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性子清冷孤傲。
但却意气风发,神彩飞扬,生平最看不惯那些奸邪贪恶之辈,自有与天一争的气勇。只当着读透了藏书千万卷,扛着天地理法便可以澄清玉宇扫尽天底下的那些个魑魅魍魉。
“一个小小的探花郎也敢在本王面前如此放肆,本王看你当真是不想活了!”
“你纵是亲王贵胄,但这天地之间尚有理法所在,何以当街欺凌妇孺之辈!”
“天地理法?哈哈哈哈,你这么个书呆子怕不是书读傻了不成?哈哈哈哈!”
“天地理法,是非自有公道,无论以何身份以何理由都不足以任你在这里草芥人命!”
“……”
背后上的伤有复发,烧了这些日子身上更有倦乏。祁青鹤斜倚在了团榻上听着眼前这个不过二八之年的小丫头对自己咬牙切齿的指控,神色平静的听罢她数落了一轮,跟着又抬起了眸子。
“你尚在禁足,若无他事便回去继续闭门思过。”
“你——”
单玉儿见他这一副模样实在是气结,也顾不上身份和大小的拽了他一把,怒目道,“你是不是就是见着仲姐姐好欺负哈?凭什么沈蒙干了那么多伤天害理的事情却能得以数十年风光无限逍遥法外的继续做他高高在上的西陵王,仲姐姐就手刃了这么个禽兽你便如此不留情面的判她死刑?!”
“这天底下有多少肮脏的勾当,有多少的恶人,你怎凭生就抓着她不放过她!”
祁青鹤任由她没大没小的拽着自己的衣衫,神色平静的像是冰封一般,等她泄怒完毕之后,声音平静而又清冷的说道,“律法是用来维护的,不是用来打破的。它从来不应当因为存在一二奸邪之辈的漏网与神隐,便成为纵容其它人行错偏差为恶作乱的理由。”
单玉儿一时间竟说不出一句话来,“数年前你不留一丝余地的斩了十年的同窗,而今三年发妻,你竟还是铁了心的要她人头落地了?”
祁青鹤望着她,那一双眸子冷的没有一丝的感情,“只要查清事实,我从不徇私。”
单玉儿久久地望着他,“你当真是——冥顽不灵,无药可救!”
这男人是真的没救了,扬了吧。
松开了拽着他的手,单玉儿一刻都不想再在这个地方呆下去了,折过身往回走时正好撞见了吴作青从外头赶了过来,后边还跟着一个端着金玉锦粥的丫头。
想都不用想就知道这碗粥是给谁喝的。
单玉儿一把夺过了托盘上的那一碗粥,一口气喝了个底朝天。
“我饿了,不客气了。”喝完,将那个空碗放回了托盘上,“回屋思过去了。”
饿不死他丫的!
“……这丫头怎么了?”吴作青有些咋舌。
“随她去。”
祁青鹤不为所动,神色有些倦乏的半敛着眸子。收起来的卷宗已整理好了搁置在了小座的一旁,他拥着羽氅坐在团榻之上,看着庭外深秋的最后一片叶缓缓的飘落了下来。
那一双一惯清冷的眸子里,死气却是越渐的显露了出来。
禁不住有咳嗽了几声。
“公子,你还是歇一会儿罢。”吴作青打发走了丫头再重新煮一碗薄粥过来,正想着扶他躺下,却被他抬手制止了,又实在是拿他没个办法,“公子,再这般下去,你怕是都熬不到最后一天的审期。”
“此案若最后还没有转圜的余地,我会杀了她。”祁青鹤拥着羽氅望着庭外一地的落黄。
像是说给他听,又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这已是一个死局。
再无有任何转圜之地的死局。
吴作青站在一旁望了他良久,随即走过来坐在了他的面前,“公子可是欲要与仲娘子同去?”
祁青鹤拥着羽氅坐在了那里,有些出神的望着庭外铺落了一地的落叶,那一双平生死气的眸子不觉间有了几分神识涣散。
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
他道,“她说过,我不配。”
——此去黄泉若是有你同行,那真的是让人连死都不得安息。
说到这里,他不由得自嘲低笑一声。
她是真的,不予他一丝的余地。
*
下半日的时候,领着差役出去的单正阳带回来了一个消息。
“没有尸骨?”祁青鹤一怔。
“正是。”
单正阳踌蹰着说道,“下官已将王府内所有的井口都彻搜了一遍,没有任何的异常。不知道大人是从何处听说的那些余下的遗骸藏在了王府的枯井里面?”
祁青鹤敛眸思忖着,问,“你去王府可有什么异常?”
单正阳摇头,“没有。”
祁青鹤又问,“你带人去搜王府,世子和纪王爷没有为难于你?”
