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至最后一刻也没有将他娘子已死的消息告诉他知。
新坟之上未有挂幡,只挂上了两人的发绳。
坟前烧的不是钱纸,而是他通宵宿夜赶着写给心心念念的娘子的家书。
每一句开头都是卿卿吾爱。
每一句结尾都是吾安勿念。
待到黄纸烧尽之时,忽有一阵长风吹起,扬起了那一捧的灰烬飞去了天空之上。祁青鹤抬起了头寻着那灰烬飘去的地方望了过去,只看见一双相互依缠的燕穿林飞去,一同飞去了远方。
“……”
回到家的时候已是暮昏,晚霞已是残凉。
只一走进了屋子里,就听着红炉煮茶的声音正在咕噜的响着,明明还没有品尝,但那清色与暖香却已无声的入了喉,温着身子好似也有不再那般的冷了。
他站在廊下望了许一会,看着她褪了鞋袜的倚靠在了朱栏上看书,神容悠然惬意的模样。
就这样站在了那里望了许久,却不知为何的不敢走过去贴着她的身子。
明明他身上这般的冷的。
明明他已经冻得快要经不住这般的寒了。
那里原是有他寄于此间最后的温暖,是他心心念念的归处。
周之衡有问过他,若是有朝一日他的夫人生死受擒于他人,他当真能做到不闻不问的拿此生的枕边人生死于不顾不从不屈,只守着那一道冰冰冷冷的天理公道不折?
他没有回答他。
因为,他也不知道,甚至于有那么一刻,他也开始为之动摇这世间的情与法。
“相公?”
察觉到了他正立在了那里,仲藻雪有一惊,卷着书的手一怔,神色很是意外的模样,却又很快的回过了神来放下了手中的书卷向他跑了过去,“你回来了相公,怎地站在那儿一动不动的?”
她小跑了过来想要像往日一样抱他,却被他挣开了手。
“相公?”仲藻雪抬头望着他。
“会冻着你。”祁青鹤说。
作者有话说:
三更有些勉强,还剩下的就放在新章了。
——
第42章 碎玉
也不知他为何冷成了这副的模样, 仲藻雪牵着他的手将他领了进来。
“可是有什么事吗?”她问。
“没有。”
“这日里天色转寒,相公日夜劳碌可得仔细别着凉了。”
“好。”
她领着他坐围在廊亭下拥炉取暖,抬手为他沏了一盏方煮好的清茶。
只觉得他今日神色有异, 却又一时半会儿说不上是什么, 问上几句, 也不见他有多说什么。但坐在了那里盏着一杯正热的茶面容沉默的坐着不发一语,目光落在了红炉里正在烧着的小火上, 看着那一簇微弱的火在这一片寒秋中不停的烧着。
等烧到最后,这一截碳便断作了两半,折了一身的碎骨, 继而化作了残烬。
余热渐冷。
祁青鹤望了许久,却是没有说一句话。
也不知过了多久, 他暖手抱着那一盏正热的清茶有低下了眉目,视线却是不经意的落在了她未穿妥当鞋袜的那一双玉足上。
仲藻雪见他回来不发一句, 心里正有思忖着要怎么问他, 忽然见他视线落了下来好似在望着什么,便顺着他的视线望了去,看见他正盯着自己的一双脚, 双颊不由得飞红, 忙用裙摆仔细的遮住了自己的脚。
“看什么呢!”她嗔道。
“……”
祁青鹤盏着手中的热茶品了一口,道,“寒秋清凉, 便是在家里也莫要轻怠了。”
见他比往日里还要清缄寡言, 整个人更有着说不出来的倦怠感。
仲藻雪坐在了红炉前, 想着近日里的事情, 有些踌蹰的开口, “相公……可是因为周大人的事伤怀?”
