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青鹤伸手扶起了他二人,低头看着那妇人脸上醒目的五指红印,像是想要说什么,却又无从说起。
那妇人察觉到了他的目光,低头像是觉得有些羞耻的伸手掩捂住了脸颊。
可明明她是受伤的人,到底为什么会觉得羞耻呢?
祁青鹤却是发觉到了,国中的律法明明定得了有伤人的罪刑,但是一旦这当中涉及了嫁娶之亲,竟都统一的归数作了他人的“家务事”。
在未涉有生杀之事前,是连律法都不可量衡的“家务事”。
“像这种事原是多有发生的。”一旁的刘能突然开口说道。
祁青鹤望着两人离去的背影,见那妇人眸中暗无光色还余剩着没有道尽的委屈与怯柔。
刘能继续说道,“莫说官宦之家多有豢养姬妾用以送人欢娱,底下的百姓少不得在走投无路的时候典妻讨饶来求一时的安顺,这些被送出去的妻于是便成了娼,她们有的会被迫自愿为了夫家奉献一切,等到血被吸干了之后便做了垃圾一般的被丢弃在了角落里边。”
祁青鹤没有说话的望着那远去在青日下的两个身影。
“这世上会有太多太多的无可奈何,更是由不得女人做出怎样的选择。”刘能道。
“师爷有知道些什么?”祁青鹤道。
“我并不知道什么,大人。”
刘能望着他道,“只是我出身卑微,从小就有见着这些,不说这世间对于女人来说容不得她们真正的去做出自己的选择,便是我这等小人也有太多的不可选择。”
祁青鹤侧眸望向了他。
刘能却像是豁出去了一般的说道,“比如现在,我夫人身怀六甲不小心摔了一跤险险小产,她疼死在了医馆那里头,我想陪着她,却又实在不得不跟着大人为了案子在这城中四下奔波忙碌着。因为大人官高压天,我纵是有再多的不愿意也不敢开口推辞,只要大人一句话,无论白天还是黑夜我都得随传随到,哪怕我夫人有病有伤我都要无可奈何的舍下她第一时间赶过来。”
说到这里,刘能跪在了他的脚边,道,“此案如今已是清结,恳请大人允我辞任,放我回乡。”
并不是所有的人都似他这般的独来独往没有牵挂,没有后顾之忧的敢于硬刚到底。
亲眷,爱侣,孩子,朋友。
每一份能与之牵连的人与物在产生一定的感情羁绊之后都会在无形中成为软肋,成为了为之顾虑为之保护的一个存在。
这是每一个人都能懂得到的道理,但却唯独他好似无法理解。
刘能并不知道当初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稍稍换位思考一下,简单的代入一下自己便能得知道,皇胄权贵在上,哪里会由得自己愿不愿意、喜不喜欢、可不可以。在那单是一只手便可遮天的皇权之下,要一个妇人送酒卖笑跳舞丹青,哪里由得她拒绝?
尤其还是在自己夫婿入狱的情况下,哪里敢不去讨好对方,又哪里敢不去迎合对方?
便是他这般有得个小官小职在身的男人,面对高他一级的官贵让他往东都不敢往西好吧。
“……”
祁青鹤望了他许久,那一双眸子尽是一片寂灭之色。
半晌。
他伸手将他扶了起来。
“大人?”刘能有些怔愣的抬头。
“这几日你有事不必跟着我。”祁青鹤道。
刘能一怔,像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他不仅没有生气还好似愿意放自己的假。
“辞任之事后说。”
祁青鹤将他扶了起来,道,“先去吧,代我向刘夫人问好。”
刘能愣了一下,心里登时狂喜的再三向他拱手揖礼,“谢谢大人!谢谢大人!”
终于得到了释假,刘能再也无心留在这里一刻的转身就往医馆的方向跑了过去,一路好似个旋风一般,险险撞着了好几个街上行路的路人。
看着他狂喜之下离开的背影。
祁青鹤低下了头,望着手上握碎了的玉片直将掌腹割得一片血肉模糊。
他不敢再去深究之前的缘由。
他原是清案无数,见过了多少起人间悲寰之事,见过了多少的冤案难诉之哀,那些藏于暗中一直迟到了的真相总会带上几分让人难以直面的残忍。
这一路走了过来,他本以为自己对于真相的追寻永远大过于了一切。
只这一次的真相,他却是不敢再去伸手触碰一丝一毫。
“……”
青日偏斜了三分。
刘能走后。
祁青鹤一人来到了他已有一年之久未曾再有踏步的地方。
长身立在了那铺了一地枯黄落叶之上,抬头望着那门匾遍结的蛛网,因为许久未有人打理,那上面的砖瓦如今已是生了一层厚厚的青苔与藤网,梁上的鳞砖脱烤直落了一地。
“嘎吱——”
伸手推开了那一扇沉重的门,来到了那一年他们二人一同居住过的地方。
“相公,你回来了。”
“今日上业怎么样,可还顺心吗?”
