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夫人,你醒啦。”她揉着困倦的眼道。
桑枝在后背处垫了两个枕头,想靠一会儿缓解身体的疲惫和无力感:“现在是几时了?”
堇青伸了个懒腰,走到窗口瞧了一眼外头的天色,才道:“未时了,少夫人你从昨夜回来后,便一直昏睡,怎么喊都没反应。”
“少宗主担心的守了一夜,今早才去的医馆。”
桑枝只记得昨夜失去意识前,姜时镜说会带她回客栈,没想到竟然还守了自己一整晚,她抿了抿唇:“他……一直没休息?”
堇青坐回凳子上,撑着脑袋道:“想来是没有的,昨夜事情太多了,就连我都是迷迷糊糊地让哥哥给背回来的。”
桑枝垂下眼睫沉默了一会儿,忽道:“你方才说他去了医馆?”
“嗯。”堇青点头道,“昨夜的小屋连带着魔教的尸体一把大火烧干净了,救出来的人全部转移到了医馆内。”
桑枝支撑起身体,缓慢地从床上坐起来:“我想去医馆瞧瞧。”
堇青愣了下:“可少夫人你的身体还很虚弱,多休息一会儿再去也无妨,他们又不会跑。”
“我已经没事了,只不过躺太久手脚有些发软而已。”
即便她不懂医术,也看得出来那些被救出来的人状态都很奇怪,昨夜姜时镜又避而不谈,说明那些人的情况很糟糕。
她扶着床站起身,慢吞吞地走到洗漱架边洗漱,堇青见她坚持要去,便也不再阻拦:“客栈厨房内备了粥和糕点,我去端上来。”
两人用好膳后,一起往医馆的方向走。
街道上依旧熙熙攘攘分外热闹,小摊上的叫卖声从未断过,似乎一切都与刚来襄州时一模一样,但又似乎哪里变得不太一样。
人群里多了几道讨论赌坊大火的声音,桑枝听不真切,等走到医馆后,那些声音似乎变得清晰了许多。
医馆里有几个手臂被烧伤的人正在换药,身侧站着各自的妻子或家人。
“我都说了那害人的赌坊烧了就烧了,你非要去救火,这下好了,火没救下来,还赔了看手的钱。”
丈夫无奈地笑道:“救火哪顾得了这么多,这不是怕有人被困在里面,俗话说得好,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妻子气急地打了一下他的后背:“里面都没人,俗你个头。”
坐在另一边同样被火烫伤的男人,打趣道:“黄嫂子就莫要再责怪了,毕竟火势太大,若是我们都冷眼旁观,等风一吹,火星子跑别家去,可就真的难救了。”
被称呼为黄嫂子的妇人“哎呀”一声,“我又不是真的要怪他,救火也不能把自己搭进去不是。”
“况且那赌坊害人不浅,尽骗辛苦钱不说,钱坑没了便开始打卖人的主意,烧没了才好。”
“是呀,关家那老疯子把孙女都输进去了,本是今天要把人提过去压债,现下赌坊烧没了,那小丫头也算是逃过一劫,不被卖掉。”
“不好说,老疯子那赌可不是赌坊没了就能戒掉的……”
桑枝和堇青进入医馆的院子内后,讨论的声音便逐渐远去,后院中间架着许多架子,上面摆放着各种药草,正在晒干。
后院偏小,一眼就能尽入眸内。
堇青还在回想方才听到的话,兴高采烈道:“我们昨夜烧赌坊,是在做好事。”
桑枝点了点头:“嗯,至少短期内,想在起一家如此声势浩荡的赌坊不容易。”
她往门敞开的屋子走,只见诺小的屋内腾了一大块空地,用大量木板架出床铺,被救出来的二十一个人并排躺在一起,身上的被子也像是临时找出来的,打满了补丁。
所有人看上去亦如昨夜,全然没有变化。
堇青跟在她的身后,只瞧了一眼,贴心道:“少夫人,我去找哥哥玩,便不打扰你们二人了。”
桑枝还没来得及回应,人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她无奈的叹了一口气,环顾了一圈屋内,在靠窗的位置瞧见了支着脑袋,昏昏欲睡的少年。
下一瞬,少年像是被惊动了一般,打了个哈欠。
眉眼间满是疲倦,懒懒地看着她:“怎么跑这儿来了。”
桑枝犹豫了下,走到他的身边,垂着眼眸看他:“你……要不要去睡一会儿?”
姜时镜慵懒地靠在椅背上,声音带着未睡醒的沙哑:“刚睡醒。”
话虽这么说,但他眼下的乌青很是明显,就连那双好看的桃花眼内也溺着血丝,泛着疲惫。
桑枝沉默地看着他没说话。
少年站起身,伸手在她额间轻弹了一下:“别这么看着我。”
他微微俯身凑到她的耳边,揶揄道:“我会认为你想跟我睡觉。”
桑枝:“…………”
捏紧拳头。
姜时镜直起身,盯着她渐渐泛红的耳垂,弯眼轻笑了下。
“红卿派人已将解药送来,连续服用解药七日,他们身上的毒就会解,只不过……”
他声音沉了半分:“在赌坊内那些残破不堪的记忆,永远都会映在他们的脑海里,即使解了毒,也不一定能恢复神智。”
毕竟红卿的毒,只会把人变得麻木和失去痛感。
赌坊的人倚靠毒将他们打造成默鼓,长时间数万的伤害累计下,也要保持漠然,不发出一声痛苦哀嚎。
想要在这种环境下保持理智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
桑枝看向昏迷的人群:“至少他们脱离赌坊,离开了那间暗无天日的小黑屋。”
她轻叹了一口气:“他们什么时候会醒?”
