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话问得突然,桑枝怔了下,面上仍保持着淡漠:“神农谷丢了一批禁药,他在查禁药的下落。”
空气安静了好一会儿,坐在主位上的男人静静地望着她良久,指尖敲打的动作忽然停住,他俯下身将手臂搭在腿上,眸内隐隐泛着戾气。
语调阴冷:“桑枝,我养你那么大,不是为了让你跑出去谈恋爱后,欺瞒我的。”
桑枝身形僵住,心跳一瞬漏拍,一股凉意顺着脊骨蔓上天灵盖,毒刹教遭受重创混乱之际,柳折枝只有三岁,前教主失踪,他还处于懵懂阶段,被长老们强行抬上教主之位,做了近十年的傀儡。
十年的韬光养晦和虚与委蛇,他骨子里早被阴暗和肃杀侵占。
这也是为什么原主不敢将自己被种蛇缕蛊一事告知,褚偃与柳折枝明里暗里争斗数十年,他不会信任何人的话。
蛇缕蛊只会让他认为自己背叛了他,即使她是圣女。
桑枝掐着手心的指甲陷进肉里,疼痛让她保持着几分冷静,大脑暴风思索下,忽然意识到古代似乎没有谈恋爱这个词。
思绪被打断后,她迷茫地歪了下头,当初姜时镜问她咸鱼为何意时,她便对柳折枝产生了怀疑,但从她有记忆开始,柳折枝并没换过性子,从始至终都阴冷无比,杀人时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甚至还会在弟子受刑或被扔进万毒窟时,搬把椅子欣赏他们的痛苦挣扎。
这不是一个受过现代教育的人能接受的事,即使他真的穿越而来,骨子里怕……不是个正常人。
贸然试探的风险太高,一不小心会丢命。
她垂着眼跪到地上,配饰在动作间发出叮铃声,语调保持平静:“我们在边境的确受到了尸体的攻击,神农谷丢失的那批禁药能够将尸体复活变成丧……丧心病狂的怪物,撕咬血肉。”
“直到离开前,姜时镜都在不分昼夜地调查,教主若是不信,可将当时参与抵抗的弟子一并唤过来询问。”
她面上一片冷静坦然,胸腔里的心跳声却快到几乎要从喉间蹿出来,后背在紧张下冒出细密的汗珠,就连指缝间也隐隐有血色流出。
大殿很空旷,空旷的呼吸都像是有回音。
良久后,有衣料的摩挲声响起,脚步由远而近最终停在她面前。
桑枝看着黑色鞋面,额角缓缓有汗珠滑落。
“教规的第四条是什么,背给我听。”醇厚的嗓音在头顶响起。
桑枝闭了下眼,缓声道:“教中弟子不得有任何欺骗,隐瞒,违规者入万毒窟。”
万毒窟里是上千万的毒虫,一旦进去会被蚕食得连骨头都不剩,柳折枝怕人死得太快,会用绳子将人吊在万毒窟中间,饿了许久的毒虫为了饱腹会努力跳到人身上,一只接着一只。
受刑者会在清醒的意识下,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如何被毒虫一口口吞掉,这种酷刑能够持续一个月的时间,比身体先土崩瓦解的是精神,有的不消几天就会活生生吓死。
她深吸了一口气,仰头眼眸直直地望着他,用记忆里原主委屈的模样,道,“教主若是一开始就不信,又何必问那么多,将桑桑直接扔进万毒窟不是更省事。”
视线内,柳折枝半张脸笼在阴影内,她看不清他的神情,手心里的血渗出落在地面。
好半晌,男人忽地蹲下,指尖触碰到桑枝的额角而后缓慢下滑,轻挑着她的下巴,喉间溺出一声低笑:“你在出汗。”
他用另一只手将少女被汗水打湿的碎发挽到耳后,眼尾弯起一个弧度,漆黑的瞳内却没有一丝笑意:“我记得你以前很少出汗,一月的寒天……很热?”
