暂住的哥哥姓苏,为与友人相聚才会前往边疆,因路程遥远,短暂地在村里歇了几日,正巧借住在晴天家里。
孩子们对外来的不管人还是物都抱有格外大的兴趣,特别是晴天。
总得缠着哥哥给她说外面的故事,一口官话也是通过哥哥留下的书籍慢慢学成,甚至还认识简单的文字,随着对陌生事物的好奇。
晴天越来越向往村外的世界,她原本同村里其他孩子有同样的憧憬,每一天都期待着祭祀的到来,亲手绣了红盖头,盼着有一天能嫁给山神,住在庙宇里。
可哥哥同她说活祭是陋俗,虽在律法允许范围内,可对当事人是残忍的酷刑。
晴天并不知道活祭具体是什么意思,但在哥哥的一声声劝导下,生出了异样的种子,这颗种子随着她学习官话发芽生成攀天大树。
渐渐地她便不想嫁给山神,家里人起初觉得奇怪,但也没多想,直到后来,她暴露了自己想去边疆的想法,自那日起她被严严实实地关起来。
她不理解为什么,她只是想去边疆再问问哥哥,若是不嫁给山神了,自己以后能做什么。
第112章 晋江
◎山神新娘31◎
空气安静了很久, 桑枝与姜时镜对视了一眼,皆从对方的眼里看到了诧异。
少年问道:“既然如此,又为何回来。”
晴天低下头, 手无意识地搅着衣角, 小声地解释道:“因为边疆只有漫天的黄土和沙尘, 经常有坏人骑着大马提着刀在街上跑来跑去,还会不分青红皂白地杀人。”
“我找不到苏哥哥, 他很可能已经不在边疆, 廖娃说我阿母有新娃娃了,再不回去的话, 他们就真的不要我了, 我我……我害怕, 就跟廖娃一起回来。”
桑枝轻皱了下眉,疑惑道:“廖娃是怎么找到你的, 我记得他比你还小些,按理说无法一个人去边疆,甚至还能找到你。”
晴天摇了摇头, 眼里透着迷茫:“我也不知道, 那日我在街上帮收留我的婆婆卖饼子,廖娃突然出现在摊子前。”
她想到什么, 突然叫了一声,惊奇道:“啊, 他手里还捧着一只这么大的毒蝎子。”
说着比划了一下蝎子的大小。
提到蝎子,桑枝脑海顿时出现了右长老苍老的脸。
在暗室时他亲口说过,不知晓廖娃如何去的边疆, 更不知道两人在一块。
她照着右长老饲养的蝎子体型描述给晴天, 让她分辨是否为廖娃手里的毒蝎子。
晴天歪着头想了许久, 恍然大悟道:“精怪姐姐说的是大祭司的蝎子,我去边疆全靠它引路,我记得很清楚它们长什么样子。”
“廖娃手里的蝎子很小。”她伸出手在手心里画了个圈,“大概只有半个手掌,颜色要红一些,不是纯黑的。”
桑枝眉间的褶皱更紧了,脸上渐渐被困惑所占据。
寒气顺着敞开的大门蔓延,殿内的气温逐渐变低,晴天仰头瞧着她的神情,猜测道:“可能是廖娃自己养的蝎子,他经常会去山里抓蛇蜈蚣蝎子之类的东西带回家养,总被他阿母抓着打。”
孩子的想法一向天真,晴天并不觉得上山抓毒物有什么问题,村里的其他人也都会抓来泡酒或是晒干后给药馆。
桑枝压下心里的狐疑,弯起唇角朝晴天露出笑意,温和道:“没事,我们只是好奇多问两句。”
晴天眨着清澈的眼睛,耿直道:“你们不是来找大祭司的吗?”
桑枝愣了下,没说话。
晴天转头看向大门外还没化完的积雪,道:“这几日温度很低,大祭司好像染了风寒,每晚都咳得很严重。”
“他怕传染给我,不让我上那边的楼梯。”她指着左边的转角楼梯。
桑枝记得左边二楼堆放着杂物,还积了薄灰,不是能住人的样子。
她转眸看了一眼伫立在身侧的金身像,这么说来右长老不在底下的暗室里?
