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盈含笑着手持着香斗拨去了他轻挑的手指,“看来嵇舟公子没有明白我的意思。”
“哦?”
“我说,公子只是与我有过一夜风流的人。”
燃尽的香斗轻敲了敲门槛,殷盈倚在朱门边神色懒怠道,“这句话的意思是,抛去这一夜风流,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你大可继续助力祁青鹤或者你背后真正的主人来搅合着这台上的局势,我看到了也不会去管。同样的事,你也别来防碍我。”
“对于这里面的事情,你都知道多少?”嵇舟问。
殷盈望着他,笑了,“你猜。”
“猜不到。”
“也许我什么也不知道,也许我什么都知道。”殷盈笑起来的时候眉眼勾引媚惑非常。
“哎呀。”
嵇舟叹息,“这可真不公平,姑娘平白占了我的清白不说,把我的底细还摸得个精光,这会儿却是什么也都不肯透露给我,我可真是吃了个大亏啊。”
殷盈听着直笑,“心脏的男人,肚子里装了多少的坏水还敢在我这里装成一朵小白花。”
嵇舟听着笑眯眯的,说,“我可一片真心向明月,哪里来的坏水,姑娘实在是冤枉我。”
殷盈斜睨了他一眼,也没在跟他贫下去,只懒媚的拢好了衣裳一副兴致缺缺的起身,说了一句,“去查一查沈鸿中,你会有更大的意想不到的事。”
“哦?”
“还有一个人莫要忘记了。”殷盈转过了身来望着他。
“谁?”
“武麟。”殷盈道。
嵇舟一顿,道,“此人不是王府上的府兵卫长吗?”
“不止是。”
殷盈忽然微微低下了身,似他刚才那边轻佻模样的以香斗托起了他的下颌,自上往下的逼视着他,让他看着自己,“嵇舟公子觉得在这样一场势力看似相当的夺嫡之战中,除了皇上的喜欢,民心所向之外,还有什么东西能起到决定性的作用呢?”
嵇舟一怔,也没有避开她的这一番逼视,而是像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眸光一闪。
“你是说兵权?”他道。
“所以你明白了当年的那一封通敌叛国的信笺是为何而来了吧?”殷盈道。
嵇舟不可置信,“他可是太子!!”
殷盈有些玩味的笑了,“没错,当年因为大祭之事险些被废的太子,可不正是只差了那么一点点就被你们给彻底扳倒了吗?”
不曾想她竟然知道的这么多,嵇舟抬头望着她的眼里满是惊愕。
殷盈道,“去往黎安查一查罢,境北之线毗邻桒亓,你一定能查到不少的东西。”
“……”
嵇舟回到府衙的时候已是暮晚时分,在府上找了一圈都没有找到祁青鹤,甚至连知县和师爷都没瞧着人影,只拦住了一个小厮问上一句,才知道今日在街上出了事。
这会子人还躺在了医馆里没有醒来。
“这到底怎么回事?”嵇舟赶过来的时候望着躺在那里不省人事的祁青鹤,皱着眉问。
“今日街上突然冲来了一辆马车,那人打马径直的冲了过来,正撞向了祁大人。”刘能简要的概括了一番事发经过,又补充了一句,“听附近目击此事的布衣所说之词,对方目标非常明确,像是有备而来,想要大人的性命。”
“光天化日之下此人竟如此嚣张?”嵇舟脸色沉了下去。
站在一旁的几个人面色有些缄默。
“可有查出来是何人了吗?”嵇舟问。
“没有……”
刘能苦着一张脸说,“那人弃了车,派过去的人只查到了被遗落在薄衣巷口的一棵大榕树下的马车,四处搜寻了一遍人却是不曾有找到。”
单正阳又补充了一句,“我已差人去问了那人的相貌,画师也正候着了,只待有人看到就可画下。”
嵇舟眉头紧皱的坐在了床椽边上。
他此来临安尚且不足小月,就几经看着他不是受伤就是呕血,今下又逢临了光天化日之下的当街驱车横撞,摔成了这副的模样,想着这一时半刻他怕是难以离开这里往黎安一行。
沉吟之下。
嵇舟问,“他怎地还没醒过来?大夫怎么说?”