桑枝眼睫轻颤:“大殿内有些闷。”
他比桑枝高整整一个脑袋,即使只是蹲着也颇有压迫感。
柳折枝挑着她下巴的那只手顺着脖颈缓缓往下,停在桑枝脖侧未消失的牙印上。
方婉回了昆仑后连夜将消除印记的膏药让弟子送到了他们居住的客栈,她未曾一日拉下涂抹,但痊愈的印子也只是变浅透,并未完全消失,距离够近时就能瞧得一清二楚。
柳折枝的指尖很凉,激得她周围的皮肤起了小疙瘩。
“真是好大一个牙印。”话语间逐渐咬紧后槽牙,声音从齿缝间挤出,“你好像忘了,距离你满十八岁还有整整三个月。”
桑枝努力控制着自己因紧张而混乱的呼吸:“没忘。”
柳折枝咬牙切齿:“狗东西碰你了?”
桑枝:“?”
愣得她眼里出现了一抹茫然,后知后觉才反应过来,这声狗东西是在叫姜时镜。
她沉默了半晌,诚实道:“没有,牙印是遭人暗算后无意间留下的。”
侧脖间遽然一痛,她忍不住皱起眉,咬着下唇没出声。
却听见柳折枝冰凉的声音:“你最好讲的是实话。”
温热的血液从牙印口流出,落到胸前的衣物上。
桑枝没动弹,静静地等着他的处罚。
柳折枝:“记住你自己的身份,玄天刀宗家大业大,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姜岳松那老不死的有多重视身份,当年为了拆散姜悔与方婉,无所不用其极。”
“你嫁不进姜家的大门,狗东西以后也不会只有你一个人。”
桑枝作为看过原著的人,自然对这段过往一清二楚,但柳折枝常年在蜀地,不与中原武林打交道,为何会如此笃定地说出了解一个比自己大了好几轮的长辈。
……除非他也看过原著。
异世界偶遇同乡的概率不亚于零,但风险却高达百分百,人心复杂难测,她无法保证自己遇上的一定是受过九年义务教育的好人。
这个世界讲究权利和地位,很少有人会不喜欢。
她压下心中的躁动,克制着语气里的颤抖:“教主多虑了,桑桑从始至终都没有这种想法。”
柳折枝掏出手帕,慢条斯理地擦着手指上的血:“你可以有,人有七情六欲很正常,我不介意你跟他一时兴起谈一段惊天动地的情爱。”
他把帕子扔在地上,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前提是满十八岁,身体发育全了再去考虑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别像你母亲一样,出去一趟挺个肚子回来,最后因为情爱遍体鳞伤,我从她手里接过你养着,不是为了让你出去被狗啃猪拱的。”
桑枝愣了下,迟疑地望向他,却见他不耐烦地转身回了石阶上,眉心隐隐透着压制的戾气。
“谣言的事,我会去处理,从今日起圣女禁足甸林,没有召见不允许踏出一步。”
甸林是她住的林园的名字,她心下暗松一口气,至少没有去禁闭室。
放松下来后,手心泛起一阵阵细密的疼痛,她看向还躺在地上的谈弃,他的呼吸似乎更微弱了,眼瞧着将要咽气。
她犹豫着道:“谈弃……”
柳折枝冷声道:“他收的那个小皇子倒是有情有义,为了救他不惜带人闯咸鱼教,我收了小皇子的好处,自然会留他一条命,死不了。”
桑枝撑着地板站起身,跪得久了膝盖酸疼得厉害:“那九皇子呢?”
