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峙看着窗边那爽朗清举,遗世独立的少年郎,却莫名其妙地冒出一身冷汗,后背尽数湿透。
是呀,祁宥什么都没做,更没有强迫任何人。
他只是把其余的可能性抹杀,再给薛家留下唯一的路,冷漠地看着薛家一步步踏入既定的陷阱,最终万劫不复。
可从头到尾,他都没有沾染上分毫,不过是给薛氏留出舞弊的空间,恰到好处的献上一个毫无背景却惊才艳艳的读书人,又将任命誊抄朱卷之职的权力交给内阁。
真如祁宥所说,做不做这件事,选择的权力都在薛家的手上。
一种近乎刻薄的残忍。
陈峙才惊觉自己的手心中全是黏腻的细汗,沉默良久,轻声问:“若是薛家,没有按照殿下想的那样行动呢?”
少年修长的手指搭上茶盏,冲着窗外举起,淡然地笑了笑:“那么便遥祝百年薛氏,又能再延续一段时日了。”
茶水倾泻而出,没入窗棂下的青砖,同泥土合为一体,在湿润氤氲的水汽中,少年隽秀的面容若隐若现,带着处变不惊的冷傲。
祁宥收回手,站起身来,挂上客套的笑:“今日叨扰陈大人了,时候不早,我便先告辞了。”
陈峙拿过门边的油纸伞,递给祁宥:“外面还在下雨,殿下带上吧。”
“多谢陈大人,大人留步。”少年接过,撑开油纸伞,很快便消失在了雨幕中。
陈峙立于屋檐下,看着祁宥的背影,心中思绪万千。
这样的决断计谋,是谁想出来的?
是丞相,还是这位……风头愈盛的四殿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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丞相府内,崔锦之端坐于书案前,正细细地查看着手下人递上来的、有关这段时日各郡县呈上的事务。
她搁置下朱笔,活动了下泛酸的手腕,才吩咐淮胥收拾好,只待明日交于令和帝过目。
“老师!”一道身影猝不及防地撞入眼帘,带着一身湿漉漉的水汽进了书房。
崔锦之连忙起身,看清楚少年的模样,不禁皱了皱眉,“殿下这是没打伞?着凉了可怎么是好?”
让清蕴拿来干净的衣物,又取出方巾擦拭着祁宥发丝上的水迹。
少年老老实实地任由丞相折腾,回答道:“刚从宫中出来,打了伞的,不过春日的斜风细雨不好遮挡,身上还是有地方被打湿了。”
“从宫里出来怎么不坐马车?好端端地打伞走路做什么?”
祁宥噤声,想起背后这人是大燕的一国之相,谈笑间便能精准地挑出他言语中的漏洞,顷刻之间沉默下来。
崔锦之还真没打算探究祁宥做什么去了。
十七八岁的少年,正是自我意识强盛的时候,况且他向来有决断,何须她操心那么多。
正巧清蕴拿了衣物过来,祁宥便躲到了屏风后,窸窸窣窣地换了起来。
屏风上勾勒出孔武有力、臂膀宽阔的身影,崔锦之瞥了一眼,便连忙转过身去,不自然地开口,“……不是马上要殿试了吗?殿下怎么还天天往府中跑。”
很快带着热气的身体便拥了过来,从背后抱住了崔锦之,将下颚抵在她的头顶上,懒洋洋道:“又不是很忙,我处理完了,自然来找老师了。”
嗓音通过二人触碰的地方传来,微微震颤,崔锦之的头颈处一片酥麻,忍不住略微侧头躲闪,少年正好低下头,温软的呼吸喷洒在她的耳边,带起一阵过电般的颤栗。
崔锦之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想要挣扎着躲开,却被腰上的手臂缠得更紧,“殿下……”
“嗯?”他从鼻尖发出一声含混不清的疑问。
“你、你……”崔锦之推搡得气喘吁吁,忍不住提高音量,“殿下!”
祁宥放开她,看着眼前的人带着怒意转过身来,眼中闪过一丝笑意,又很快掩藏好,极其无辜地眨了眨眼睛,“怎么了?”
