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锦之一边推开书房,一边吩咐着跟上来的淮胥:“把蜀地最近的折子都送……”
还未说完,她已经瞧见书房昏暗的烛光下,一个男子背对着她。
他听见了动静,转过头来定定地看着她。
男人眉眼生得极好,眉深目阔,高鼻薄唇,一双狭长的凤眼宛然,身姿挺拔,长发以一根暗红的发带高束,带着一股少年风流。
见了崔锦之,腿一弯就坐在宽大的座椅上,颇为熟稔地把玩着她的茶杯。
瞧她半天不动弹,男人溢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笑来,打趣她:“怎么?看见我路都不会走了?”
如果祁宥在这里,就会立刻认出,眼前的男人正是前日里太极殿外见过的定远将军。
那个传闻中和丞相大人关系极其不好的大将军。
崔锦之定了定神,又重重地按住额角,才不急不缓地进了书房,她一边关着门,一边无奈道:“又翻墙进来……幸而我这府中伺候的人眼神都不大好。”
顾云嵩像是没骨头般地靠着椅子,一副懒散的模样,眼神却一直盯着她:“不翻墙进来,难不成还正大光明地走进来?那明日丞相大人和定远将军交好的事就得传到皇帝的耳朵里,他怕是吓得茶饭不思了。”
“我说,你这府中全是些老仆,整日养得你也老态龙钟的,脸上没半点笑意。”
崔锦之没理会这人吊儿郎当的模样,又随手关上了窗:“这次进京述职,打算待多久?”
男人托着腮,紧紧地盯着崔锦之的背影,又好像察觉到自己的眼神太过直白,半阖了眼,藏起眼底的情绪,随意答道:“可能一个月之后吧。”
他想了想,又问道:“不是休沐吗,这两日怎么进皇宫了?”
崔相坐在窗边,剪下一段烛心,让烛火更明亮些:“去给我的小弟子撑腰去了。”
顾云嵩似乎被她逗笑了,暗自摇了摇头,忘了眼前这位可是权倾天下的丞相大人,自己还担心个什么劲。
“如今各位皇子都渐渐大了,朝中上下陆陆续续动了储君的心思。你这时候当四皇子的老师——”
“我知道。”崔锦之平静地看着他。
顾云嵩慢慢坐直了身子,脸上也变得严肃起来:“这四皇子身负异族血统,注定无缘大统,况且尚不知此子心志如何,你——”
“无缘大统?”丞相淡淡地打断他,“可我是他的老师。”
“我——只做帝师。”
月光淡淡,映耀在少女的脸庞上,她用最平静的目光,最平稳的语气,说着大逆不道的话,一时间让顾云嵩屏住了呼吸,良久,他才吐出一口气,无奈地笑了笑。
也罢,他又不是第一天认识她了,当年殿试,见她以男子之身领旨谢恩,不就知道蛟龙并非池中之物吗?
只是……顾云嵩看着窗边沉静的少女,当年她女扮男装进入朝堂,数年来宦海沉浮,终成一代权臣,虽然忧国家大事,悯百姓孤苦,但毕竟风头太盛——
他想问,你真的想过将来如何收场吗?
以一己之力,妄想给这个早已破败不堪的朝堂改梁换柱,要与多少世家门阀为敌。
等到功成的那一刻,真的能够轻飘飘地放下担子,活着离开吗?
第八章 醒悟
可这些话,顾云嵩终究没问出口,他扯开了话题:“若非前日你进宫,这四皇子怕是跪废了双腿,皇帝也不见得会看他一眼。”
“是啊。”丞相拨弄着芯火,摇曳的烛光泛着柔和的光线,映在她侧颜上,显得宁静祥和,“四殿下生母早逝,父亲又不在意他的死活,人人都觉得他是地上的泥,随时可以上去踩上一脚。”
顾云嵩认真地听着她的话,蹙了蹙眉:“大皇子和三皇子先暂且不说。只是这二皇子本是中宫所出,为人又恪守本分,皇帝怕是也有意许他储君,为何你挑中了这毫无根基的四皇子?”