“回京州了。”柳折枝勾起唇角,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出去一趟,你好像变得……更有人情味了,以往你可是最不在意弟子生死的人。”
第119章 晋江
◎武林大会02◎
桑枝身形一僵, 并未辩驳解释,面不改色的告辞:“桑桑告退。”
“等等。”柳折枝轻抬了下手,指着她脖侧的伤口, “去药房取药, 免得留疤。”
桑枝应了声, 后退几步后,头也不转地离开。
殿外阳光灿然, 金色的光刺得她不得不闭起眼, 紧绷的神经彻底放松的后果是接踵而来的疼痛,从手心顺着手腕再到脊骨蔓延全身。
主殿的地势本就偏高, 又因建在潭水之上, 从这里能依稀看到整个咸鱼教遍布的范围, 她望着不远处笼在树荫下的大片草药田地,轻轻呼出了一口气。
寒风拂过, 被汗水打湿的后背泛起一阵凉意。
“圣女,需要我们做什么吗?”身侧忽地响起弟子疑惑的询问声。
桑枝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在门口站得过久,守在门口的弟子起了疑心。
“没事。”她走下台阶迈入绳网内, 慢吞吞地走回住所, 圣女独有的服饰本就轻薄,领口大开, 配饰多过布料,她又不习惯时常用内力避寒。
刚走到院子门口, 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冷得止不住打颤。
小飞鱼听见动静,从池塘里探出半个脑袋, 头上顶着淤泥, 一块块地掉回水里, 溅起水花。
桑枝回屋内的第一件事先取出斗篷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确保身体在回暖后,才小心翼翼地包扎手心被指甲扣出来的伤口,处理完手上的伤后。
她坐到梳妆台前用干净的帕子把脖颈凝固的血痂擦掉,铜镜很清晰,牙印正中间多了一个指甲陷入的痕迹,伤口很浅,但能把指甲掐进肉里,可见柳折枝当时用了多大的力气。
药粉撒上的一瞬间,刺痛感袭来。
她用透气的布条将脖子一圈圈地包裹起来,而后轻叹了一口气。
柳折枝这个人她全然看不透,做的很多事也都无法理解,比如极其喜爱观看将死之人的痛苦挣扎,甚至会搬着桌椅,嗑着瓜子花生,享受地看着别人的垂死。
却又化蛊为医,在毒刹教作为蜀地第一魔教风光无限好时,强行改名,摆脱魔教,走正道的路。
当人的恶与善都做到了极致,就会生出诡异的扭曲感。
就好像壳里装了两个能来回替换的芯,住着天使和恶魔。
小飞鱼叼着心爱的玩具进来时,她正在换被血染脏的衣服。
“呱。”它把玩具吐到桑枝的脚边,蹲坐在地上分外期待地看着主人。
它的玩具还是桑枝在边境小院里缝制的那批丑娃娃,小飞鱼爱如珍宝地走到哪儿都要叼在嘴里炫耀一番。
桑枝卸下身上丁零当啷的配饰,清脆的铃铛声响吵得她耳朵疼:“等一下,我把衣服换好再陪你玩。”
“呱。”小飞鱼乖巧地望着她一动不动。
桑枝草草地套上干净的衣服,带子都来不及系上,在小飞鱼越来越期盼的眼神里拾起地上湿淋淋的玩具扔出门外。
小飞鱼立即兴奋地跳到屋外去捡,然后在桑枝努力穿蜀地服饰的间隙再次放到她的脚边,甚至用脑袋蹭了下她的大腿,示意她可以扔了。
桑枝系紧胸口交叉的长带子,弯下腰用力把玩具扔出去,几乎要飞到院外。
小飞鱼冲出去后,直直地撞在栏杆上,又跌进池塘里,晕头转向地捡玩具。
桑枝专业学的是动物医学,在她的认知里蟾蜍性格温和,喜静,大多数时间会静止不动待在一个地方发呆,但小飞鱼很活泼,活泼得像条狗。