姜时镜:“上午有人醒来过片刻,喝了药后,很快便又睡着了,其他人的药几乎都是强灌。”
他走到门口,站在阳光下:“解药有安眠的作用,怕是要睡上许久。”
桑枝:“这样也好。”
梦境或许没有现实这般痛苦。
少年浅浅的打着哈欠,金色的阳光洒在身上,温暖中让人不由犯困,他看着院子里晒着的药草:“颜词来信,说襄州的官护问题非常严重,引得皇上震怒,派人清查襄州。”
他神色暗下:“这里马上就要天翻地覆了。”
桑枝抿了抿唇:“武家蛰伏这么多年,武芝甚至不惜用生命做局也要把襄州的大树连根拔起。”
她视线看向屋内的人,蓦然发现其中一个受害人的被子几乎要滑落到地上:“如今引得皇上重视,也不算白费功夫。”
走到床边刚想提起被子盖上,却瞧见她的左手抖得厉害,像是得了帕金森。
姜时镜语气很淡:“所有以自身为代价的赌局,在一开始就已经输了。”
桑枝歪着脑袋盯了好一会儿那只不断颤抖的手,脑海里闪过先前在青楼时,同样会手抖的一个姑娘。
她伸手将乱糟糟遮住脸庞的头发拨开,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容。
即使被黑烟熏黑了半张脸,仍能瞧出原本靓丽的样貌:“露露?”
桑枝朝门外晒太阳的少年喊道:“紫芙姑娘青楼里的露露也在这里。”
姜时镜一怔,快步踏进屋内,就见原先在青楼里明艳的人此时衣衫褴褛地躺在这里,手臂和脖子里满是数不清的伤痕。
更不用说被衣服遮住的地方,伤得有多严重。
桑枝不由握住了她一直在颤抖的手:“她为什么一直在抖?”
姜时镜用手掰开她的眼皮,察看了一眼眼瞳和脉搏,道:“可能是梦到什么可怕的事情,或许处在半梦半醒间,不受控制的本能反应。”
几乎是话语一落,露露整个人都在微颤,没一会儿,像是剧烈地抖动把自己惊醒了。
她猛然睁开眼,眼里还留有惊魂未定的害怕情绪。
发现自己突然又到了陌生的地方,下意识地捂住脑袋,缩成团不敢发出任何一点声音。
桑枝见她如此,俯身环抱住她,想给予一些安慰,没想到她却更害怕了。
姜时镜瞧着她的反应,凝重道:“她的情绪处在崩溃边缘,尽量别刺激到她。”
桑枝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像是哄小孩般,轻声细语道:“这里是医馆,别怕,不会有人再伤害你。”
“关着你们的赌坊已经在昨夜被一把大火烧干净了,往后你会是自由身,没有人会再约束你,做不想做的事情。”
桑枝一连跟她说了许久的话,一遍遍安慰下,露露的身体终于没在继续颤抖,只有左手像是不受控一样,从没停歇过抖动。
“这里很安全,别怕。”桑枝慢慢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小心翼翼地试探,“我们原先在青楼见过的,你还劝我不要女扮男装去青楼玩,还记得吗?”
露露抬起头,受惊的眼先是瞧了她一眼,而后环顾着周围的一切,随后视线定在屋外的阳光里。
透着强烈的欲/望。
她抬起指着金色阳光,嗓音沙哑得不成样子,仿若鸭子:“我想去外面。”
桑枝与姜时镜对视了一眼,见后者点头,她看向脆弱的露露:“能走得动吗?”
露露敬小慎微将脚尝试着放到地面,踩着地板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可以。
桑枝搀扶着她往屋外阳光能照射到的地方走。
院子侧边刚好有一套石头雕刻出来的桌凳,将露露扶到位置上,她拿起水壶倒了一杯水放到她的面前:“先喝口水,润润嗓子。”
“谢谢。”她垂下脑袋,双手握住杯子,“我记得你们,先前在青楼时,救过我一次。”
姜时镜坐在她的对面,看着短时间内天翻地覆的露露:“你为何会从青楼被关进赌坊二楼,紫芙将你卖了?”
一听见赌坊她就浑身一颤,用另一只手死死压住颤抖的左手。
连带着脸色也在一瞬间白了下去,哆嗦着嘴唇缓慢道:“我杀了刘苗良,想逃跑,还没跑出襄州就被抓回去了,惩戒嬷嬷将我吊起来打了一顿……”
她环住自己的手臂,局蹐不安:“等我再醒来就到赌坊二楼了。”
桑枝拧起眉,震惊道:“你把刘苗良杀了?”