祁青鹤掌着热盅只望着她没有说话。
仲藻雪仔细着打量着他的神色, 试探着说,“我听说了周大人的一些事情,相公与他有同窗之谊,同仕相交,今日如此的事确实是让人意想不到……”
祁青鹤低下了头道,“我一直都想要相信他。”
“相公……”仲藻雪抿了抿唇。
“但当所有的铁证摆在面前时,太可笑了。”祁青鹤道。
仲藻雪不觉轻叹了一口气,心里知他这些日子呕心沥血的一头扎在了这一桩案子上,一心想要力证友人的清白,但结果却不尽如人意的反倒坐实了友人为恶的铁证。
“藻雪,我意欲走一条不可回头的路。”
祁青鹤盏着手中的热茶忽然开口说道,“子衡此案绝非是一切的结束,而是教人丧寒的冰山一隅,涉有亲王在内,或将追及皇宗,此去一行或许粉身碎骨,但我如今踏了上去却也不想再回头了。”
红炉上的香茗不住的冲沸。
仲藻雪坐在了他的面前静静的望着他,却是半点儿也不意外他的这一番话,伸手提开了那一壶茶盅,将之挪去了另一边,抬头望着他半晌,眉目温柔对他笑了笑,轻道,“相公,无论你走去哪里妾身都愿意跟随你同去。”
“只要你永远记得,你我夫妻自始至终都是一心的便可。”放下了那一盅清茶,她道。
“……”
那一日心中的震动久久难以忘怀,那一番温声软语的诺言更是自此刻骨铭心。
他负着一身的伤一查到底。
臂上是还被人暗害刺杀未有痊愈的剑痕,却依旧一路追缉到了沈蒙的温香华池,就在那荣湘楼上面的一间很不起眼的小厢楼上,他坐在了那里看着她在那华池之上为沈蒙献舞。
看她言笑嫣然,美若仙人。
而慵懒的坐在那里的沈蒙却是开怀大笑着,举杯痛饮下,也不忘拉了一把她飞展的水袖想要坐拥美人入怀。仲藻雪轻拖着水袖,只是侧首望着他笑了笑,也不介意他的戏弄,轻巧的抖腕将水袖一卷抛开,长身飞去了华池中心。
祁青鹤坐在了楼上久久的望着她,竟是一时间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表情面对这一幕。
“相公,你身上的伤可觉得好些了吗?”仲藻雪回来的时候手上还提着新买来的糕点,只当他身上有伤这日里在家休养了一日,进屋子的时候一边将糕点放在了案上,一边笑着说道,“这日我回来买了一些相公没有吃过的红枣糕不若尝尝怎么样?”
祁青鹤半倚在榻上望着她,看着她高兴的回来笑盈盈的将小甜点捧来了自己面前。
手中的书正半卷着。
“放着罢。”他说。他这会儿实在没有什么胃口。
“尝一尝嘛,甜甜的可香了。”仲藻雪坐在他的旁边不甘心的想要喂他一口。
“不想吃。”祁青鹤推开了她的手,不经意拉开了手臂上的伤一时间不由得皱了眉头。
“你真的是……”仲藻雪有些忿忿不满他这般不给面子不贴心,但看着他这下好似不小心拉到了伤口,只得忙放下了手中托着的糕点扶了他一把,“怎么样?可是伤口又裂开了吗?那道口子好大的,大夫都千叮咛万嘱咐让相公往日里要小心一些。”
祁青鹤侧着身一手托着手臂,听着她数落念叨的话面容沉默了下去。
“你今天,和梁夫人去锦衣坊里裁新衣裳了?”他问。
“……”
仲藻雪托着他的手一顿,听到他的这一番问话本能的抬起了头望向他,但在对上了他的视线后又不由得移开了眸子,道,“是啊。”
祁青鹤一只手握着半卷的书侧着身久久的望着她,道,“是吗?”
“不然相公以为我去了哪里?”仲藻雪仔细的望着他手臂上的伤,面色不改的反问他。
手中的书有被吹去了几页。
祁青鹤侧着身久久地望着她,眸子里已有了一丝裂痕,只问,“那可有挑好了新衣?”
“挑好了,是一件鹅黄的锦裘,绣着凤羽的纹样,可精致了。”仲藻雪见他手臂上的伤拉开了,望着上面鲜血浸透了出来,一边心疼着他一边翻开了伤药为他换着药,说,“前几年冬日里多置办了红衣,便想着换一个颜色,觉得鹅黄暖暖的看着就好像暖日一样不是。”
祁青鹤任由着她扶着自己躺回了榻上,侧着头望着她低头给自己换药,道,“如此说的话,那一定是一件非常好看的新衣,难得你这般的喜欢。”
“是呀,等绣娘做好了我穿给相公你看,保证相公也喜欢。”仲藻雪笑道。
“好。”
祁青鹤躺在榻上望着她,“可还有看上什么要买的吗?”
仲藻雪歪着头仔细想了一想,说,“家里这些个东西倒是不缺,我见相公单薄也一并置办了一件氅衣,你外出走动的时间多须得照顾好自己身子。”
“好。”
祁青鹤应了一声,神色依旧平静的没有一丝的波澜。
他半躺在了榻上,伸手缓缓的抚上了她的脸颊,那是他从来没有过的亲昵举动,掌腹触到脸颊的时候仲藻雪不由得愣住了,一张脸登时就红了起来。
就在他的注视下,胸口的那一颗怦然不止。
“相公……”他这是做什么呢?平日里盼着他能温情几分,但当他真这般做了她却是有些不适应。
“除了和梁夫人去了锦衣坊外你还有去哪里吗?”祁青鹤一只手抚着她的脸颊问她。
“没事,我就回家了。”
那只修长的手弄得她脸上的红霞难褪,但心里却又是欢喜他这样的小动作的。思绪全停留在了他这个亲昵的小动作上,仲藻雪没有去想得太多,只是含羞的低着头握着他轻抚在自己脸颊上的手,亲昵的贴着他有些温冷的掌心,红着脸说,“相公有伤在身,我不放心就早早回来了,只在回来的路上看着杏花坊刚出了红枣糕就……唔?”