“我又做了好吃的,正等着相公你回来尝尝呢。”
穿耳的风,昔日的言笑欢颜依旧历历在目,声声留存在了耳边。
只看着她穿着一身素丽的蓝衣,轻纱工绣,挽髻簪发,眉目之间尽是清婉娴静之色。在她笑起来的时候,那一双眸子总有着无尽的流彩照人,衬得她明媚非常。
长风灌过。
他独自一人立在了门廊之下。
眼前,是名花尽死杂草横生的庭院,连同着那一棵他闲日倚憩倦书的那一棵花树也已枯死。
他道,“我回来了,藻雪。”
只是这一次,再也没有了人回应他。
——距离押送处刑只剩下六个时辰。
作者有话说:
第53章 诉心
长夜落幕, 枯枝之上是一轮高悬的寒月静静的流照着人间。
人间时转,正是萧瑟。
“大人。”
“见过御史大人。”
“大人。”
幽若的冷焰轻颤,急骤的降温之下让地牢里的夜晚变得格外的生冷, 就连上头悬挂着的那一条条铁链都好似有生了一层霜, 望着便觉得砭骨非常。
值夜的狱卒见他过来, 挽着鞭子唯恐怠慢的忙赶着来接驾。
只这会儿见着了他后心里不由得暗暗吃惊,那一身的削瘦, 只剩得了一副骨架一般的清减,尤其是在这样的一个寒夜里头,他有些经不住寒的披着一件氅衣走过来, 那大氅套在身上空荡荡的,与其说将他包得严实, 倒不如说更像将他整个人压住了一般,看着就让人觉得清瘦的吓人。
“牢里的情况如何?”祁青鹤低咳了几声问。
“一切无恙。”
当首的狱卒走了过来躬身回复道, “临近处刑期限, 重犯在羁,小的们都不敢有一丝的轻懈,断不会让那些个有贼胆起了心想要劫狱的匪人在此放肆一二。”
祁青鹤颌首, “如此甚好。”
那狱卒见他走了过来, 神色间像是有些迟疑的说,“我见大人近日操劳,身上又还有伤未得痊愈, 这夜不若早些回去歇下罢。”
祁青鹤低咳了几声, 道, “我无碍, 临刑在即, 我自是要来见她一见。”
胸肋上的遗伤有拉伤到了肺叶, 总让他觉得有些气理不顺畅的忍不住咳嗽。
“这个……”那狱卒面上像是有些难色。
他是主持此案的御史,按理来说要见犯人随时都可以,但是两人这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白的关系,原是最好彻底撇清那履妻旧爱,摘得干干清清才是上上策。
狱卒有些迟疑的开口,“……那雪娘,有猜到大人会来,让我转告给大人说最后一夜她不想见大人。”
祁青鹤听到这里沉默了下去。
像是觉得有些倦乏的微微闭了闭目,忍不住又低咳了几声。
“大人不然还是先回去罢,这秋日一过到了临冬的时节,晚上可是冷的紧。”那狱卒劝慰道。
祁青鹤微抬起了眸,听罢他说完之后提步就往前面走去。
“哎,大人——”
狱卒见他长步直入的往死牢走去,拔腿忙追了上去。
心里却是生苦的很,这御史大人当真是一点都不知道吗,这般的再与一个死囚扯系上干系,对自己来说可谓是百害而无一利。
知县大人之前便有交待,定要仔细着看顾好那死囚,便是御史大人来了也要盯着唯恐生变。
“你们都退下,这夜我有话想要跟她说。”祁青鹤道。
“可是大人这……”那狱卒心里有些拿捏不准他这番是想要干什么。
“有任何事我一力承担。”祁青鹤道。
“……”
狱卒心里苦,又更生着无奈的不敢违逆他,只得打开了最里头的那一扇关押着死囚的牢栅。因为地牢这些几日有经了次贼匪的劫狱,加上这涉及皇亲的重案犯人不日将要执死,为了以防万一便将她羁扣在最里边。层层铁栅,道道地锁,那地方是比起之前的囚笼还要黑的不见一丝的光亮。
打了个灯笼走在了前边带路。
只见着微尘之间,她正背对着他立在了那里长身不动。
这让祁青鹤神色一时有些怔然,不觉想起了那一个似真似幻的梦,想起了在那一个梦里他似扑火的飞蛾一般冲上去从背后将她抱入了怀中。
“大人,明日执刑的死囚就在这里。”狱卒道。
“打开牢门。”祁青鹤道。
“……那大人你可得小心一些。”狱卒犹豫再三,最终还是听从了他所说的话,拉下了那死牢里的锁链,扣开了地上的地锁,随即伸手把开了牢门。
黑暗之中的声响与光亮总是会显得格外的清晰。
听到动静的仲藻雪转过身来。
正看着他一手扶着牢门微微低下了头躬身走进了牢门里。
“我有说过不想见你。”仲藻雪缓缓开口。
“我知道。”
狱卒自觉的退了下去,走前不忘掌亮了些那深笼之中的壁火,留了些许光亮,然后在谨慎的将外围处的重栅拉了下去以防万一,自己候在了外头,不敢有丝毫的松懈。
深笼之中一时间只剩下了他二人。
“知道还来自讨没趣?”仲藻雪道。
“我想见你。”祁青鹤道。
仲藻雪望了他一眼,眸子里却是冷了三分,信步走过来的时候步履轻缓的好似闲庭漫步。
“你当真是一点儿也不怕我杀了你?”仲藻雪道。
祁青鹤低咳了几声没有说话,只是举步走过来捡了那里面的一方矮案坐了下去,落袖之间,竟是带来了一盅薄酒与两只小盏。
“你是知道我从来不怕死的。”
祁青鹤坐在那里握着那一盅薄酒,拂袖斟了两盏小酒,“也说过我不配与你黄泉同行。”
仲藻雪站在那里微微侧首望着他,“既然都知道,还在做什么?”