她能说她上辈子就是被这条中山狼给杀的吗,崔锦之默默吐槽了一句。
但要是真说了,怕是眼前这位定远将军能立刻拿起红缨枪将她这个怪力乱神的家伙就地斩杀了。
她看向草木萧索的庭院,只淡淡回了句:“二皇子,只能做守成之君,要锐意进取,大刀斧阔地改革,他还没有这个本事。”
没了崔锦之这一世的悉心教导,祁旭未来究竟会成什么样,她很期待。
“可你的这位小弟子,似乎不太信任你啊。”
太极殿外那次见面,虽然四皇子那时虚弱无比,眼神却十分清明,一直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和崔锦之二人,似乎是在判断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祁宥会做出这样的举动,说明他仍对丞相抱有怀疑之心。
崔锦之颇为无奈地捏了捏鼻梁,应道,“是呀,无论是亲自出面让皇帝处置三皇子,还是拖着我这病恹恹的身体去照顾他一整夜,都不能让他对我敞开心扉。”
她也愁这事儿啊。
纵然她满腹经纶,也有能力,有谋略助他夺得天下,可祁宥不愿信她,亦不愿用她。
她还怎么辅佐,难不成还能拿把剑逼他上位。
“幼时我随一位游医游历四方时,曾经偶遇过一位驯兽师。他告诉我,驯兽要从幼崽尚未认主起,喂养食物,教授技能无一不可缺。”
“而重中之重,便是教导它的心。此步骤最是艰难与不易,若成——”
少女神色平静,“无论幼崽将来成为如何可怖强横的大兽,也会永远温顺地蛰伏在曾经教导他的老师脚下。”
“如今他不信我,也许是我与他相处之日尚短。”
顾云嵩却沉默良久,才叹了口气,微微仰着身子,直视着眼前的少女:“四皇子从小爹不疼娘不爱的,在深宫长大,受过的蹉磨数都数不清。”
“你是想让他当皇帝不假,但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别的了。”
“阿锦,当年我说过,只要你想,我定会助你。若你认定四皇子,想要让他成为这天下的王,那你就不能只把他当作一只小兽。”
他像似自嘲般地摇了摇头,“你呀,懂人心,也懂得利用人性,知道如何用利益去驱动他人。可世事万千,不仅仅唯有算计才能行驶。”
“还有——情。”
“师徒、伙伴、恋人,都是情,你可知……唯有真心才能换来真心。”
少女呆了半晌,从未想过是这样的原因。
原本她只是想要努力培养一个明君,好将身后事皆交付于他。无论他过往怎样,心里想的是什么,她都不关心。
说到底,她只是需要一个替她完成任务的工具人罢了。
这不就是前世她和祁旭吗,因利而聚,自然也会因利而散。
此刻听了顾云嵩的话,她终于在此刻醒悟过来。
想起少年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在深宫中挣扎着,像凶戾的小狼一样抗拒着所有人,将自己蜷缩起来,拼尽全力想要活下去的模样,崔锦之才惊觉自己的冷漠。
像一个高高在上的旁观者,凉薄地看着他在黑暗与苦难中挣扎着不被吞噬,以为自己施舍的几分恩情就能让他感激涕零。
淡然的心第一次产生了动容之意,这一刻,她是真真切切地生出了好好照料他长大成人的念头。
时间缓慢地流逝着,火红的烛泪流淌下来,盛满了整个灯台,顾云嵩却没有开口打破这片静谧。
他知道,以她之智,想明白这些道理并非难事。
半晌后,只见崔锦之转过头,没再继续刚才的话题,“对了,有件事还得你帮我留意着。”
“四殿下虽然由我教导,但习武之事——我实在是无能为力。”
“我回去让手下人整理个名单给你送来。”顾云嵩略微想了想,又歪着脑袋笑道:“只可惜啊,你这徒弟不能让我亲自教导啰。”
崔锦之脸上也露出轻快的笑意:“错过了威震四方的定远大将军亲自教导,的确是他没这个福分。”
这也没办法,文德十四年,崔锦之刚进入世界不到两年,为了生存不得已和一位游医四处流浪,当时九江瘟疫弥漫,流民暴乱,恰巧顾云嵩这位少年将军奉旨领兵镇压,救下了差点饿死的崔锦之,二人就此结识。
六年后再见,当年随手救下的小萝卜丁,竟然摇身成了帽插宫花的状元郎了。
他震惊于她的惊世骇俗,也想要劝她离开。
可顾云嵩也许一生也难以忘记,少女身着男装,面容沉静,眼眸却亮得逼人,眸中似有星火点点,灼灼燃烧。
她说,你看看这乱世,民生凋敝,鸿雁哀鸣。即便冒天下之大不韪,她也要为百姓举出一位明君,为天下人谋一条生路!
他沉默良久,轻声说了句——
“好,我助你。”
她也确实做到了,四年鞠躬尽瘁,寓兵于农,知人善任,既有铁血的手腕,也有仁民爱物之心。
而这些年来,她于朝堂上掌控风云际会,他在沙场上定天下乾坤,他想,若能助她成就一番功业,也不枉相识一场。
顾云嵩扬唇轻笑,站起身来,向崔锦之扔了个东西。她慌忙接住,定睛一看,发现是一个包裹,问他:“这是什么?”
“年末时跟边关的戎蛮打了一架,这帮孙子,一发现要输,就赶忙献上宝物,听说这是个什么血参,你拿去喝着玩。”
崔锦之无奈地笑了笑,系统出品的病,就算将天下珍宝都化成汤药让她服下,也不见得有效,但还是轻声说了“谢谢”。
顾云嵩正抬脚向外走去,背对着她,不甚在意地摆了摆手,高束的发尾轻轻扬起。
崔锦之看着他的背影,仿佛看到了无数次他率兵出征,银枪黑甲,脚踏骏马,尽诛宵小的模样。
她突然就很好奇,前世顾云嵩知道了她惨死的消息,是何反应?