未有说完的话陡然被打断,仲藻雪睁大了眼睛,脸上犹有震愕。
那只停留在她脸上的手轻轻的将她往眼前一带。
就带入了他的怀中,一吻封缄。
手中还握着的棉纱掉落了一地,药瓶轱辘的滚落在了榻脚的边上发出了细微的响动。
祁青鹤一只手微压着她的后脑,将她带入了自己的怀中,却是半躺在了小榻上不动的仰首吻着她,将她一切所有的谎言全部都吻碎碾烂。
有微风徐徐吹拂起了屋舍里的纱幔,暖香正燃,似是堕入了如梦似幻的梦境一般的不真切。
他一直都有想过试图去信任一个人。
但当信任被欺骗所碾碎。
眼前看到的一切的事实,总是会让他觉得自己原来是有多么的可笑。
“……”
河堤之中的沉骨有陆续的被打捞了上来。
当初在载失踪受害却不见尸骨的受难者,今次方始得以重见天日。那是数年前周之衡所移送出去的,交由另外一个人处理的遗骸,是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藏于了何处。
周之衡说,好似是交付于一个仵作处理,又不像是仵作的模样,只听着那人似乎是姓杨。
“大人。”刘能强打起精神的点录完,道,“共有七具遗骸在此,我与吴仵作核对了一番,这殓司门在簿之中的这二十一份未见尸骨的殓录上,有约数三四可与这里的遗骸对得上数。”
祁青鹤立在了那里,“验完之后将这些好好收殓了。”
“……是。”
“余剩下的尸骨一定还有留在其它地方,你再安排人下去继续搜寻。”祁青鹤道。
“下官明白。”
这二十一刀,怕是为了这些已不知所藏何处的二十一具亡骸。
她目地明确,怀杀入西陵王府。
看见了。
知道了。
恨入了骨髓。
于是举起刀,带着那些亡灵之怨,手刃生剐了那饕餮的禽兽。
为冤案难昭,为逝者难还。
无法诉请的悲生者,只剩下了这最后极端的法子去执仗正义。
——若是他当初没有在心死之下离开临安,这一切,原是不用脏了她的手让她去做的。
——若是他当初没有离开。
作者有话说:
这几天有些累想早点休息,明天再加更~
比心~
——
第43章 传花
西陵王府。
“当真不用去管那些个遗骸吗?”沈鸿中皱着眉头面色有些迟疑的问, “若是被他祁青鹤查出来了那些个人的身份,知道了与原先的陈案有关系……”
“世子以为祁大人会查不出来吗?”柏远山问。
“这样的话……”
“没用的。”
柏远山捻着棋子望着案上的棋局,道, “他的方向一开始就错了, 只要仲藻雪刺杀亲王属实, 他查这些事情便全是在做无效功,因为这些事情, 是无法证明仲藻雪没有行刺这一事实,更无法证明她的清白,如此说你明白了吗?”
思忖之余, 放黑子放入了棋盘上。
柏远山道,“他这样查下去, 只会像那一年查周之衡的案件一般,最后亲自查到仲藻雪刺杀的铁证。”
“……可是这些案子都与父亲有关系。”
“那并不重要。”
柏远山抬头望了他一眼, 说, “人之已死,究着生前的陈案早已没了意义,李氏之案也好, 伎馆之案也好, 纵是真让他给亡者洗刷了冤,告示了清白,但这些都不足以佐证仲藻雪没有杀人的事实。只要她怀罪在身, 到了结案之日的那一天, 他找不到第二人, 依律, 该斩的还是要斩。我们只要在一旁静静候着看这一出好戏便可以了。”
“柏公子此言倒是。”
沈鸿中明白了过来, 一只手探入了棋盒里捻来了一枚棋子, 思忖着棋局之间,面色却是不由得一点点的阴沉了下去,“这个女人当真是好狠的心,枉费父亲一直倾心于她。”
柏远山撑着手肘坐在案前,问,“她来王府之后可还有其它什么图谋吗?”
沈鸿中面容有些阴寒的低着头,沉默了一会儿后摇了摇头,道,“我少有在中府,不知里头的事情。”
柏远山又问,“她是怎么把王妃给逼走王府的?”
谈及那个女人的时候,沈鸿中面上总是藏着一抹戾色,只说,“她是自己走的,身为宗室大妇却是没有得半分的容人之量,悍妒的很,早年父亲娶她也不过是为了她母家荣显,才容忍着她的刁横。早在殷盈被接入王府做舞妾的时候,她与父亲大吵了一架后,就回去娘家了。”
柏远山顿了一会,问,“殷盈?”
沈鸿中笑了笑说,“不必在意,只是一个有几分媚色会讨男人欢心的舞姬罢了,殷盈背身无权无势,来王府之前就不知道转辗被那西域商人卖给过了多少的买家,除了依附男人过活擅得那一身的床第术之外,无有任何可取之处,纯是一个变着笼子豢养的金丝雀儿。”
柏远山又问,“她在王府的时候可有与仲藻雪李诗情走的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