藻雪/悔薄幸——砚古【完结】
时间:2023-09-10 23:06:18

  至于第二份证据摆在面前时,他依旧不信。
  他是相信他的为人的。
  至第三份证据出现在眼前的时候,他面色生沉开始皱起了眉头。
  伎馆绯玉楼藏尸一案,轰动了整个临安城,一连几天下来可谓是满城风雨不断,一时间人心惶惶,走在了路上都是心里惴惴的,即便城中那几日未禁宵禁,但夜晚的街上也不见了人影。
  在牢中呆了大半个月的周之衡每每见到他,都是抱冤涕泪,叫喊着自己的无辜。
  “子衡,你须跟我说实话,当夜你究竟在何处?”
  “我……我就在家里哪里都没有去。”
  “更夫有亲眼见着你三更的天往荣湘楼走了去,你家何时住在了那荣湘楼里头?”祁青鹤沉着一张脸语字坚硬的质着他,声音已有了薄怒。
  “我……”
  “还有,这一捆沾了血了铁丝为何会藏在你的家中,你拿这种东西作甚?”祁青鹤又问。
  “这不是我的东西!这不是我的东西!”
  “那这是谁的物什?”
  “我不知道……”
  祁青鹤见他神智混乱不清的模样,一把伸过了手将他抓了过来,面容生冷的说道,“都这个时候了,你竟还想要瞒着我什么?子衡,我说了我定会为你翻案,还你一个清白,不管是谁人想要陷害于你,你只要告诉我,把你所知道的都告诉我!不要怕,不论是谁,我尚且在这里,定会还你一个公道!”
  他说的真切,但周之衡却听得更为悲切。
  “我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不知道!你不要逼问我了!”
  周之衡摆开了他的手,整个人伏在了地上悲哭了起来,“我只想和我娘子在一起,只想与她双宿双栖白首不离!为什么!为什么你们一个个的都要逼我!”
  “我已不想要爬得高位,也不想着再出人投地了,我只想要她!”
  “为什么就连这么小小的一个愿望都不能允了我——”
  说到最后,悲痛到了再也难以再说一个字,只翻来覆去的喊着“冤枉”,念着“无辜”。再又不停的伸着手想要拉着他的衣摆求他救自己,救自己娘子,但再问下去却又说不出一个完整的东西。
  祁青鹤站在那里闭上了双目,心中却是一片倦怠。
  “我想要相信你,子衡。”
  他想要去试图相信,但人终是无法越过事实真相闭目塞耳的去相信一个人。
  当事实摆在眼前时。
  信任崩解。
  连带着之前付之信任的自己,都将变得何其的可笑,就像是一个台上的跳梁小丑一般,扮演着一个荒诞的戏幕,所有一切为之付出的心血与努力都成为了笑话。
  他相信他。
  带着这一份信任,一路彻查,找到了他残杀无辜的铁证。
  ——坐实了他的死罪。
  结案的那一日,他最后一次来到地牢看望他。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祁青鹤声音生冷。
  “……”
  “十二条人命命丧你手,尸骨不全,残尸断遗,你做为走卒刽子手干尽了这天下丧尽天良的事情。”祁青鹤站在他的面前,一只手抄着一宗黄卷冷冷的望着他,“十年诗书礼仪天伦道理念在嘴上,踩在脚底,二十二年修身养德挂在匾上,抛之脑后。如此罔顾人命,鞍做怅鬼,你当真是令我心寒至极!”
  说罢。
  他将手中抄着的那一宗黄卷拍在了他的身上。
  残卷纷落了一地。
  周之衡跪在了那地上怔神了久久。
  等到最后一张息落在了地上,他像是回过了神来一般,苍白着一张脸色道,“……子禾,我不想的,我当真是被逼无奈迫不得以,这一切都不是我想要做的,我真的是无辜——”
  “不要再让我从你的嘴里听到无辜二字!”
  祁青鹤怒火中烧的一手将他提了起来,“人是你一手搜罗的,是你亲手将之折辱囚禁!为了讨好那些个权贵,供做欢心的玩物。拿刀的是你,割肉的是你,削骨的是你,命也是折在了你的手上,背德丧心的事你是一件也没有落下!你周之衡若是真还有这个脸面,就去对着那些无辜枉死在你手上的人去叫喊一声冤枉罢!”
  说到最后将他狠狠的摔在了地上。
  周之衡意识还有些混沌,被他这一摔在了地上也忍不住嘶吼了一声,“明明是他们逼迫着我!罪魁何以全算做了我的头上!我娘子尚且在他们手上,我难道就坐视不顾了吗!是我想干这些事的吗!”
  “这十二条人命是丧于你手!”
  “是我想杀他们的吗!”
  “但这十二条人命丧于你手!”祁青鹤字语生冷。
  “我——”
  祁青鹤立在了他的面前目光生冷的望着他,“但这十二条人命因你成囚,因你折辱,因你丧生,你便绝不是无辜之人,更谈不上冤枉二字!”
