡浑身上下没有一件能够自证身份的物件。
“姑娘, 我们不能放你进去。”卫兵道,“特殊时期,请姑娘谅解。”
今日是禧和二年
的上元节,孟渡实在想象不出上元节为何特殊到需要查验身份方可进城。
但是这些卫兵大过年的看守城门不得回家,孟渡也不想为难人家。
正僵持着,身后传来一道温润的声音,却夹杂着惊讶和怒意:“吾妹……你、你怎么在这儿?”
孟渡回头,发现正是方才一路同行的教书先生。
先生个头不高,身材清瘦,一身简单的布衣短打,模样倒是生得十分清秀,难免叫人留下些印象。
教书先生瞪着她,眉一竖,手指在空中指了指:“好啊,今早就找你不见,爸妈都急疯了,你居然想偷偷一个人跑来藍州看庙会?”
孟渡张了张嘴。
“哥……不是……”
孟渡立马入戏,双手合掌跟拜佛似的:“哥你千万别告诉爸妈,我回家帮你喂猪,帮你跑腿!我我我,上半年的零花钱分一半给你!”
孟渡走到那先生跟前,忽而闻到一股白梅冷香,然而再闻,那香味又不见了。
孟渡一抬头,撞上了教书先生一双深而平静的眼睛。
她觉得这双眼睛有些熟悉,好像在哪见过,但一下没抓住脑中的画面,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门口的卫兵不耐烦了:“你俩别挡道!”
孟渡赶紧呲溜进了城,跟在那教书先生身后行了一段距离,在一处路口停下。
孟渡抱拳:“多谢先生相助。”
教书先生浅浅的笑了笑:“小事。”
孟渡好奇问道:“怎么进出城门查这么严?”
教书先生道:“西南有兵乱,虽隔了较远,但藍州是淮南的重要枢纽,想必是朝廷对藍州的安全颇为看中。”
这教书先生温文尔雅,逻辑清晰,并非泛泛之辈。
孟渡随口一问:“请问先生贵姓?”
教书先生微微欠身:“鄙人姓白,在刘府教书。姑娘再会。”
教书先生说完,又浅浅行了个礼,转身离去了。
刘府,是十年前那个刘府吗?
孟渡望着白先生离去的背影,越发觉得熟悉。罢了,如果先生口中的刘府,依旧是当年那个刘府,那横竖还有机会见面的。
藍州城于每年上元节举办一年当中最为盛大的庙会。天还没全黑,街上已经是张灯结彩,热闹非凡。
孟渡走着走着,发现一个问题。
街上所有人都戴着面具,反倒她这个露着脸的,总是被过路人张望。
正巧逛到一个面具摊,孟渡便问那面具摊的小贩是怎么回事。
小贩道:“姑娘是第一回 来藍州吧?藍州城每年上元节庙会,大家都要戴面具出行,这是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姑娘既然没有准备,正巧来看看我家的面具吧!”小贩十分骄傲的介绍说,“这些面具都是我老婆亲手做的,我老婆手可巧了!款式正好适合你们小女生!”
小贩不由分说的将孟渡带到货架前,一整面架子上居然挂满了各式各样的面具。
孟渡一眼看中了一副兔子面具。
奶白色的面具,粉红粉红的染色,眼角悬挂粉晶和翠珠,额角还有细腻的白色绒毛。
“姑娘眼光太好了,这副面具叫‘桃花兔’,扮的是粉面桃花的兔仙。这可是重工打造的镇店之宝,价格也不便宜就是了。”
就在这时,街口有人鸣锣喝道。
小贩赶忙拉着孟渡往后退,说道:“是孔公公来巡街了。待会你千万低着头,不要出声。”
孟渡想起来时的路上,那位白先生曾说当今圣上身边的人,除了太后,就是孔公公。
如此位高权重之人,怎么跑来藍州了?
小贩像是听见了孟渡心中的疑问,说道:“自打秦知州被贬,左家人上任以后,这是孔公公第一次南巡来到藍州。”
孔公公……南巡?那皇帝呢?
左家人又是什么人?
不过是离开了十年,孟渡发觉自己与这个朝代已经有些脱节了。
孟渡问:“孔公公南巡,怎么没带上皇帝?”
小贩:“皇帝年纪太小了,自然保护在宫里。”
孟渡:“左家人又是怎么回事?”
这时,锣鼓声近了,孟渡只好低下头去不再说话。
锣鼓声、脚步声、马蹄声行至眼前,然而大道两旁静得发紧,百姓们纷纷退至街边,低着头不敢出声。
孟渡暗暗腹诽道,哪来的官老爷,快快请走吧!
然而官老爷像是听见了她的腹诽,轿子偏偏在她跟前,停下了。
孟渡咽了口气,街上一时静得发紧。
“你们藍州的面具真不错,不似宫中那些花灯,年年就那么几样,一点新意也没有。无趣得很。”虽是个老迈的声音,但一听就是个阉人,尖声细语的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