明知道自己打不过蟒类,偏要犯贱爬到人家面前疯狂挑衅。
咬着人家的尾巴等对方死,没打过就会恹恹地趴在地上叹气,等过几天再爬过去打一架,打输后再叹气,如此循环。
她有时候非常不理解动物的脑袋都是怎么思考问题的。
在蜀地的日子非常安稳,除了不能踏出甸林外,几乎和养老生活没差别。
会有弟子在固定的时间把饭菜送到院内,卫生也有专门的清扫仆人在固定时间打扫,她每日只需要坐在池塘边上喂鱼,陪小飞鱼玩耍。
无聊时翻看带回来的话本子,一日日过得飞快。
褚偃携着解药和怒气找上门来的时候,她刚好在缝香包,凭借着丑娃娃的缝合技术,她的针线活突飞猛进已经不会再把手指扎出血。
随着脚步声一起的还有不容忽视的摩擦声,趴在地上晒太阳的小飞鱼条件反射地从地上弹起来,两步护在桑枝的面前,虎视眈眈地盯着停在门口的巨型毒物。
桑枝掀起眼皮瞧了一眼,一只巨大的红黑相间蜈蚣正摆动着头顶的触角,咸鱼教众多的毒物里,她最讨厌的就是腿多到数不清的蜈蚣。
每每看见都头皮发麻。
“许久不见,可还安好。”桑枝道,“左长老。”
褚偃隔着距离冷哼了声:“圣女好雅致,竟还有闲心绣荷包。”
桑枝挑起布料在空中展示:“长老眼拙,是香包。”她顿了下,慢悠悠道,“多吃点蛋黄补补眼睛。”
褚偃脸色一瞬沉入谷底:“在外面待了四个多月,倒是变得伶牙俐齿了,姜时镜教的你这样跟长辈说话?”他绕过院门口的池塘,布满暗纹的玄色外袍被风带起,扫过路边的花丛。
走到秋千前俯视着桑枝,狭长的眼睛微微眯起:“出教前,你跟老夫保证过什么,可还记得。”
桑枝放下手里的针线,身体在褚偃的注视下微微发颤,这是原主保留在身体里的本能恐惧,也是子蛊面对母蛊时的畏怯。
她脚尖轻推地面,让秋千动起来缓解身体的害怕,面上不动声色道:“给姜时镜种蛊。”
褚偃道:“亏圣女还记得。”
停留在门口的巨型蜈蚣想跟主人一同进入院子,被徒然跳到面前的小飞鱼拦住路,喉间发出低沉的警告声。
桑枝瞥了一眼剑拔弩张的门口:“小飞鱼,不许打架。”
小飞鱼向来与褚偃饲养的蜈蚣不对付,两者体型相差无几,因而打起来能五五开,谁也讨不着好。
褚偃鬓角的白发比四个月前更白了,就连眼尾的褶皱也多了好几条,眼下透着浓重的乌青,在教内的这四个月似乎过得并不好。
桑枝晃着秋千,不紧不慢道:“长老若是来质问我种蛊一事,不如先担心担心自己。”
褚偃愣了下,没懂她话中的言外之意,淬着毒的眸子危险地盯着她:“敞开天窗说亮话,圣女什么时候也变得像教主一样,喜爱拐弯抹角了。”
她弯了弯唇,微微露出虎牙尖:“姜时镜已经知道你要把他变成人形武器这件事,你猜玄天刀宗会不会因此剿杀咸鱼教。”
“等那日到来,教主发现你暗中培育人形武器,残害同门,又当如何。”
寒风拂过两人,吹散即将凝固的低气压,褚偃沉沉地看了她良久,忽地笑了出来,嘴角绷直成线:“短短四月不见,你的胆子倒是变得越发大了。”
他取出腰间的瓷瓶,在手里打了个转,声音冰凉:“大到老夫都要怀疑,你体内的子蛊消失不见。”
瓷瓶里装着桑枝这个月的解药,距离蛊毒发作只剩下两天。
桑枝期间尝试过联系叶景,始终得不到回信,她原打算等蛊毒发作的那天直接生吃了果子,毕竟现下冬季再泡寒潭身体吃不消,且果子还能再通过方婉拿到,没必要一直耗下去。
但现在解药就摆在自己面前……
她脚尖抵住地面,停止秋千晃动,瞬间乖巧了许多:“长老多虑了,桑桑只是在帮长老考虑后路。”
“三年前天魔教只是放出想得到石家小公子的风声,还未实际操作,就被姜时镜灭教,我想长老应该很清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