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明明早就习惯了,不是吗?
为了报仇血恨,为了让所有的人付出代价,他的手上不知道沾了多少血污,忠良奸佞,悉数斩于剑下。
是不是好人,对他来说,都没有任何分别。
柳之衡,不过是他同薛家争斗中的一枚棋子罢了。棋子是死是活,在被利用后又该何去何从,同下棋之人又有什么关系呢?
此时此刻,想必柳之衡已经得知自己的考卷被人调换了吧。
再无退路。
他的面容在跳跃的烛光下似明非暗,淡漠的近乎诡谲可怖。
极其缓慢地轻声开口:“朱卷与墨卷悉数封存在翰林院,如今科举结束,再过几日,翰林院的甲卫便会被悉数撤走。”
“不过你不必担心薛家会急于销毁,因为……”少年的眸光中带着点点寒星,冷如冰霜,漠然地望向乌云翻滚的夜幕,“柳之衡已经知道了。”
“轰隆——”
天边猛然炸裂开一声巨响,春雷滚滚,狂风呼啸,带着一阵急促而激烈的雨点兜头而下。
纷纷扬扬的雨丝迅速汇聚成一道横流,顺着檐脊流下,雨声都不住地轰鸣起来。天空骤然闪过一道亮光,划破沉重乌黑的云团。
苍穹之下滚雷阵阵,挟裹着汹涌的炸裂之声。
“咚!咚!咚!”
而更加沉闷厚重的鼓声却轻易压过了惊雷,带着岳撼山崩的决绝,响彻云霄——
千年祸起犹惊蛰。
不知是何人,敲响了登闻鼓。
第七十四章 吐血
大雨滂沱,连绵的雨线织成一片,水流顺着柳之衡的下巴滴落在湿亮的青石板上,眼前一片模糊。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渍,分不清楚到底是水还是泪,手中更加用力地擂向鼓面。
“咚——”
“草民霍州贡士柳之衡,状告内阁首辅薛成益,独揽朝政,以权徇私,买通磨勘官,调换考卷,庇护其亲朋子孙登榜及第!”
他双膝麻冷,跪在暴雨中已然快要失去知觉了,却仍然坚持着振臂高呼,“权党倾轧,奸佞当道,草民擂登闻鼓,上达天听,纵今日身销体亡,心魂不改!”
声声铿锵,字字泣血。
深居紫禁城中的令和帝被惊动,披衣而起,廷尉府当即扣下了人带到了政事堂中。
丞相、御史台、翰林院、礼部、内阁等凡是牵扯科举的官员即刻漏夜入宫。
暴雨还未曾停歇,明明政事堂的门窗紧闭,正中央还燃着噼啪作响、烧得通红的银碳,厉风却还是不知道如何从四面八方灌进来,把人吹得寒意顿生。
柳之衡神色疲惫地跪在大殿的中央,身子因为寒冷而一直微微颤抖着,可他依旧挺直了背脊,望向那把象征着至高无上权力的龙椅。
廷尉府侍郎微微拱手:“禀陛下,薛首辅已被扣在了暖阁中,只待陛下决断。”
四下鸦雀无声,皇帝没发话,籍弘盛便只能一直弓着腰,额头上渗出细汗。
良久,令和帝缓缓抬头,眼神晦暗不明地审视过堂下的每一位朝臣,神色阴翳到了极点。
“磨勘官是由谁任职的?”
籍弘盛答道:“是内阁学士樊俊,廷尉正监已带人前往他的家中扣押入宫了,怕是这会……”
话说到一半,只见一个小内侍快步入内,凑到李公公的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李公公顷刻脸色大变,嘴唇微微发抖,“陛下……樊俊在家中,畏罪自缢了……”
令和帝气极反笑,连连说了三个“好”字,突然站起身来将桌面上的奏折悉数扫于地面,“不过短短半个时辰,樊俊就咽了气 ,究竟是他畏罪,还是有的人下手太快了!”
又提高音量,“翰林院的人呢!”
