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三娘倏地瞪大了一双眼睛满是震愕。
“混帐!放开我!”仲藻雪怒喝之下一只手挣脱了出来,当即伸手迎面打了他一巴掌。
“啪!”
那声音清脆。
“你这贱蹄子竟然敢打我!”凭生挨了这一下的赖延生震了一下,登时暴怒了起来,抬手便是撕了她的衣服,眼见着情势越来越一发不可控制,回过神来的柳三娘连忙冲了上去一把拉住了男人的手臂。
“官人不要这样,你放了藻雪妹妹——”
男人一把就将她甩去了一旁。
柳三娘踉跄的撞上一旁的桌子却跟着又扑了上去想要拉开他,“不要……不要这样……”
“滚去一边不要碍事!”赖延生反手甩了她一个耳光,将她又打在了地上。
这一记挨得是极重,柳三娘倒在地上眼冒金星久久不得回复,只听着那一方仲藻雪震怒着拼命的挣扎着想要摆脱男人的控制。
“你放开我!!”
——自古以以夫为天,便是再不好,那也是女人的天。
不得违逆。
不得抗声。
不得还手。
——她只是命不好而以。
“三娘有没有想过出去走上一走?”
“……妹妹说笑了,我又能走去哪里呢?”
“我见三娘这绣花真正是绣得极好,栩栩如生,细入微至,便是比那画上的画还是精细几分。”
“……妹妹又取笑我。”
——不,她原本是能够活得很好。
命运纵然待她不优沃,但她却也有努力的过着每一日,哪怕是在苦罐子里找着那冰碴子一般的糖,但她也是有在拼命的将每一个日子都好好的活着。
她本可以活得很好。
只是被囚禁在这一座牢笼里永无天日!
被男人一手甩去一旁的柳三娘伏在地上渐渐的回缓过来,一只手摸到了一个冰冷的没有一丝温度的东西,也看不清是个什么东西,只是托起的时候觉得生沉。
窗外有一只寒鸟倏地飞去,好似一时间将那天上的月光撕作了两半。
“咣当!!——”
骤然的一声巨响震了整个长夜。
只看着瓦罐陡然暴裂飞开,里面的酒花四溅了整个屋子,像是无数个晶莹的珠子自眼前弹开,一时间整个时间都为之静止了下来,只睁大了眼睛看着那四溅的洒花泼去了床褥与墙壁。
无数片大小不一的碎片飞溅了满屋,尽是一片的狼藉。
后脑脑干处倏地挨了这一记,男人几乎是瞬间不省人事的倒了下去。
“啊!!”
“啊!!!——”
回过神来的柳三娘却是突然不受控制的曲着一双手不住的大叫了起来。
为这生平第一次伤人。
甚至是,杀人。
无数的情绪在瞬间涌入进了脑子里,恐惧,害怕,震惊,骇然,不知所措,慌乱无神。万千纷乱的杂绪冲上了脑,却是完全的无法消化掉任何一条,最后只剩下了发狂般的尖叫声,一声又一声。
“他死了!他死了!是我杀了他是我杀了他是我杀了他!”
“三娘!”
手上残尽的瓦片割裂了手指,巨大的震惊下只见着她恐骇的控制不住的抓着自己的脸。
“我杀了我的相公!我杀了我的相公!”
“我完了!我完了!我完了!”
“三娘!!”
仲藻雪踢开了那个不省人事的男人,震愕之下看着柳三娘接受不了自己杀人的这一事实,情绪彻底崩裂的模样,忙叫喝了她几声,想要将她的意识唤回来教她清醒。
但是这一幕的冲击实在是对柳三娘来说太大了。
“三娘!!——”
仲藻雪叫了几声都没有任何效益。
眸子顿生一沉。
仲藻雪一手抓起了地上堆积着的酒坛,提起之下拎起了那一个酒坛便是没有一丝犹豫的正朝着那个躺在地上的男人脸上狠狠的砸了下去!