沉默了许久的姜时镜忽然出声:“他今日是否下过楼。”
晴天摇摇头:“应该没有,平常大祭司都会早早地做好早膳喊我,但今日厨房的用具一动未动过。”
“我煮了粥在楼梯底下喊了很久大祭司才听见,咳嗽着说没有胃口。”
她话语间充满担忧又隐隐带着几分内疚:“都怪我前几日缠着大祭司玩雪,不然他就不会生病了。”
桑枝轻叹了口气:“别多想,兴许只是累了。”她指了下少年,宽慰道,“哥哥会医术,我们上去瞧瞧他。”
晴天睁着大眼睛仰头艰难地望着姜时镜,恳切道:“麻烦哥哥一定要治好大祭司,我还等着住满一个月回家呢。”
姜时镜桃花眼微弯,语气不知不觉放柔了些:“天气凉回房间去吧。”
晴天摇头拒绝道:“大殿积了灰,我是特意下来打扫的。”
两人没再继续说,往楼上而去。
木制的阶梯踩上去会有极轻的吱嘎声,桑枝提着裙子一步步走的小心翼翼,生怕年久失修的楼梯塌掉。
左侧楼上并未做隔断房间,整个空间连在一起,形成偏大的杂物间,他们第一次探庙宇时,屋子堆放着大量的供香和空白许愿条,但如今这些东西全部被挪到了角落,取而代之的是一张砖石和木板搭起来的小床。
地上的灰尘被打扫干净,横梁上悬挂的褪色经幡取下后缠了一圈红绸带。
须吏十米长的蛇身环绕在悬梁之上,半截尾巴卷着柱子,赤红的蛇身几乎与红绸带融为一体。
新诞生的小蛇极其怕冷缩在经幡里,好奇地探着半个蛇头望着楼梯口,频繁地吐着蛇芯子。
桑枝走近后才瞧见右长老躺在小床里气若游丝,短短几天老了十岁不止,老年斑在布满皱褶的脸上蔓延,深陷的眼窝紧闭。
她在床边站了许久,右长老都未醒来,只有微弱的胸口起伏证明他还活着。
须吏似乎也很疲惫,见到她只抬了抬蛇头,又安静地趴在悬梁上,连蛇芯子都没吐。
“右长老?”桑枝轻触碰了一下床上的老人。
空气持续性安静,只有小蛇的蛇芯子发出的嘶嘶声,与藏在暗处的蝎子摩擦声像二重奏般。
姜时镜站在床头,垂眸端详着右长老苍白的面色,用手指掰开他的眼皮和嘴瞧了一眼后,平静道:“他活不了几天了。”
桑枝一怔,下意识反问:“为什么。”
少年没有回答,掀开被子一角,指尖搭上右长老的手腕,随着时间流逝,脸色逐渐凝重:“他体内有多种慢性毒混在一起,还有蛊虫……”
他又仔细观察了一会儿右长老的脚心和侧脖颈,摇头道:“这副身体早已强弩之末,若没有蛊虫在体内撑着,他连祭祀大典都撑不到。”
桑枝咬着下唇,喃喃道:“可那会儿他瞧着……不像是病入膏肓的模样。”
话音一落,脑中忽然闪过她质疑右长老冬季给须吏种温蛊违背自然时,他说她高估了他还能活的年限,他一直知道自己不日之后就会死。
姜时镜取出袖内捆绑在一起的银针,抽出一根细长的针,还未有所动作,须吏猛地垂下蛇头做出攻击状,警告地朝他发出嘶嘶声,含着毒液的尖牙闪着微光。
桑枝回过神来,看到银针愣了下:“你要做什么。”
少年瞥了一眼悬在空中的巨大蛇头,淡然道:“他的气息很弱,施针可以暂时压制毒素扩散。”他顿了下,转眸看向少女,“你若是想趁他病要他命,现在是最好的机会。”
桑枝:“?”