案上的香炉倾倒,香灰混着飘进来的水渍混成泥泞,还泛着一股特殊的淡香。
掌院学士赵璞玉战战兢兢地出了列,“回陛下,此次参与殿选的贡士共一百二十一名,人数众多,朱墨两卷又是分开存放,一时间……一时间还未彻查完毕。”
“如今自然是先找出柳之衡的考卷来,再慢慢比对其他人也不迟。”叶榆开口道。
赵璞玉不敢再多说什么,拱手退出了政事堂。
令和帝神经质地转动着手上的扳指。
科举是朝廷选贤任能的重要渠道,他原以为,自己的手里捏着全天下的仕途,可如今明晃晃的现实却告诉他——他的臣子,早就不知不觉地将水搅得浑浊不堪。
他算不上是个多么圣明的君主,也知晓手底下的大臣们或多或少都有着自己的心思。曾几何时,令和帝也发下宏愿,率万邦黎民,开万世太平。
可悲的是,他并没有这个能力。
文德七年,外邦侵犯,西南蛮族屠戮沿线百姓,哀鸿遍野,顾老将军在边疆同他们打了整整一年,才终于带回了捷报,可一同回来的,还有老将军的遗躯。
文德十二年,九江瘟疫弥漫,数十城接连感染,每天都有上百人死于疫病,太医院皆束手无策,民间出现了一位不知名的神医,研制出药方,治疗被抛弃在九江等死的上万名病人。
文德十四年,内患四起,流民暴动,满朝臣子竟无一位可用之将,年仅十五岁的顾云嵩挂帅上阵,重整休养多年的玄甲军,奉旨平定动乱。
文德二十二年,崔锦之授职户部尚书,亲下江南,推广度田令,递回来的奏章上写到:“豪强世家勾结官府,残掠百姓,其房屋连栋上百,奴婢随从千群,美妾伎乐相伴身侧,财货珠宝堆于后室,尚不能容。”
她顶着当时官僚的口诛笔伐,雷厉风行地镇压住地方贵族,砍了多少贪官污吏的脑袋,才换来如今江南春和景明的现状。
文德二十五年,薛家藏在地下见不得光的肮脏污秽因为一个卖唱女被赤裸裸地摊在众人的眼前,可到头来令和帝甚至还想保全薛家,但架不住文人墨士以笔为矛,声声讨伐,终于在丞相的协助下剪断了薛家的羽翼。
文德三十年,闽州洪灾死伤数千人,却被按下不发,京城过了足足两月才收到了消息,萧氏掌控的工部吏部同地方牵连勾结,嚣张到敢同山匪相联,截杀朝廷命官。丞相带着四皇子查抄了整整两月,溅起的鲜血连郡县府外的石砖都成暗红之色,又联动朝堂上下纠察,总算迎来了官僚风气的焕然一新。
而文德三十一年,却又出了科举舞弊这样震惊朝廷上下的大案。
令和帝胸口突然泛起一阵绞痛,他撑住桌面,先是喘了口气,可还是支撑不住地摇晃了两下,直直地呕出一口鲜血,双眼一黑,顷刻间不省人事。
政事堂乱作一团,有急忙上前扶住令和帝,还有冲外高喝让太医立刻赶来的,空气中弥漫着焦躁不安的气息。
只有祁宥沉默地站在政事堂的另一头,视线越过乱哄哄的众人,漠然地望向那一滩散乱的香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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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和帝醒来时,天光通过严丝合缝的窗户倾泻进微微一缕,让他分不清今夕何夕,他动了动喉结,艰难地发出气音:“水……”
才发现自己的嗓子像活生生吞下一块滚烫的热碳,刺得他生疼。
这样细微的动静却被李公公精准地捕捉到,他连忙倒了杯温水,红着眼眶端到了令和帝的面前,“陛下……”