  周之衡一时之间说不出一句话来,只伏在了地上失声痛哭着。
  十年圣贤书。
  他何尝读不懂当中的是非对错。
  但若不咬定自己的被迫无奈与被害之人的无辜,他又何以去面对这样一个双手沾满了鲜血的自己?只当是披着最后一层丑陋无比的遮羞布罢了。
  但虽然丑陋,却也好歹不至于让他难堪到无法面对自己的无地自容。
  “子禾,你我十年同窗,你就不能看在这十年同窗之谊……放过一马吗?”
  周之衡哀切的抬头望着他,“我从来没有求过你什么,这一次,可否就当我求求你,放过我……她还在家里等着我回去,还有我那未出生的孩子……我不能就这么死了……”
  祁青鹤站在他的面前面容生冷的望着他。
  “子禾,我与她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你是知道我有多爱她的,你当真这般的狠心……让她失去了丈夫,让那还未出生的孩子自小就失去了父亲吗——”周之衡抓着他的衣摆哀求着道。
  祁青鹤望着他,语字坚冷道,“你在下手的时候,可有想过,那些人也可能是他人痛失的至亲骨肉,久寻未归痛入心扉的生死至爱?”
  “……”
  周之衡跪在地上拽着他的衣摆彻底哑口无言的闭上了一双眼睛,只是语字悲凄的笑了一声,“你当真是……半点儿,也不留情面。”
  “此案已呈,主从皆伏,明日斩首,不予后迟。”祁青鹤道。
  “救救她!至少救救她!”
  周之衡拽着他的衣摆突然抬起了头疾声叫喊着,“她是真的无辜的!她什么都不知道!至少救救她!子禾当我求你了!求你救救她!”
  祁青鹤望着他的脸上没有一丝的情绪,只看着他不断的哀求着,不断的磕着头,直将额头磕见了血。
  就这样看了许久。
  祁青鹤却是侧过头折步走去了另一边,没有多说一句话。
  “我只有这一桩心事未了,子禾,你我十年同窗之谊,这是我求你的最后一件事了!”见他没有答应,周之衡满面的哀凄不绝,“这总不是违背天理公道的事,我只望她好好的,这一走,我也能够安心了。”
  祁青鹤背对着他立在了牢栏前,沉默了良久之后。
  “可。”他道。
  周之衡见他终于应声,闭了闭双目,脸上尽是一片的悲喜交加,却颤着唇长舒了一口气,最后向他长长的俯首拜谢。
  “你若能代我救出她,我在黄泉之下也得瞑目了!”
  “……”
  祁青鹤立在了牢栏前面容生冷的没有说一句话。
  离初晓的天还剩下不到三个时辰。
  周之衡心愿得了,只觉得这些年过来心里头压着的那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整个人竟觉得松快轻飘了起来,那是从来都没有过来的解脱。
  只在死前问他要来了一应的笔墨,借着死牢里的微光裁了信张开始研墨付书。
  那些来不及说的话。
  那些来不及告别。
  那些来不及诉的情意衷肠。
  祁青鹤背对着他立在了牢栏里面,只听着那墨条一遍又一遍的碾过了砚台,付书的毫笔潦草却又有克制的维持着原来隽秀的模样。
  听着纸张裁了一张又一张,铺展着一封又一封的书信。
  “卿卿吾爱,
  当你看到这一封信的时候,我已经在去济州的路上了。知道你定你是会埋怨于我,为何不向你道别一声就动身离开。只是事出紧急,我难暇其身,待等到我将济州之事料理完成便会回来向你请罪。
  吾安,勿念。”
  又裁了一张折做了书信。
  “卿卿吾爱,
  我在济州一切安好,只是有些分身不瑕,怕是会再忙上一些时日,你在家可一切安好?莫要再生我的气了,我不在的这些日子你一定要记着照顾好自己。
  吾安,勿念。”
  又裁了一张折做了书信。
  “卿卿吾爱,
  近日天气可有转凉,仔细着莫要着了风寒,我这边一切安好。
  吾安,勿念。”
  “……”
  祁青鹤背对着他长身立在了牢栏面前,一张脸生冷的好似一潭的寒水,冷的没有一丝的温度。只听着身后不尽的研墨声,听着那纸张一张又一张的被裁开,听着他不时压抑着的哽咽的声音,却是没有一丝的表情。
  穿堂的风吹过了他的脸颊,幽泠的壁火只在他的脸颊上投落下了一片的阴影。
  在这不到三个时辰里。
  周之衡连夜写下了足足一封信的家书,一双眼球爬满了血丝,红着一双眼睛将它们一一仔细的收叠妥当加之封贴。
  最后一封信上的贴口则是咬条了手指留下了一个血印。
  “这是我最后的请求了,子禾兄。”
  周之衡将那些家书交给了他,抬头望着他道,“劳烦你……依次按顺序代我交给她。”
  祁青鹤转过了头望着他,视线落在了他手中的那一沓家书上。
  “大约一个月左右送一次,也可以延迟到三个月的时间里。”周之衡一双眼睛布满了血丝,满脸的疲色道,“望你能劳心记住,在三年里面将这些家书送给她。对了,这是最后一封,我留了一个血印,你仔细些别混淆了。”
  祁青鹤望着那一沓家书沉默了许久,最后伸手接了过来。
  “我会记住的。”他道。
  “如此我也就安心了。”
  周之衡长吸了一口气,抬头的时候,好似又回到了同窗就读的那一段时光,心愿终得达成的望了他许久,道,“谢谢你,子禾。”
  “不必谢我。”祁青鹤收了那一沓家书,望着他道,“到了黄泉,记着向那些亡者谢罪罢。”
  周之衡望着他,“我会的。”
  天已经开始微微蒙亮。
  地牢值差的狱卒又有换了一拨,走过来给今日准备问斩的死囚重新按上了镣铐,将他带去了另外的地方安置着,等待大日的时候押往刑场斩首。
  祁青鹤拿着那一沓的家书面容冰封的走了出去,一身锦派的官袍玄带,只在走赴刑场时扶正了翅帽。
  “你听说了,这周之衡与祁大人原是十年的同窗。”
  “诶,真的吗?”