她讪讪地后退了一步:“我没那么讨厌他。”
左右长老相较下,她更讨厌褚偃,毕竟右长老只是口头上不饶人,幼时在教内他经常会带有趣的玩意和零嘴给她。
除了拥有一个疯狂的脑子外,勉强……不算罪大恶极之人。
姜时镜挑了下眉,意味深长地轻笑了下:“是么。”
他目光扫过须吏:“看好那条蛇。”
桑枝仰头,刚好看到须吏张开嘴发出赫斥声,黏腻的口水从嘴里滴落,差点掉在自己身上。
她朝着须吏招了招手:“须吏,过来。”
须吏听到自己的名字呆了下,愣愣的歪了下蛇头,吐着蛇芯子盯着桑枝,好半晌才从悬梁游下来,它的体重有一吨左右,粗长的身体使得行动略显笨重。
年岁又已迈入高龄,只是简单的动作都让它感到疲惫。
桑枝摸着须吏的蛇头,低温的缘故,它的身体很凉,蛇类是变温动物,体温会根据周围的温度变化而变化。
她记得小时候天热时,她找教内的蟒蛇纳凉,它们的身体是温的。
“这么多年辛苦你了。”右长老死后,须吏必然会选择殉葬。
寒冷的冬季用温蛊强撑着不进入冬眠期,蛊虫会在它体内不断游动保持身体活跃。
时时刻刻经受钻游啃食的痛苦,即便是蛇也一定很疼。
须吏眨了一下眼,椭圆形的金色竖瞳在微光中煞是好看。
它用蛇头蹭着桑枝的手,瞧上去颇为享受,全然忘了姜时镜正在给右长老施针。
半烛香后,姜时镜把右长老身上的长针一根根捻掉,包裹在帕子里。
桑枝上前了两步,看了一眼右长老的面色,并没有明显变化,但方才的那股死气似乎消散了不少,苍白干裂的唇也有了几分血色。
她不由自主地放轻声音:“如何?”
姜时镜慢条斯理地把解开的衣服重新系上,盖好被子,才道:“过一会儿就会醒,但……”
他犹豫了下,看向少女,坦言道:“撑不了多久,最快熬不过明天晚上,他撑不到咸鱼教来的那日。”
桑枝抿住唇,指甲死死扣住手心,她先前期盼着右长老能死得早一些,这样村民便会摆脱蛊虫控制,恢复自由,可当死讯真的放在自己面前,她竟然生出了几分无力的窒息感。
她盯着右长老消瘦的脸许久:“他应该早就算到自己的死期,宿主死后,子母蛊会在一瞬间全部失效。”
她缓慢地吐出一口气:“他后悔了,后悔当年冲动之下给全村人种蛊。”
姜时镜收起捆扎好的银针,闻言,皱了皱眉:“你在为他感到悲伤?”
桑枝忽然觉得很闷,她把脖间的系带解开,取下兜帽:“没有,只是……”
她说不清缘由,后半句停顿了许久都没再接上。
身侧的须吏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尾巴轻拍着地面,然后缠上了她的腿,一圈圈的收紧,这是蛇类想要展现控制欲的一种方式。
缩在经幡里刚出世没几天的小蛇,似乎已经陷入沉睡,将自己盘成一个圆盘,蛇身拥有与须吏一样的赤红,没有一丝一毫的杂色。
蛇头间亦没有手指大小的白点。
培育一只巨型毒物非常费时间,成功率异常低,但小蛇才刚出生没有与右长老建立感情,不会跟随一起殉葬。
她叹了一口气,轻声道:“我想回去了。”
金色的阳光从狭窄的窗户透进,斜斜地洒下两缕光束,照出尘埃的模样。
桑枝轻拍了一下须吏的蛇身,轻声细语道:“我们该走了,好好在右长老身边守着他。”
须吏不解地歪了歪蛇头,竖瞳里透着少许茫然,反应了很久才缓缓松开蛇尾,吐着蛇芯子游回柱子,像上吊绳一样挂在悬梁上。
桑枝临走前帮右长老仔细地把被子捻紧,防止寒风钻进被子。
直到两人离开,右长老的眼皮忽然开始微微颤动,挣扎了许久又恢复平息。
晴天跪在地上用布巾一寸寸的擦拭地面,原本积灰的地面,不多时变得异常干净,不染尘土。
见他们下来,她直起身用袖子擦了一下额头上的汗水:“大祭司在二楼吗?”