怪不得自放毒蛇后,她就再也没见过那个猥琐的男人,原来是死了。
露露几乎要把脑袋埋到脖子里去,回忆起那夜的记忆,她止不住的惴恐:“他,他想玩那种可怕的情/趣游戏,还拿着刀,我实在太害,害怕了,就,就趁他不注意,夺过刀,把……”
她突然抓住水杯,杯子里的水四溅:“把他的命根子割了下来。”
桑枝倒吸一口凉气,拍着她的后背,安抚道:“做得好。”
露露愣住,她抖着声音:“你,你们不怕我……”
桑枝握住她因害怕而不断颤抖的手,坚定道:“就算你不做,也总有人会做的。”
比如她和堇青。
姜时镜淡淡地看着露露:“他是失血过多死的?”
露露像是受到了桑枝的鼓舞,摇着头道:“不是,他叫嚣着要让整个青楼给他赔偿,还要弄死我,骂了很多非常难听的话,我便用刀把他捅死了。”
“哦,还有,”她像是突然想起什么,眼眸里的害怕少了一些,“他说他爹最近找了一个神医,只要东西在就肯定能接起来,我就当着他的面,把那恶心东西剁碎塞进了他嘴里。”
桑枝:“…………”
姜时镜:“…………”
少女强忍住想吐的冲动,拍着她的手,夸道:“嗯,做得很好。”
姜时镜按了按眉心:“刘家现在自顾不暇,即便刘苗良死了,也不会再有人追查到你身上,只要你待在医馆内,不会再有人找你的麻烦。”
露露迟疑道:“可我卖身契好像还在青楼,只要有那张契约在,我就永远都不是自由身。”
姜时镜:“你既已被卖到赌坊,卖身契自然在赌坊,而昨夜赌坊一夜间被大火焚烧殆尽,什么都没留下。”
少年的语调很沉,一字一句道:“还是说你想继续做回青楼的露露?”
露露愣住,眸色内透着不敢置信的神情:“你是说我可以……重新做回我自己?”
即便那张卖身契还在。
少年指尖轻敲了一下桌面:“襄州马上就要变天了,有何不可。”
露露顿时欣喜地跪到地上,给两人磕响头:“谢两位救命之恩,此生愿当牛做马……”
话还没说完,桑枝赶忙将她扶起:“往后你会有自己的新生活,过自己想过的一生,不用再继续待在别人的阴影下。”
作者有话说:
哦,我亲爱的读者们,我生死时速把小红花和全勤生没了,呜哇哇哇哇哇哇……再也不敢了……
第63章 晋江
◎鬼迷心窍27◎
露露跪在地上愣愣的反应她的话, 稍显迷茫:“可我只会卖弄乐器,伺候客人……”
桑枝用力气强行把她拉起按在石凳上,眉眼间满是认真:“青楼里的一切都只是暂时的生存之道, 现下你已离开青楼, 立在阳光下, 便不需要再用之前的那些委曲求全继续生活。”
“这里的世道虽对女子苛刻,但并未将之扼杀, 你若是愿意也可以尝试着去教导想学乐器的姑娘, 闯自己的道路。”
眼前的少女在讲这番话时格外真诚,话语间充满了希望, 恍惚间露露像是真的瞧见了话中的新生活。
轻声呢喃:“自己的路……”
照在身上的阳光像是在那一霎蓦然有了温度, 炙热到后背冒汗。
金光笼罩下, 露露突然觉得这束光格外刺眼,刺眼到眸内溺出泪水, 她慌乱地去擦眼泪。
哽咽着声音道:“谢谢,真的谢谢。”
桑枝心疼地摸了摸她的头:“你能想通就好。”
长久积郁的心结,在不知不觉中打开, 露露自醒来后一直颤抖的左手也因此缓和了不少, 虽说仍会不受控制地抖动,但不会严重到影响日常生活。
一盏茶后, 姜时镜见露露对于青楼和赌坊的抵触心理减缓了许多。
询问道:“你在青楼这么久,可否见过青楼的另一半主人?”
露露茫然了片刻, 迟疑道:“另一半主人?”她摇了摇头:“青楼一直都是紫芙姐姐在掌管,我们只按制定好的规则做事,公子口中的另一半主人……”
她仔细回想在青楼的记忆, 确认道:“我的确没听谁提起过。”
姜时镜眉间微簇:“楼内的惩戒嬷嬷是从宫内来的, 这事是否属实?”
露露点头:“嗯, 这事大家都知道,据说是紫芙姐姐怕自己对待我们心软,初期建立青楼时,特意托关系,才请到的嬷嬷。”
桑枝奇怪道:“宫里的嬷嬷真的愿意千里迢迢从京州跑到襄州,下榻青楼?”
若没有地位权利极高的人施压,谁会愿意跑到青楼里做事,毕竟这个时代,青楼属于下九流的地方,很少有人会看得起。
更别说甘心留在青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