“咣当!!——”
酒坛暴裂,无数的瓦片飞开,只见着酒花和血花相绞着四溅开来。
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原是情绪彻底崩裂的柳三娘一时间瞪大了一双眼睛。
眼看着那溅开的血花飞过了自己的眼前。
有些许的寒酒溅在了她的身上。
“……”柳三娘震然的望着,一时之间竟发不出任何的声音。
残余的酒自碎瓦上滴落了下来。
一滴。
一滴。
仲藻雪面容生冷的一手将手中残破的酒坛重重掷在了地上,只踩着那一地的碎片与地上一滩的酒溏向她走了过去,就在她的面前。
仲藻雪蹲了下去,一只手压在了她的手背上。
望向她的那一双眸子是无比的冷静与镇定,只在无形中便给予了她一股强大的力量。
于是。
她也渐渐的冷静了下来。
却听她说道,“不,是你终于解脱了。”
“……”
寒月寂寂,起风之时竹林里是一片婆娑的清影。
案上的那一盏小豆灯轻跳。
柳三娘攥握着笔,只伏在了案上认真的画完了最后一笔,那画上,是一朵开至灿烂极至的红蕊,明艳大气,绝世无双。花瓣上细细的纹脉好似还残存着香气一般,隐隐约约的还能闻得见余香。
名花之上犹有一只飞鸟冲去了天上。
收完了最后一笔,柳三娘拂袖搁下了那羊笔,将那幅画挂在了窗下晾着。
竹影之上月光一如水一般的倾泻了下来。
那一幅画在寒风中微动。
是彻底怒放盛开了的红蕊。
是展翅冲去了天空的飞鸟。
作者有话说:
柳三娘【传记二】
浣花坊开张的那一天,是大好的冬日,临安城刚下过一场大雪。
虽然点了炮仗,但到底她那时只是个没名气的山妇,只是来了几个调皮爱热闹的小丫头,柳三娘瞧着那些个丫头模样很是讨喜,便笑着招待了她们,请她们吃自己新做的雪花酥。
小姑娘高高兴兴的拿着糖跑回了家。
不想等过了几天就拉着家中的大人说要来采办新衣,原是看上了她做的那一顶虎头帽。
戴在头上真正是可爱极了,往来在城中嬉戏打闹的时候那叫一个瞩目。其它的孩子见着也心痒的缠着大人走去了一趟绣坊买上一顶,一时间城内竟是在无声中掀起了风潮,来的人也渐渐是越来越多。
这人一多起来后,便越加的对坊中的那一件的绝艳无双的雪色衣裳好奇了起来。
“三娘,这衣裳当真不卖吗?”
“抱歉。”
“我出一千两呢?”
“……薛姨娘真对不住,这件衣裳当真不卖。”
那是她丹青绣工双成之时做的第一件衣裳,裁的是云锦,用的是丝绒,浸的是初冬的雪,薰的是沉了十年的梅松。无论是布料还是绣线全都是万里挑一的极极好,有的东西甚至如今再也买不到了。
是一件即便是她都无法再复刻的衣裳。
柳三娘望着这一件衣裳,说,“这件衣裳名叫早雪,是我做来送给一位挚友的。”
——
第31章 一烬
残云悄然散去, 是一轮寒月静静透过竹林的罅隙照落了进来。
起风了。
却是清影一片。
那洒落下来的月光像极了一层细细的白盐,浇着在了碎了一地的酒坛瓦片上,一地余尽的酒水在地上蔓延开来, 继而又跟着血混融在了一起。
“滴——”
残碎的瓦片上还有些许盛着的酒水, 有几滴泫着瓦片的缺口滴下。
那一只压在手背上的手, 就好像有通天的魔法一般,只在无形中便教柳三娘一点一点的镇定了下来, 眼里的惊惧惶然,不觉有颤了颤眸。
“不,三娘, 是你终于解脱了。”她说。
不是你的这一辈子就此结束了,完了。
而是你终于解脱了。
你自由了。
——你将从地狱重新回到人间。
“……”柳三娘也不知为何, 在听到了这一句话竟莫名的红了眼眶,鼻头一涩, 好似个不经事的小姑娘一样险险的掉下了眼泪。
她虽然强忍着落泪, 但眼前终是一点一点模糊了视线。
眼泪滚落下来的时候是无声的,就像这些年以来她一惯小心翼翼的藏起来的软弱与无助。
命运从来不曾待她优沃。
但她的人生已然够苦了,不应该再加上这些眼泪进来让日子变得更苦。
“三娘, 你冷静下来听我说。”
见她神绪不再失控恢复过来, 仲藻雪蹲在了她的面前望着她,说,“我有一个法子, 可以让你平安无事的离开这里, 不受此事任何牵连的好好活着。”
“藻雪妹妹……”柳三娘怔怔的望着她。
“只需要你配合我演一场戏就可以了。”她说。
眼前的女子只是一身素色的长衣, 褪去了临安城里的红妆盛名, 全身上下已是没有了一丝华丽的珠饰, 但透着她的眉心望去, 总能看见那里面惊世绝伦的风华。
纵是落魄至此,她也是极美的一个女子。
寒夜已深了三分。
这会儿便是连雀鸟都已经入了眠。
那一间破屋之内,两人站在了庭院外边相立着,只脚边堆满了从屋内屋外搬过来的一坛坛烈酒,甚至可以说是清空了整个屋子里所有存着的酒酿。
“……真的要如此吗?”柳三娘双眼还有些发红,迟疑的说道。
“这是最好也是最简单的法子。”仲藻雪微微一笑。
“可是……”
柳三娘怔怔的望着她,“可是你不就……”
仲藻雪望了她一会儿,像是无所谓一般的长叹了一口气,继而弯了眉眼的笑了笑,说,“我的声名清节早便已经不复存在,多个少个与我而言不会有任何的影响,你不必为我担心。”
说着,仲藻雪将那一封写好的信递给了她,“此事过后,三娘可去临安慕府一趟等惠姐姐回来临安,惠姐姐性子温淑柔和定会好生优待于你的。也算为我报信平安教她不要担心罢。”
柳三娘接过了那一封信,却抬头望她,“……那你去哪里?”