单正阳说,“纪王爷已不在府上,听说是亲自回京面圣了,世子听说下官奉命前来搜井并没有什么异常也未有阻拦一二。”
“纪王爷进京面圣了?”祁青鹤眸子沉了下来。
“就在几天前。”单正阳道。
站在一旁的吴作青听到这里也有变了脸色道,“公子,这怕是……”
祁青鹤面色沉凝而又生冷,拥着大氅在团榻上坐了半晌之后,他站起了身来,侧首对单正阳道,“再随我去一趟王府,这次我要亲自探查一二。”
沈鸿中似乎是一点儿也不意外他的到来,甚至见着他形容病衰还好心的慰问了他几句。
王府中的井口被全数的翻了一遍。
再加上他走的这一遭,竟是真的挖不出来一具半副的白骨出来。
这到底是……?
祁青鹤站在了王府中的拱院花园之中,只觉得有些说不上来的天旋地转,环望四顾,隐约的有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但却又一时间说不上来一二。
“……”
从王府出来之后,单正阳赶回了府衙处理事务,吴作青则是继续核检着停尸房里的那些遗骸。
祁青鹤重新走去了河堤口岸。
自打捞出遗骸的消息传来后,这一方河堤口便是少了不少的人气,在这一片的冷秋之中便是更显得萧瑟了起来。沿着河堤一路走下来,踩着一地的落叶与梧桐,只在心里不由得思忖着这藏在暗中的人为何会引他过来,可是还有其它的目地?
这个仍旧藏在暗处的人,其意究竟为何。
“哗。”
河中有几尾鱼跃出水面。
晌日之后,那日头滚入了云层里,走在河堤沿岸之处,总觉得有几分的冷瑟。
为何会没有遗骸?
这当中到底是哪里不对?
是沈鸿中提前知道了这里面的东西将一切都藏得太好,还是……她又骗了他?
祁青鹤独自一人走在了河堤沿岸,望着这一片冷瑟的寒秋,想要从这些残叶碎片中找寻一二的蛛丝马迹,却又无亚于大海捞针一般的穷困。
她欺骗他的念头刚从脑海中冒了出来,让他不觉怔神。
想到了那一夜在牢里,她说的那一句,他们这毫无一丝信任的夫妻情义实在是生得可笑。
“……”
事到如今,她已经没有任何再骗他的必要了。
那是她仅剩下来的遗愿,她所寄予这天地之间最后的期望,为冤情清澄,为白骨昭日,不惜粉身碎骨的走了这一遭,披了一身血。她许是有欺瞒过他,但断不会在这样的事情上对他有所隐瞒。
那么就剩下这些遗骸究竟被藏到了何处……
那个藏在暗处将这个信息透露给他的人,却也不清楚有知道多少?
“哎呦——”
正沿着河堤一边走着一边思忖着,忽然听到有个妇人吃痛的叫了一声。被这一声打断了思路,祁青鹤抬头望了过去,只见着是一个身怀六甲的妇人好似双腿有些抽筋了的一只手撑着桥栏蹲了下去。
手上提着的那一篮甜桔滚落一地。
有几个正滚到了他的脚边。
“可无恙否?”祁青鹤走去搀扶了她一把。
“没事……没事……”那妇人喘着气,不便的蹲着身子揉着有些浮肿僵硬的小腿。
见那甜桔洒落了一地,祁青鹤扶着她之余等她回缓过来时,伸手将那些甜桔拾回了篮子里。
东西装好了。
那妇人等着小退好些了后,不觉叹了一口气,很是无奈的模样,却也不忘向他道一声谢谢,就着他的力气有些吃力的站了起来。
拿回食篮的时候才反应过来。
“祁,祁大人?”刘玉珍吃惊。
祁青鹤站了起来,望着眼前陌生的妇人,问,“夫人认得我?”
“怎么会不认得,我相公正是府衙里当值的刘师爷呀!”