令和帝就着他的手喝下,吐出一口浊气,气息虚弱地问:“丞相……”
“丞相在外面候了一夜,老奴这就将丞相请进来。”说完便急匆匆地去了。
一阵轻柔和缓的脚步声传来,丞相还穿着昨夜那身官袍,面容微微泛着疲色,刚要跪拜下去,就听令和帝道:“……你说……朕听着。”
崔锦之没有直视天颜,恭恭敬敬地回答道:“昨夜陛下晕倒,可科举一案迫在眉睫,臣不得不和其余大人率先看过了翰林院递交上来的考卷。发现车骑将军薛怀忠的嫡子薛延……朱卷文采斐然,和柳之衡的墨卷一模一样;而柳之衡的朱卷却和薛延的墨卷相同,错字甚多,漏洞百出。”
“赵大人当场出了一道新题考校柳之衡,他的回答依旧鞭辟入里,那份朱卷,确实被人调换过了。陛下一倒,六宫混乱,只得还是将薛首辅扣押在暖阁,臣还有其他读卷官都等候在政事堂,不得擅离。”
她轻声地叙述着昨夜混乱的场面,“贵妃娘娘听闻薛首辅仍被扣押,卸钗素衣前来,哭诉陛下冤枉首辅,外臣不得与后妃相见,臣只好请了李公公劝娘娘回宫。”
令和帝心中一团乱麻,脑子疼得快要炸开,连思路都缕不出来了。
眼角瞥见崔锦之撩起官袍跪了下去,像似忌讳着什么,低沉着嗓音说:“臣罪该万死,已让廷尉府和前锋营扣押了本次科举牵连的所有官员,只待陛下醒后决断。另外……首辅被扣押在暖阁乃是大事,四殿下命了霍参领关闭城门,许进不许出。”
当年薛为一案尚且只是责令薛成益归家候令,现在却不由分说地将他扣押下来,这事儿一旦传到了驻扎在中原的薛怀忠和祁邵的耳朵里,又是何种意味呢?
令和帝闭了闭眼睛,“你……做得很好。拟旨,命廷尉府挨个审讯,务必给朕查个清楚,另外……让太尉拿着朕的手谕传令通州大营,即刻入紫禁城,戍卫京城,上下戒严。这段时日……便由丞相助理万机。”
崔锦之立刻挽袖磨墨,飞快地拟好旨意,又突然听令和帝开口:“……软禁薛贵妃。”
笔尖凝滞一瞬,崔锦之毫不拖泥带水地填上了这道帝令,拿给皇帝过目,令和帝强撑着批红,挥退了丞相,又让李公公传旨,轻声问:“……旭儿呢?”
“景王殿下五日前去了冀州勘察水利,如今还未返京,可要派人通知殿下?”
“……不必了,宥儿是不是还守在殿外,让他进来见朕。”
屏退左右,少年很快入内,站定在令和帝的窗前,抬手揖礼,“父皇。”
令和帝疲惫到了极致,无力地动了动脖颈,冲着祁宥的方向道:“宥儿……来……”
祁宥低垂下眼帘,看着眼前这个因为重病而难以动弹的男人,心境没有半分波澜,“儿臣身上沾染了水汽,怕父皇着凉,还是不过去为好。”
“外面是不是还在下雨……吵得朕头疼……”
“雨声终有停的那一日。”少年嗓音冷淡,“可是如今,京城乱翻了天,却不能轻易停下来了。”
令和帝的眼球下意识转动了下,“……什么意思?”
祁宥乌黑的墨发高高束起,一双淡漠寡情的凤眸掩藏在纤长的睫毛之下,疏离到了极致,“父皇虽然重病,可御史台已经闻风而动,将上奏薛氏残害无德的折子送了一道又一道,而书院学子纷纷聚集于贡院门前悲戚哀哭,要求陛下给天下读书人一个说法,还庙堂——浪荡乾坤。”
“‘忠鲠一时无处诉,谗言几字到天边’,甚至有学子写了这句诗词,贴在了贡院的门外。如今茶楼酒肆之中,科场舞弊一案已成了百姓们饭后的谈资了。”
躺在床上的令和帝突然挣扎着想要撑起身子,最终又重重地跌落下去,他喘着粗气,目眦欲裂:“他们、反了!反了!竟敢这般妄议朝政!”