崔锦之给自己顺了口气,才说:“殿下以后别再随便抱臣了。”
“为什么?”他沉下脸色,没预料到她提这个。
“因为这样太过亲昵了,臣和殿下是师徒,更是君臣,殿下太过依赖臣,会让世人非议。”
“我不怕。”他低声,又想去握崔锦之的手,却又在中途堪堪停下,执拗道:“……老师不愿,我就不会当着外人的面亲近你。”
“可是……我不想同老师生分。”他一瞬不瞬地紧盯着崔锦之。
她叹了一口气,斟酌着要怎样和少年沟通,“殿下看我和清蕴,自小便相处在一起,可即便她恭敬地唤我公子,我和她的情谊也从不曾改变。”
少年却一字一顿道:“我和他们不一样。”
不是同伴、不是师徒、更不是什么君臣。
他想要的,从来和其他人都不一样。
崔锦之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回答他才好,祁宥自小除了她,没被其他人教导过,有时候对于伦理纲常难免有忽视之心。
“总之……不可以。”她拧起眉,“只有夫妻才可以,不过即使殿下娶妻,做了君王,也要克己复礼,相敬如宾,也不能当着文武百官的面……”
“那我不当皇帝了。”他突然出声打断。
崔锦之微微咬牙,知道祁宥是在说气话,还是忍不住揉了揉少年的脸,“……你!胡言乱语!”
祁宥却眼疾手快地握住她的手,委屈道:“老师好不讲理,不许我抱老师,自己却随意捏我的脸。”
崔锦之:……
少年见她不说话,得了理便更得寸进尺,凑近丞相:“都说称孤道寡者注定冷心冷情,可我不愿。”
“即便登上那个位置,你也永远是我的老师……我不愿和老师之间,只剩下冷冰冰的君臣之别。”
他声音绵软,没了平时的冷冽之感,像似在冲她撒娇,让崔锦之不禁软下心来,她叹了口气,终究还是妥协了。
罢了,他如今连娶妻的心思都没有,说了这些也是无用。
“上月三皇子祁邵便已经封了定王,同他的舅舅薛怀忠去了虎豹军中历练,待到殿选结束,殿下封王之事也要提上日程了。”
祁宥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略带薄茧的指尖拂过丞相细腻的肌肤,答道:“如今大燕兵权呈三足鼎立之势,定远将军手中的玄甲军五十万,镇守大漠西北;穆临将军的东南驻军则守护东南沿线;薛怀忠手里的二十万虎豹军则驻扎在中原。”
崔锦之没察觉少年的小动作,倒是和祁宥认真分析起了如今的局面:“除此之外,还有戍卫京城的通州大营,有一万兵力,只有圣旨和太尉手令同时下达才能调动。”
而西南的蛮荒之地,被顾老将军打服后,献上神女——也就是祁宥的母妃,这些年来在大燕的扶持下,逐渐建立起地方政权,组建一支南诏铁骑,虽不知道战力如何,但上有玄甲军,右有东南驻军,便老老实实呆在西南,也没掀起什么风浪。
祁宥无声地笑了笑,想起令和帝前世将他丢到西南,也正是因为如此——
他意外和当年蛮族神女的旧部相认,得到了南诏铁骑这支军队,他们隐忍蛰伏多年,只待向大燕发出致命的一击。
景王祁旭上位后,那时候的大燕积重难返,丞相还以为终于能够革除弊端,但还未施展便死于新帝之手。一时间党锢世家权倾海内,荣宠无极,贪官酷吏横行朝野,庶政荒废,卫国公有心制衡,但年事已高,如何能压制住蠢蠢欲动的官员。
玄甲军剑指京城,拼死夺回了丞相的尸首。
南诏铁骑便在他们的新主祁宥带领下化作一把森寒的利剑,无情地推翻了新帝祁旭。
“殿下,在想什么?”崔锦之晃了晃手。
少年回过神来,微微展颜,“想一些关于科举的事,老师说,萧家会不会在这次科举中动手脚?”