没想到会在路上遇到御史大人。
刘玉珍有些窘迫又有些紧张,却不忘万般热情的将他迎到了自己的住处,祁青鹤想到有事情正要一问师爷,便跟了过来,人还没坐下,只见着刘妇又是端茶又是倒水的不容他开口拒绝推婉的端好了一应的好吃好喝的招待着他。
“我听闻刘夫人前些日子染了风寒,可好了些?”祁青鹤问。
“好了好了,都是些小问题。”
刘玉珍揣着一双手满是惴惴不安的站在了一旁,生怕有哪里招待不周惹得他不快。
“刘夫人有孕在身还是坐着歇息罢。”祁青鹤道。
“不了不了,我没有那么娇气,站在一旁就好。”刘玉珍有些窘迫的笑了笑,心里实在是不敢跟他平起平坐,虽然站着有些不适,还是不敢有任何的显露。只想着家中还有什么能得以拿得出手的东西,好用来招待他。
一字将家里能拿得出来的好东西全摆了上来。
刘玉珍有些讨好的说,“小妇人家中一向单薄,许是没有什么能入大人眼的,还请大人不要怪罪。”
祁青鹤望了一眼,说,“我此来只是有事找师爷的。”
刘玉珍听到这里有些紧张,说,“都是小妇人这些日子病着了才连累了相公,相公他夙日里都是矜矜业业不敢有一丝怠慢,还请大人不要责罚于他。”
祁青鹤一怔。
“求大人饶过相公,他这些天夙夜辛劳奔波,都有几夜没有合眼好生睡过一个安稳觉了!”刘玉珍满脸的惶恐不安。
眼见着身怀六甲的妇人就要在自己面前跪下,祁青鹤怔神之间,伸手托住了她没让她跪下去。
祁青鹤道,“刘夫人,我此来只是有事例问,非是责难。”
刘玉珍一愣,抬头望向了他。
祁青鹤一手托着她的手臂让她坐去了一旁,道,“师爷矜业我自是看在眼里,这些日子却是辛苦他了,我此来临安,若非是有他帮衬打理着杂事,这案子也是一时半会儿支展不开。对于师爷这些日子以来的协助奔劳,我心里自是感谢他的。”
“……那就好。”
刘玉珍听到这里在心里头松了一口气,像是还有些余悸的轻掩着心口,“……我还以为大人因为前些日子我病了,相公轴转不开身请旷了几天的工而……”
她听着丫头们说,那日御史大人不知为何有发了火,还说着再这么不见人影这主薄司师就直接换人。
听到她心里是又难受又内疚。
相公回来的时候有安慰过她几句,但她心里还是辗转难眠晚上哭湿了枕巾,生怕自己有拖累了他。
“家里没有什么好东西,大人你且等一等,我已经差人去叫相公了。”刘玉珍说道。
端来了舍不得吃的贡果。
摆上了陈了三十年的雪里红佳酿。
鸡鸭鱼肉,甜点小吃。
几乎是家里能拿得出来的东西全被她给翻了出来,府上的小厮丫头不多,差了个人去叫师爷,余剩下来的事便是由管家和她自己来全数打理了。
祁青鹤拦了她几次,她都没有听。
“……”
坐在了长案高座上,祁青鹤不知为何有些出神的望着刘妇的那一张脸颊。
看着她有些笨拙又有些无措的讨好自己。
神色里满是惴惴不安。
一双手脚更是不知道要如何放着。
只知道将能拿出来的最好的东西恨不得全给了他,希望着他能在仕途上对自己的相公能多加照拂一些,或者少些责难与惩处。
祁青鹤怔神的望着刘妇强颜欢笑又有些害怕的那一张脸,那一双生冷的眸子却是不觉有颤了颤。
看着她身怀着六甲明明身有不适却还是隐忍着招待着他。
那只手托着生沉的腰腹。
又怕觉得有些不妥当的放在了两侧。
她的脸上满是笑容,只在近处仔细的看,才能看得见那里面的勉强与不安。
——因为他位高权重,是可以一句话便轻易决定了自己相公前途甚至于是生死的人。
“咣当!”
手中握着的茶盏一时间有些失力,杯盏掉落在了地上直泼出了一地。
作者有话说:
第49章 反骨
“你大概连我曾经爱过你, 也是不信的。”
是记忆中春日梨花吹满了山头,雪白的细蕊有飘落在了她的发上,她立在了他的身旁眉目清许, 只他侧目注视下禁不住低头含羞, 任红霞染上了脸颊。
那一日山涧清渠细流, 人间无数飞花。
向他示情的女子在此之前并不是没有,只是他向来心如明镜洞若观火, 有太多的事情只需要他一眼便可以轻易的看穿。
为了那一副三分神秀的皮像。
为了那一顶登科才子的清誉。
他向来知得落叶清秋,看着那些个人来来往往的出现在自己的面前继而又离开,只怀着朗月抱负立心鸿图之志, 不允停步这人间风月。
他能轻易的看穿一切,却唯独这情爱二字, 总是难以理智透彻拎清。
“唐突佳人,敢问姑娘芳名?”
“仲藻雪。”
唯一一次识得这人间风月的, 是她望着他眼里的情许与含羞的垂首, 他立于山风之中,在那一片梨花成雪的小宴上侧首望着她脸上的红霞从脸颊染到了耳根。
明明已是这般的羞涩,但却还是有忍不住偷看着他。
偷看一眼。
见他正低着头望自己, 那羞红便更重了一分。
他起初确实心有倾慕, 为她才情风骨,为她诗书广见,那远非是一般的女子所能毗邻一二的。她温婉却不失宽广, 柔韧而不失傲骨。做得临安城中首屈一指的美人, 原就有无数饱学之士的才子仰慕。
如此算来, 他原是当中最微不足道的一个人。
撷花宴上第一次正式遇见, 面对她的这一份情许他原是觉得有些不真切的。
他一向洞若观火, 一眼望穿人间千万事。对于自己, 对于旁人,都一贯是拎得清,看得明白。但却从来都不知道她究竟看上了自己什么,又为什么会喜欢上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