刘能顿了一下,说,“大人的伤势不轻……但大夫说多是皮外伤,最严重的地方是那当街经车一撞,不小心撞折了肋骨,得好生在床上静养着。”
嵇舟面色有些沉默,道,“我还从来没见过他这般的模样。”
刘能道,“至于大人到现在为什么还没醒过来……”
说到这里的时候,刘能的面上有些凝重,似有几许叹息,又似有几许伤怀。到底是曾经亲眼见着他是何等的风光无限,又是何等的神姿朔月高不可攀。他与仲藻雪原是何等的金童玉女有成作临安城的一段佳话,而今两人落得了这般的地步,实是太过于亲眼看着这一切的人深感唏嘘不已。
“大夫说,除了这夙夜连轴转的操劳之外,很有可能是大人的潜意识里……不愿意醒过来。”
……
苍茫无垠的黑色,举目之间尽是一片的穷困之地。
透不出一丝的光。
哪里都不见生路。
祁青鹤一身素色的儒衣文冠只身走在了这一片苍茫的困地之中,一步又一步,一步又一步。步履似有静寂的回响在这一片无尽的幽暗之中,但却如何也听不到一丝声音。只是在不住的四下环顾着,像是有找着什么东西,又像是再找着什么人。
幽暗无垠。
这里是连月光都照不进来的地方。
只剩下漫无边际的孤独与寂寥,余他一人在这一条道路上踽踽独行。
“……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然后知生于忧患 ,死于安乐也……”
浮于尘空之上的一枚碎片,是他未及弱冠之前在书院中受学颂念的书册。
他虽少时丧父,但院士却一直将他视为已出,待他非常的好。
那一片不染世俗的书院天地,永远的成为了他这一生中了无烦扰的净土。
只要受学,只要悉听,只要诵记。这些有理可考,有迹可循的学识与道理,对于他来说真的太过于简单,简单到他一骑绝尘的将所有同窗之人甩去了身后。
浮于尘空之上的碎片里面,是那一个清瘦的少年与正蹴鞠嬉闹的同龄人背驰而去,孤身一人。
他一直都是一个人。
祁青鹤只身走在这一片黑暗苍茫的困地里,神容清冷而又平静的走着,渐渐的与那一个清瘦的少年融合成了一体,往这一片黑暗的更深处走了进去。
他一直都是一个人。
一直。
“弟子定当谨遵师尊的教诲,除暴安良,诓扶公道,不予任何奸邪之辈胡做非为!”
弱冠之年,那一日为他授礼的是秦弈先生,做为书院当中所有课业都一骑绝尘的首席,他毫不意外的成为了昔日帝师的传世后人。已经老迈的帝师望着眼前这一个性情清冷但却自有刚折不阿之气的少年,眼里有欣慰也有叹息。
秦弈先生说,他仍需要历练。
他问,师尊认为弟子还有何处需得精炼?
秦弈先生说,他还不懂得情。
人伦亲眷,手足至交,爱侣缱绻。他自小便不曾受之,长至弱冠也是一样没沾得边系,同窗之谊走得最近的那几人,于他来说也只是书卷论道之上的泛泛之交,难以交心,不知交心,是故以更读不懂那些个人情世故往来。
他长于书院,受训书院,离开书院的时候却像是一张白纸一样,对这世俗之间的人情世故凭生懵懂。
——直到他遇到了一个女子。
三月的梨花经风吹落了下来,像是一片香雪海一般。
她颜如白玉,巧笑嫣然。
只转过了头,站在他的身旁仰望着自己,那一双眸子里有情许,更有含羞。
她问,“祁公子可是有什么心事?”
在那之前他确实有心事。
但所有的心事在那一刻,都像是这一树被风吹落下来的梨花一般悄然飘散。
他依旧不懂得情。
他只是知道,每每见到她的时候,自己心里都是欢喜的。
“……”
浮尘之间是无数的碎片飘浮在了半空之中。
像是一枚又一枚璀璨剔透的晶石,纯粹而又明亮,不沾染一丝的尘埃,美的不可方物。只寂寂的游浮在了这一片无尽的黑暗中,流光宛转,清寒几许。
他站在了这一片浮尘当中,仰首望着那一片片大小各异的碎片,窥透着自己的前尘过往。
那一双眸子是清冷的,总是带了几分凉薄色。
他看到了那一个丧父之后小小的孩子独自一个人提着水桶,涨红着一张小脸,使出了九牛二虎之力的双手提着一桶水挪回了家里。
只坐在了小院子一边生着火做饭,一边举着柴木在地上开智认字。
寂静的庭院之中除了那一个小小的孩子之外便再无了一人,唯有余下的那一具父亲留下给他的已经摇坏了的小木马。
那小木马摇啊摇。
像是梦里的一支他未曾来得及听闻的摇篮曲。
后来,有一个好心人将那一个孩子带回了书院里,为他换上了一件干净的没有一块补丁的衣服,领着他去认识了一些与他年龄相仿的孩子。
那么多形形色色的孩子,是他生平都来都没有见过的阵仗,只绷着一张脸面无表情站在了一旁。
旁人当那个孩子清高孤僻仗着院士喜欢看不起他们。
但实际上,