第七十二章 殿选
崔锦之不急不缓地坐下,抚平袖口的褶皱,才笑笑:“卫国公谨慎,纵然闽州之案拔去他们的爪牙,他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动手。”
她和皇后的父亲卫国公萧正平在前世从来都非对手,二人有着一致的目标——辅佐祁旭上位,所以能维持多年的风平浪静。
而这一世崔锦之选择了祁宥,自然也就看到萧正平的狠绝,党争向来不会动用暗杀这样的伎俩,大多数是让对方背上乱臣贼子、祸乱朝纲的罪名,再借用皇帝的权力斩杀。
而萧正平不一样,他不在乎自己用的是什么下三滥的手段,所以才会派人在闽州外截杀崔锦之等人。
萧家瞧不上异族所生的血脉,从不将祁宥放在眼里,唯有一个萧正平,冷静地扼杀一切可能,给常曦夫人和祁宥下了毒,为的便是杜绝他继承大统。
檐下的细雨密密麻麻地斜织成珠网,如轻丝般的水汽氤氲在天幕中,丞相执起紫砂小壶,动作流畅地为自己泡了一杯茶,微微一叹:“可惜了。”
“可惜什么?”祁宥接过青花瓷茶盏,微微品了一口,只觉得口齿生香,连心境都平和清朗下来,难生任何杂念。
“可惜臣前世身死时,卫国公亦年老体弱,再不复从前的风光了。”崔锦之看着茶叶在澄净的汤色中上下沉浮,心头一时间涌起许多思量来,“当时薛家残存的势力还没有被彻底清除,祁旭那些年招惹的世家望族也虎视眈眈地等着分一杯羹,有臣和卫国公在还能压制一二……”
祁宥冷隽的双眸含着莫测的情绪:“所以在那之后,天灾人祸不断迭起,朝廷日乱。”
纵然不知道死后到底发生了什么,崔锦之也能预料到一些,无非就是乱世争权,败亡之兆日渐显现罢了。
丞相目光微凝,“殿下的对手,从来都不是其余的皇子。而是他们背后所代表的各个势力。”
“大燕向来立嫡立长,祁淮已死,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父皇属意祁旭为储君。只是我不明白,为何他还愿意让祁邵将来接管虎豹军。”
从前祁宥还愿意装装样子,叫他们一声皇兄,而现在便直呼大名了。若非崔锦之还一口一口陛下的唤着,祁宥怕是连父皇都不想叫了。
“是制衡。”丞相唇边浮起一抹清淡的笑意,眼眸中却波澜不惊,“陛下首先是君王,其次才是父亲,他对中宫所出的景王极尽宠爱,可也对日渐长大,蠢蠢欲动的儿子感到害怕。”
“陛下知道定王愚昧粗狂,不堪大用,但定王又对于武略之道颇为精通,陛下便可以借定王来警告和压制景王背后的人。对殿下亦是如此,认可殿下的才学魄力,但又警惕您身上的血脉,所以不愿将权力交到您的手上。”
除去被薛成益掌控的内阁,和清流一派的翰林院与御史台,六部之中多多少少都有景王的人。令和帝敢把一部分兵权交给定王,又默许了手握京中军权的太尉和景王联姻,到头来都不过是“制衡”二字罢了。
权谋机变之术,可见一斑。
“薛家早就明白自己不过是平衡萧氏一党的棋子,可还是一直在暗中等待着祁旭的错处,只待有朝一日入主东宫。”祁旭指尖轻点桌面,淡淡道。
丞相赞赏地看了眼少年,温和道:“殿下说的不错,可有卫国公护航,又怎能轻易让他们扳倒萧家呢?”
她白衣胜雪,一双秋水剪眸盛满细碎的光芒,朱唇吐出话却又冷漠到了极致:“如今萧薛二党已隐隐成分庭抗礼的局面,在陛下的心里,殿下甚至算不上一颗用于制衡的棋子。”
祁宥轻笑出声,带着一丝凉薄的冷意,眸中隐隐带上兴味,“如果薛家倒台呢?”