“我再也回不去临安了。”
仲藻雪说,“便是回去,也不能去找她们让她们为我的声名所累。”
她的娘亲梁氏尚且不能免罪,又何况是那些往日里与她亲近交好经有走动的手帕交呢?便是她们有心想要帮她,也不过是多一个人泥足深陷。
“只是天大地大,而我往前不停的走下去,终归能有我仲藻雪的容身之地。”
在说到这里的时候,仲藻雪望着她微笑,“但这一段路程,谢谢你了,三娘。”
庭院之中一时寂静。
只有穿堂而过的晚风吹了过来,沾着夜里的轻寒,轻轻吹起了她的长发。
最后一眼相视而对,一切尽在不言中。
“开始吧。”她说。
柳三娘点了点头,只这一次眸子坚定。
——
“哗啦——”
泼开的酒水好似一条白练一般,酒色飞去之时,只看着那无数颗晶透的珠子洒满了架子,而后又在地上化作了一滩暗色。
轻寒的月光照下时却正生粼光。
“咣!”泼尽的酒坛,那瓦罐飞去了墙上砸得个粉碎。
起初是第一坛、第二坛、第三坛。
至后来那瓦片碎散了一地,将地面满满铺作了一面,整个屋子好似淋了一场雨一般正湿嗒嗒的不断的滴淌着水珠。
仲藻雪举着火把转过身来,只向她点了点头。
“啊!!!————”
“来人啊!来人啊!”
“救命啊!”
“杀人了!杀人了!”
凄厉的一声彻底的撕破了这一夜的寂静。
村里不乏男人夜里管教女人的打骂,众人虽然知晓一些当中的情况却也不会去插手管顾一二,但这一声之下的那一句“杀人”和之后的“走水”,却让人顿生警觉了起来。
虽然赖延生这地方偏僻少有人往来,但这一声凄厉的叫喊声却还是有传了出去。
须臾间村子里便有人披了衣衫出门。
只抬头一眼。
震愕的看着那边火光冲天,直把整个黑漆漆的天空烧红了半边。
邻里乡亲赶过去的时候只见着柳三娘一人跪在了那大火前放声大哭着,披面的碳色与烧伤,还带着额角上被撞着淤青,只哭得弯伏着趴在了地上,像是哀痛不绝的模样。
“抓住她!是那个歹毒的疯妇!”
走来早的乡亲正好见着仲藻雪跳下疾去的背影,却未及勾住她的衣角,只对着后边迎面来的乡邻们大声的喝叫着,“快抓住她!这歹毒的疯妇不仅恩将仇报杀了那赖延生还放火把屋子都烧了!”
“快抓住她!!”
提起的灯星星点点的照亮着这一片的山林阡陌,远远的看,好似一条流动的光带子。
仲藻雪却是面色平静的疾奔而走。
耳边是烈烈的火不住的吹着,长夜里的寒风披面而来,就好似一把的寒刀子刮着面。
——剩下的就看你了,三娘!
疾卷而起的劲风呼啸着吹过。
柳三娘跪在了地方放声大哭,像是哀恸不绝的模样,那一声又高过了一声,却是哭得直喘不过气来。只在那一场大火中不住的哀叫着。
一声一声。
摧断肝肠。
听着人心里不觉恻隐哀然,只当她是为了自己男人命丧在了那个疯狂的手上,自己由此失了依靠而不住的凄声哀鸣。
只有柳三娘自己知道不是。
起初。
所有的一切,却是如仲藻雪所说的,是配合她演一出“农妇与蛇”的故事。她好心的救下了她,但她却以德报怨,不仅因为偷钱被抓打死了她的官人还烧了她的屋子。
由此,赖延生横死,而她也成了余剩下来的一个伤心欲绝的受害人。
她只要假装尖叫放声哭泣吸引过来村子里的乡亲,让他们看到这一幕,坐住了这一个受害人便好。
那第一声尖叫是假。
但继而后面的恸哭却是真,只不是为了任何人。
——而是为了她自己。
“哗啦啦——”迎面冲过来的火风掀起了她的发,散乱之下是一张纵泪四流不住恸哭的脸。眼前是赤色的火舌疯狂的流走,像一只饥饿了许久的饕餮一般拼命的将一切吞食怠尽,不一会儿便将整个屋子全数的烧作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