“在。”桑枝勉强弯起唇角露出浅笑,“睡着了。”
第113章 晋江
◎山神新娘32◎
晴天没多想, 熟练地把脏布巾放进水桶里清洗,稚嫩的小脸上满是担忧:“大祭司的身体突然变得好差,但他不让我下山找大夫也不许跟阿母讲……”
她眼眶渐渐泛红:“山神大人一定会保佑大祭司的, 对吧, 精怪姐姐。”
桑枝微怔, 不由望向被擦得干干净净发亮的山神金身像,这座庙宇屹立在白北山的山头已超过百年, 积累着山脚下世世代代的村民虔诚的信仰。
老人总说神明于苍生信仰中诞生, 护佑子民。
可白北山只有一个大祭司,现下他马上要死了, 没有人会保佑他。
姜时镜不疾不徐道:“生老病死乃自然规律, 山神无法左右, 你若是担心,不如上楼。”
晴天攥着手里的脏布巾, 犹豫道:“可是大祭司说……”
“他不会怪你的。”桑枝猛地回神,看向晴天笑言道,“须吏也在楼上, 可能只是怕你害怕它。”
晴天愣愣地仰头望着少女许久, 清澈的眼眸眨了一下,然后低下头将布巾在地上扑开, 认真道:“那等我擦完地,大祭司还未睡醒的话, 我再上楼,这样他就不会发现我违背嘱咐。”
顿了下:“谢谢,精怪姐姐和漂亮哥哥。”
说着擦拭地面上灰尘的动作快了很多。
十二月中旬, 蔚蓝的天际被层层叠叠的乌云堆叠遮盖, 寒风夹杂着尘土掠过树梢, 有大型动物在山间奔跑发出簌簌声。
桑枝不解地仰头望着突然阴沉的天:“是要下雨了吗?”
早上出门时分明还是一幅晴空万里的模样,北方的天气也这么多变?
姜时镜走在她身后,手里握着已经变凉的汤婆子,道:“看着脚下的路。”
树木与积雪的阴影笼罩下,桑枝瞧不清山脚下的村庄,只能依稀看见模糊的小半个屋顶,在树叶的晃动下若隐若现。
越接近山脚,空气中泥土的潮湿味越重,混着一股不容忽视的血腥。
桑枝觉得自己的嗅觉出现了问题,她古怪地皱起鼻子:“我好像闻到了血的味道。”
随着话音一落,不安感从心底迸发,不消片刻蔓延全身。
此时距离村子还有一半的路程,山路围着白北山环绕而上,他们刚好在山的侧后边,更瞧不见村落。
“你没闻错,很重的血腥味,从山脚飘上来的。”姜时镜拨弄了一下路边的积着雪的枝干,雪扑扑往下落的同时,寒气扑面,冲散了浓重的血味。
桑枝面色逐渐凝重,眉间不由拧起:“这里靠近边疆,蛮夷突破边城打过来了?”
这里的位置刚巧能看见村落外的荒地,积雪上是四五条车轮碾压过的痕迹,还有杂乱无章的脚印交错掺杂在一起,蛮夷常年居住在草原上,擅长以马蹄掠夺。
这种痕迹……更像是咸鱼教的人……
意识到这点后,少年的眸色一瞬暗了下去:“先下山。”
话音刚落,踉跄的脚步声在不远处响起,还不止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