“薛家势弱,朝中失衡,那么陛下便会提拔您,而殿下背后的势力会成为制衡景王的新棋子。可惜定王并非淮王一样毫无根系,驻守在中原的二十万虎豹军绝不会轻易让定王被废,陛下甚至碍于兵力,不会对薛家出手。”
“那要是……”他偏头看向崔锦之,眸中不带半分温度,语调却和缓到了极致,“薛家反了呢?”
压制性的气息无声地弥漫开来,少年分明是在问话,却带着稳操胜券的自信,气势笃定。
崔锦之亦回望着他,漆黑的眼眸中没有丝毫惊讶,她双手轻叠在一起,下颚微抬,纤弱单薄的背脊绷直,毫无任何退色:“那便顺势将他们——”
“连根拔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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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德三十一年,四月二十一日,天光熹微,东方将白。
数百名考生身着横襕长衫,垂袖拱手,于保和殿外的丹墀两侧肃立,丞相和首辅薛成益皆身着一品大官仙鹤紫服,侍立于文武百官前列。
鸿胪寺官请升殿,令和帝衮服加身御殿,鸣鞭肃静,文吏武将及考生五拜三稽首。
礼部尚书引众考生入保和殿,点名散卷,颁发策题。
执事官于考场监视,丞相等读卷官于内阁内等候,剩余百官皆退出保和殿,黑甲将士持矛挺立,庄严肃穆至极。
至日暮时,策毕,汇总好所有殿选试卷,送至暖阁由誊录官朱笔抄写,第二日送往内阁批阅。
崔锦之同剩余七位读卷官在内阁批阅整整三日,终于将试卷分为一、二、三等。
又将一等的十份试卷送至养心殿,由令和帝御览亲批,确定好一甲三名,同早早选拔考核完骑射技勇的武殿试名单一同拆阅。
一位内阁官吏手持朱笔,坐于书案前,只待写下一甲三名和二甲七名的次序,待明日于金銮殿引荐。
令和帝又看了眼钦点状元的朱卷,忍不住叹道:“这篇文章沈博绝丽,鞭辟入里,这样的文采,竟有崔爱卿当年之风啊。”
御史大夫叶榆捻着胡须,亦赞道:“倡言改革,救败扶衰,上达民隐,下究王治,不知道是何人作出这样一篇策论。”
令和帝拆开弥封,露出内里的名字来,不由得讶异:“陈元思……好熟悉的名字。”
薛成益苍老的眼皮微微抬了下,拱手道:“回陛下,陈元思乃内阁侍读学士陈峙之子。”
“哦?”令和帝抚掌微笑,“……陈峙?朕似乎记起来,这个人倒是颇有能力,怪不得能为大燕培养出这样一个状元郎,怎么最近不曾见过了?”
“陈大人去岁年末感染风寒,抱病在家,已休养了好几个月了。”
令和帝皱起眉头,“怎么病成这个样子,命太医院的人给他看看。”
“老臣记得,此次状元,乃四殿下的伴读?”叶榆见不得薛成益把人归功于内阁,开口冲着丞相道。
殿内的视线齐刷刷地落到了崔锦之的身上,丞相面容冷淡,挺如松竹的身姿微微弯下,向令和帝见了个礼,才不疾不徐道:“正是。”
令和帝用手虚虚地点了崔锦之几下,笑骂道:“你们瞧瞧,自己的弟子拿了状元,倒是沉得住气,朕还以为丞相与状元不相识呢?”
崔锦之微微一笑,仍然八方不动地回答:“臣不过略微教导一二,自然不敢居功。说起来,还是因为状元郎才思敏捷,更是陛下知贤任能,实乃大燕之幸。”
殿内的官员皆齐刷刷地跪了下来,口中称颂着令和帝仁德,皇帝被夸得通体舒畅,又笑意盈盈地念完了剩余的人名,忽然,见令和帝讶异道:“……薛延?看来首辅教导起子弟,比起丞相亦是不遑多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