“畏清议而惜纪纲,文人字寓褒贬,父皇若真将他们全部缉拿下狱,才会真正寒了莘莘学子的心。”祁宥佯装诚心地劝慰了一句。
令和帝的手死死握着锦被,又抑制不住地咳嗽起来,面容毫无血色。
祁宥就这样淡淡地看着皇帝挣扎,漠然地开口:“父皇保重。”
可令和帝已然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呼吸都变得艰难起来,他突然喷出一口鲜血,血色飞溅在四周,晕开一团团殷红。
身后恰巧捧着药碗进来的李公公吓了一跳,连忙丢了瓷碗奔出高喊,“来人!太医!”
背对着房门的祁宥却掠过一丝极其浅淡的笑意,他目光轻晃,嘲弄地看着紧闭双目的令和帝,冷漠地转身离开了。
崔锦之接到消息时,正在政事堂和叶榆大眼瞪小眼。
“老臣如今也压制不住手下的那群人了,若说是别的事还好,科举本就和文人息息相关,他们想说,老臣也堵不上他们的嘴啊。”叶榆紧皱眉头,“不如……抓了闹得最凶的那几个,以儆效尤?”
崔锦之一摆手,立马否决了这个提议:“文人诤臣怎么会怕死,若真杀了说不定还会让他们更加激昂地上谏直言,不惮死进。说到底,本就是朝廷出了丑闻,哪里怪得了他们谏议呢?”
“看来……若这次还狠不下心来处置薛家,咱们那位……怕是真真要失去民心了。”
崔锦之摁了摁眉心,又喝下一口浓茶强行为自己提神,“薛怀忠,怕是没那么轻易束手就擒。”
“老师。”少年逆光而立,轻叩木门,“父皇刚刚又吐血了。”
丞相猛地站起身来,眼前一阵眩晕,差点站立不住。祁宥立刻侧身入内,稳稳地托住了崔锦之的手臂。
她摆摆手:“陛下如何了?今早不是已经醒了吗?”
“父皇听了京城学子聚众痛哭科举一事,气昏了过去,如今太医悉数侍候在身边。老师一宿没睡,今日又强撑着处理政事,还是先休息一会儿吧。”
“臣没事。”崔锦之强打着精气神,没将祁宥的话放在心上。
叶榆却微微眯起眼睛,正视起了这位沉寂多年,从不显山漏水的四皇子。
总觉得他对于令和帝的病情冷淡过头了。
甚至……还不如对自己老师来的上心。
第七十五章 争吵
“是啊崔大人,昨夜老臣和其他大人好歹还眯过一会儿,你却未曾休息过一刻,身子如何抗的住啊。”
叶榆垂下眼皮,也跟着劝道。
“如今递上来的折子一封又一封,臣实在是安寝不下。京城尚且如此,只要消息一旦传出去,各地书院定会哗然一片,更有浑水摸鱼者煽动闹事……”崔锦之指尖抚上太阳穴,用力地摁了摁。
叶榆眉头微微一皱,说:“廷尉府昨夜缉拿的人过多,弄得京城百姓人心惶惶,什么样的猜测都有,只怕到了薛怀忠的耳朵里,不知道要变成什么样了。”
少年仔细地将桌面上散乱着的奏章分批摞好,知道听见二人谈论起这事儿,手上的动作也没听,淡声道:“昨夜我已命人给远在西域的顾将军送信了,让他秘密率领二十万大君自拢原抵达梁州,以防事变。”
崔锦之和叶榆皆震惊地望向处变不惊的少年,好半天都没说话。
在朝堂上不知道将多少人弹劾得哑口无言的御史大夫在此时都磕巴上了:“无令调动军队……可、可是死罪啊,顾将军只看到殿下的手书,怕是不会这样做的……何况二十万大军过境,车骑将军怎么可能收不到消息……”
祁宥像个贤惠的小媳妇儿一样整理好桌案,才找了个地方坐下,不疾不徐地为自己倒了一杯茶水,“陇原四周皆为群山峻岭,地势险恶,人烟稀少,自边陲之郡延州抵达梁州,又怎么会被车骑将军发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