【前世的后续可以通过您的贡献点兑换观看哦~】
系统突然在她脑海中冒了一句话出来,崔锦之暗暗翻了个白眼,她才不看。
她刚想起身,却突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连忙撑着桌角缓了缓神。
【其实我是来提醒您的,屏蔽功能已失效——】
话音未落,崔锦之顿时头晕脑胀,不由得踉跄了几步:“你——咳咳……”
【您可以选择使用贡献点继续兑换屏蔽功能哦~】
明明是冰冷的机械音,可崔锦之就是从中听出了浓浓的幸灾乐祸。
她想要说些什么,可痛感铺天盖地地席了过来,崔锦之剧烈地咳嗽着,鲜血从口中喷出,星星点点地滴落在衣袍上。
她脚下一软,眼前的世界顷刻间颠倒过来,昏过去的最后一刻,崔锦之心想……
这狗系统……你倒是让我说得出话来啊……
第九章 照料
一碗又一碗乌黑的汤药被不间断地送进丞相府的寝房,太医院拨了三四位御医日日守在丞相床前。
连皇帝每日下了朝,第一件事就是询问丞相身体如何了。
不仅是宫中上下,连整个京城百姓都十分担忧这位仁心良德的丞相。
从前只知道当朝宰相是一位忧国忧民的父母官,素日里简朴不说,经常在郊外救济百姓,在朝中也颇有政治手腕,他在位这几年,让无数趴在百姓身上吸血的贪官污吏纷纷落马,百姓们无不感恩颂德。
如今无数双眼睛盯着丞相府,打探着其中的消息,才知道这府中,别说娇妻美妾,连人都少得可怜,竟然只有几个年迈体弱的老仆和一个小丫头伺候着丞相的起居,世人更是钦佩丞相高节清风,纷纷前往护国寺为丞相念经祈福。
可是接连七八日,也没能传来丞相好转的消息,京城中甚至已悄悄有了流言,说丞相大限将至,怕是连上元节都熬不到了。
“怎么回事?”
上首的少年坐在昏暗的烛火下看着书卷,头也没抬,只淡淡问着跪在地上的那人。
那人是一位瘦高的男子,身着委地的黑色长袍,通体挂着繁复的银饰,几缕白发若隐若现,手腕和脚上还用红绳绑着几个小巧的铃铛,随着他低头的动作叮铃作响,看起来十分诡异。
“丞相的脉搏无力,阴阳两虚。”
那少年听了这话,微微侧首:“谈闽,竟然连你也救不得了?”
“我不过是侍奉长生天多年,勉强掌握几分力量,又非医士。他这病本来就拖得太久,这段时日操劳过甚,又受之风寒,脉象虚弱,甚至很难感受到。”
谈闽咽下
“若殿下想救,怕是……只有一个法子。”
祁宥没有犹豫:“说。”
“神女是长生天之下最尊贵的存在,而您的身体里,自然也流淌着她的血脉。”谈闽语调平稳,“用您的血来调养,能将他暂时从鬼门关拉回来。”
祁宥清冷的面容在烛火的映照下变得模糊起来,他随意打量着自己手腕上的伤痕,神情突然变得自厌起来。
懒懒地“嗯”了一声,挥了挥手,打算让暗卫带着谈闽离开。
可谈闽并没有立刻离去,反而沉吟着,似乎有话想说,祁宥终于抬头正视他,问:“还有何事?”
“您……似乎很在意这位丞相?”
祁宥淡淡地瞥过一眼,眼神异常的冷淡。
谈闽一接触到这彻骨的视线,便温顺地低下了头,双眸微垂,一字一顿道:“无论如何,万望殿下……莫要忘记神女所受的苦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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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日来一直都是这样,无论用什么法子将药灌下去,过不了多久公子还是会吐出来。”清蕴红着眼睛,哭得一抽一抽,“御医说、说让我们先将后事备下。”
祁宥看向床上紧闭双眼昏迷不醒的丞相,淡声道:“把药给我,你去熬一些米粥。”
清蕴本来心中慌乱,此刻看着眼前的少年语调带着沉稳,内心竟也奇异的平静下来。她强忍着泪水点了点头,退出房门去。
祁宥定定地看了会床上之人,又转头走到了药碗面前。他右手轻轻抬起,握住从袖中滑出的锋利匕首,再往另一只手上重重一划,一道细细的血流顺着手掌悉数流进了碗里。
他神色无波地缠好手腕上的伤口,端起药碗,扶起崔锦之单薄的背脊,将药碗直直地怼到了她的唇边。
苦涩的药味和血腥气混杂在一起,浓烈地只让人想吐,昏迷中的崔锦之皱起眉,下意识地偏了偏头。
两辈子加起来都没伺候过人的祁宥:……
他叹了口气,将人圈在怀里,用汤匙盛起一勺喂进唇中,崔锦之死死拧着眉,意识混沌地又想要躲开,却被人禁锢着不得动弹,就这样一勺接着一勺,一碗混着血的汤药很快见了底。
祁宥将人放平,为她细细盖好了被子。
就这病恹恹的身子,竟然也能在朝堂上搅弄风云。
他又打量了会崔锦之,伸出手为她擦拭去唇边不小心沾染上的血迹,轻哼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