那个孩子只是茫然的不知所措,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又要说些什么。
课业之余的第一次蹴鞠,那个孩子无比笨拙的跑着,手脚不相协调的像是未经过驯化一般,甚至于同手同脚的直接摔了个狗吃屎。
“哈哈哈哈哈哈——你看他那副模样哈哈哈哈哈——”
“呆呆的,竟然两只脚都一起踢了出去。”
“哈哈哈哈哈笑死我了!简直——简直就像个大白鹅一样哈哈哈哈——”
轰堂的大笑,声声回响在了耳边。
那笑声肆无忌惮,更是一声高过了一声,笑得欢闹,笑得捧腹,笑得甚至不住的擦着眼泪。
那个孩子摔得有些惨,直趴在了草坪上,薄薄的脸皮磕得个青肿破血,却也不哭不叫,只是皱了皱眉头,脸色有些苍白的勉力从草坪中爬了起来,低着头拍干净了衣上沾着的泥泞。
他自来爱干净。
不喜欢弄得脏兮兮狼狈的模样。
那是那个孩子生平第一次蹴鞠,也是那个孩子第一次尝试着去融入进书院的集体当中。
他坐在了草坪上,看着那些与他年龄相仿的人欢快的玩起了蹴鞠,在少了那一个笨手笨脚连跑步传球都不会的小伙伴之后,却是玩得更欢乐了,笑得更开心了。
他在那里坐了许久,看了许久,然后从草坪上站了起来,一个人走回了学堂里边看书。
他们不爱带那个手脚笨拙的孩子玩耍。
那个手脚笨拙但却头脑聪颖的孩子便嫌他们幼稚,也不再跟着他们玩耍了。
“……”
浮尘之间,那无数片碎片静静的飘在了空中,在一片无尽的黑暗中,沉载几何,像是萤火一般正发着微弱的白光。
那微白的光正照在他那一双俊冷的眉眼之间。
“……”
再后来,那个孩子长至了少年,学得了《诗经》上的第一句“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虽然依旧寡言少语,但却也会在跟同伴出游时,伸手摘下了那一支芙渠里的新荷。
周之衡将那一支娇俏的粉荷送给了自己的小青梅。
嵇舟甚至直接划了一条船,载了一船的荷花跟莲蓬回来,笑眯眯的哄了一个又一个的小姑娘。
他无人可送。
便将那一支新荷插在了花瓶之中扮装着屋子。
“……”
飞尘如萤,星星点点的落在了他的脸上,照亮了这一片永暗之地。那细碎的浮尘就像是三月春日里飘落下来的梨花,细蕊胜雪,高洁不染。
他原也曾在少年时有过期许着那一句君子好逑的窈窕淑女。
直到他终于遇到了这一个人。
胜雪的梨花落在了她的发鬓,他站在了她的旁边静静的打量着她,看着她的那一双眉眼中好似盛装着这一个世界一切的美好。
她像是在发光一般,美的让他觉得不真切。
也有相约踏青。
也有相约纵马。
也有相约赴宴。
他总能在人群中遥遥一眼看见她的倩影,而她总能回应他的目光,半是含羞半是雀跃的小跑了过来,明明是开心的,但在走近的时候却顾及着男女授受不亲之情的以那一把扑蝶小扇掩面却情。
“祁……祁公子安好。”
“仲姑娘安好。”
至以新婚之夜,喜字门贴,鸳鸯烛交融,他一身红衣挑起了她的盖头。她有抬眸含羞的望了他一眼,眉眼里尽是一潭春水红晕。
那一晚,她点燃了他所有的热情,让他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炽热与疯狂。
那是他第一次感受到自己脱离理智之下的失控。
她开始唤他“相公”。
自此与他余后的半生绑在了一起,成为了这个世间最让他眷恋的栖息之人。
——但,到底是哪里出现了问题?
破碎的晶片,是一片崩坏的世界。
她欺瞒着他。
他看穿了她,不再相信她。
就像那一个刚刚尝试着去接纳去打开心扉的孩子,只碰了一次壁,便在爬起身之后拒绝了再去与他们同道玩耍,封绝着自己一个人,继续去过着只有自己一个人的日子。
但她终归是不一样的,他不可能像孩子拒绝孩子玩耍一样的拒绝她。
只要她还予他一丝的余地,哪怕是给他,能够让他自欺欺人的余地。
——那一日临安大雨,他心死之下转身离开,将她舍弃在了这一片盘踞恶虑豺狼的地方,独自一人回去了京城。
“你竟从来都不相信我。”
“甚至,竟不曾相信我有那般热烈的深爱过你。”
满天飘浮的晶石碎片在那一瞬间的崩坏的世界里全数的化做了齑粉,所有的一切尽数的消散在了这一片天地间,像是一场美丽而灿烂的烟火。
烟火落尽时,只余下了一片的残烬。
他长身而立,颜容清冷的望着那彻底崩坏破碎的世界,看着那齑粉飞尽之处好似有一个无比熟悉的背影正立在了那里。
清冷的一双眸子一点一点惊开。
残烟飞烬处,所有的光尘都消散在了这一片黑暗之中,只余着万籁俱寂,听不到一丝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