小杯斟满了酒,祁青鹤将那一盅酒壶放置在了矮案上。
“我想见你。”祁青鹤重复了一遍。
仲藻雪站在那里侧眸望了他良久,久久的没有说话,只是眼中的冷色愈重。
他越是这般,便让她心里的那一股无名的火烧得越是旺盛。
“嗒。”祁青鹤坐在那里不动,只像是预料到了一般,伸手拦住了她想要直接掀了这一方矮案的举动,就连神色都没有任何的变化。
“我回去了一趟。”祁青鹤伸手拦住了她不动,平静道,“那里如今已是一片杂草荒芜,虽然曾经修得别雅,但失去了主人却是再也称不得上是家了。”
仲藻雪不知他究竟何意,眸色沉冷的望着他。
“坐吧,你我夫妻一场,终归是要好好道别的。”祁青鹤道。
“夫妻?”
仲藻雪听到这里却是笑了,眸子里隐了几分怒火,“我们早就不是什么夫妻了,在一年前,你当街将休书扔给了我,言词凿凿轻辱于我,还敢在这里跟我谈夫妻情义?当真是可笑!”
祁青鹤坐在了那里不动,只握着酒杯听着她的怒词,等到她说完后举杯一饮而尽。
空盏搁置在了案上,他神色清冷的敛眸又斟上了一杯酒。
“你今日到底想做什么?”仲藻雪冷冷的望着他。
“我只是来见你。”祁青鹤斟满了一杯酒,搁下了酒壶道。
看着他搁下了酒盅,仲藻雪望了他半晌突然笑了,“祁青鹤,你不要说你这夜来见我,就是为了过来给我演什么自罚三杯的戏码。”
祁青鹤披着那一身大氅正坐在了矮案前,抬眸间,神色沉默了良久。
“我来,只是因为我想要见你。”
他第三次重复了这一句话。
枯穷的词藻,对于情感的表达干瘪的只剩下这么几个词。
祁青鹤敛下了那一双眸子,道,“我们原是不应当走到这一步的,藻雪。”
仲藻雪望了他许久,不觉笑了,“是谁让我们走到这一步的?”那笑却是冷的。
祁青鹤沉默了下去,握着酒盏的手忽而一抬,又是一杯一饮而尽。
饮罢后,他道,“是我。”
仲藻雪侧眸望着他,冷道,“那就不要再在这里恶心我,说什么我们不应当走到这一步这种让人恶心到想吐的话。”
祁青鹤睁着一双眸,“我知道了。”
仲藻雪道,“你知道了什么?”
祁青鹤道,“我知道了你不喜欢听,不会再说这样的话。”
仲藻雪站在旁边站了许久,一双眸子微微有眯起的打量着他,心里竟是一时拿捏不住他的心思。
“坐吧。”祁青鹤道,“最后这一晚,就让我们二人好好的道别。”
那声音平静的如一潭止水,丝毫的不见波澜,只是偶尔有几声咳泄露了他的憔悴与虚弱,让人得以窥得那完美的宛若一面高悬明镜的外相下心里走生出来的一罅裂隙。
仲藻雪望了他良久,像是也觉得自己的这一方亮刃好似扎到了棉花上一般的无趣,便走了过去拂衣坐在了他的对面。
“你想说什么?”仲藻雪道。
祁青鹤掌着酒盅又自斟了一杯酒,道,“你我成亲之后,我宿日奔波在外少有顾家,往去赈灾平乱更多是留你一人独守空闺,你可有怨我?”
仲藻雪坐在了他的面前,面上是一片的空冷。
祁青鹤道,“此夜相决绝,如今你我二人已经没有什么不能说的话了。”
仲藻雪沉默了良久,道,“没有。”
祁青鹤望着她。
仲藻雪抬眸对上了他的视线,道,“我知道我嫁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也知道他心中的鸿志与大义。嫁做了这样的人,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似旁人那般如胶似漆情长缠绵的夫妻生活不属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