  “可不是真的,所以这一桩案子才一拖再拖,一审再审,往后边压了这么久。这十年的同窗,多少也是有些交情在的,没准这一审再审的,直接就把人审得没罪给放了。”
  “诶,怕是……”
  “但我听这周之衡只是从犯,还是被协迫的从犯,说来从轻也并无不可罢。”又有人道。
  “谁知道呢。”
  “话说这主犯裴良居到底是何人,哪来的通天本领干了这勾当?”
  “我可听说了,这案子原是与西陵王沈蒙有关哦,这裴良居你看他样貌不凡,平日里也深居简出,但背倚着西陵王这棵大树,效忠的是谁还用说吗?”
  这一桩闹得沸沸扬的惊天大案,行刑的当日更是引来了无数的百姓围观。
  祁青鹤正冠整衣的坐在了案前,面容生冷的看着差役先后将主从数犯陆续的押了上来,望着他们一字跪在了台上。
  周之衡落狱之后经日疯疯癫癫,或是涕泪纵横叫冤或是凄声哀求说道无辜。
  当中真真假假数是。
  但真当了一刻来临的时候,他却是格外的平静。
  好似一切又有回到了过去,做着那学堂上温敦好学的儒子,对得课下时学堂里面的打闹半点儿也不萦于心的临坐在窗下一只手阅书。
  那时岁月静好,只有得满腔的热血投笔报国,立志做得一个为国为民的清官良相。
  “子禾兄,此书可否借我一阅?”
  “可。”
  “多谢。”
  “我见了你书中的批注,有许多处可是与我不谋而合,只道这里,我有了相佐的想法。”
  “哪里?”
  “天地道理,立法公正,但这当中是否也得遵循人情世故?到底是为人立法,从业为人,若是只依凭着天地法则,是否也太显得薄情寡幸了些?”
  “但若人人以人情世故从法,弃于乾坤,又何以得公理之说?”
  正午的阳光滚出了云层,但却并不见温热,反而有着一股不知为何的浸透着骨子里的三分峭寒。
  有风静静的吹过发。
  周之衡跪在刑台上望着锦衣高坐的男人,像是一点儿也不意外他如此的决择,感怀当中又有些许的怅然若失。只道这些年过去了,物是人非,他却依旧还是那一副只认死理的执拗模样,却也不知道他究竟要一头撞死在哪里才方始回头。
  又或者铁了心的一路走到黑,直至折断至死,撞死在了那南墙上也不肯回头。
  这一切,还只是开始。
  他若铁了心的不放手,那么,他只会是他这一条路上遇见的第一个人。
  午日的光投落了下来。
  祁青鹤坐在高案之上,一张脸冷的好似高山上冰封的寒冰一般,只望着跪在那里面目全非的同窗人,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抽出了案上的那一支令签。
  ——斩。
  红头的令斩掷落在上,他便是正襟危坐在了那里看着他人头落地,面上却是不见一丝的情绪。
  刑场上少有的一片鸦雀无声,像是有被他那一张生冷绝情的面容给骇住一般,便是连到嘴的尖叫声都卡在了喉咙里头发不出来。
  一个人究竟要寡情薄幸到何种地步才能如此的不动于衷?
  又要绝情要何种地步才能如此不为所动?
  看着他从刑场上走了下来时,围着的百姓心里又有敬畏又有寒怯,却也有大恶得惩的快意上头。只在他走远了不住后欢呼高叫了起来,为这一桩骇人听闻的大案完美收幕。
  “……”
  祁青鹤收殓了周之衡的尸身,依律,大犯不得入墓。便将他与他心心念念的娘子同葬入了一座棺椁之中,题碑刻墓只写了一行“周氏夫妇之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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