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青鹤望了她许久,那一双眸子是一片的寂灭之色。
却是突然的重咳了起来,一手扶在了矮案的边角微侧过了头禁不住一声又一声的咳嗽着,每一声咳都拉扯着胸肋上的伤,咳得一阵心绞钝痛。
扶在案边的手指指骨剜得一片生白。
“你深明大义是一个贤妻,终是我无能难以兼顾得到你,让你失望了。”祁青鹤声音有些沙哑。
话落,举杯之下又是一饮而尽。
仲藻雪望着他,道,“你让我失望的从来不是这里。”
祁青鹤咳缓了过来之后扶案正坐好,抬眸望着她,“大灾那一年,我身陷数月不得回,你有孕小产,家书两封送至我的手上,我却终是没有回来,你可有记恨我?”
不似之前尖锐的争锋亮刃的激烈。
这一夜里,更像是剖心,平静的让人有些感怀。
仲藻雪沉默了良久,道,“有怨过,但能理解你难以分身乏术情义两全。”
祁青鹤久久的望着她,一时间竟然说不出一个字来。
像是一面完美无缺平静的原是没有一丝缝隙的镜子,突然在无形之中生出了裂隙,皲行四下,尽是一片支离破碎。
“夫妻三年,你从来没有一丝的怨恨过我?”祁青鹤声音沙哑喑然。
“我知道我的相公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仲藻雪说到这里停了下来,那一双眸子怔了怔,似有微颤的闪过了一道光,随即又自嘲着笑了一声,侧过了头去,“……不,我只是知道祁大人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罢了。”
祁青鹤怔怔的望着她,微微张了张口,却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仲藻雪闭了闭目,敛定了神绪之后再一次抬起了眸,道,“在你弃我而去之时,你祁青鹤便不再是我的夫君,与我更是再也没有了任何的干系。”
祁青鹤望了她半晌,拂袖间举杯一饮而尽。
“终是我负了你。”祁青鹤低道。
“现在再说这些早已经没有任何的意义了,祁大人。”仲藻雪面色生冷的望着他。
“前尘恩怨,今夜决绝,此去黄泉路遥终是要留下些什么东西,带走一些什么东西的。”祁青鹤道。
仲藻雪道,“我没有任何想要带走的东西。”
说到这里,她顿了一下,“你答应过我,彻查李氏的冤案还他们一个清白,还有收殓好那些枉死之人的遗骸。李氏之案涉连甚广,所谓的沈蒙往上更有太子,遑论当年下令抄家灭门的旨意是当今的皇上亲手下达,你答应过不放过他们任何一个人。”
祁青鹤点头,“我答应你。”
仲藻雪道,“忤逆圣上,你当今还能周旋一二?”
祁青鹤颌首,“我既然答应你,那么无论是用什么肮脏的手段也都会做到。”
仲藻雪道,“你准备怎么做?”
祁青鹤道,“此行风险,暂时不能告诉你。”
仲藻雪微眯了眯眸子。
祁青鹤道,“我不曾骗过你。”
仲藻雪望着他良久,道,“我只望至少做为祁大人,你不要再让我对你失望。”
祁青鹤对上了她的视线,不觉低笑了一声,那笑声有些苍白与无力,敛落下来的眸子正出神的望着矮案上的那一只杯盏,指腹轻抚过了杯缘,低道,“为什么会是我?”
仲藻雪抬眸不明他的意欲所指。
祁青鹤微敛着眸,那一双眸子原是生冷非常,此一番却是微氤着霜雾之气。
“当年你为什么会看上似我这般薄情寡幸的人?”祁青鹤问道。
仲藻雪望着他,听到这一句话的时候也不觉有自嘲,“确实,我也无时无刻不在后悔,当初我为何会这般眼瞎的看上你。”
祁青鹤抬起了眸,“我一直不明白,你为什么会喜欢上我。”
仲藻雪坐在了矮案前望了他许久许久。
只这一次,她没有再答话。
而是一手握起了桌案上的酒杯,迎面一杯酒径直的往他的脸上泼了上去!
祁青鹤正面受了她的这一杯酒,却是没有动的坐在了那里,甚至于连神色都没有一丝的变化,只微睁开了一双眸子,“我身无长物,家无长亲,二十余载漂泊的似是个浮萍之身,更不是一个贴心温情的郎君,穷有探花之衔师尊青睐,却也不过只是一个小小栖脚于临安的文司职。”
酒水顺着他的脸廓滴了下来,泫在了他的下颌。
祁青鹤睁着一双眸子道,“你正是风华之貌,无论是沉鱼落雁之姿还是那一身柔骨刚强,临安城中有多少的仕子才子为你折心,我却是不大懂,你为什么最后会选了我。”
仲藻雪一只手握着倾空了的洒杯,面色生寒的望着他,“所以你娶我,只是因为我选了你。”
祁青鹤睁着一双眸子望着她。
仲藻雪声音发冷的道,“只是因为我选了你,你不知拒绝,所以便——”
“因为我原本就一直倾慕于你。”祁青鹤道。
仲藻雪怔住了。
祁青鹤望着她,静静的说道,“因为我一直以来都喜欢你,早在不知道你的名氏之前,就心许于你。所以我娶了你,要了你,让你做我的妻氏。”
仲藻雪坐在了那里怔怔的望着他。
一时之间不知道为何喉咙里一阵苦涩的哽咽住,那一双眸子更是在怔然间不觉热眶,忙移开了视线不再看他。
只是最后终归还是没有忍住的落下了眼泪。
不停的睁眨着一双眸子,想要制绝掉那不停掉落的泪水,却发觉全然止不住的低噎,只得伸手掩住了面容不愿意自己再落得狼狈。
那原是她最想要听的话。
在那三年里面,她想了无数遍,等了无数个春秋。
在他不在的那些个日子里,她独自一人在家,常有寂寥之下的绣着女红,为他织补着衣氅备寒,虽然知他心中大义不会拘泥在女儿家的闺房之中,但心里也曾像其它的女儿家那一般的期待着他归来时的几句情长爱语。
想听他说喜欢自己。
想听他说爱她。
在那三年的夫妻里,她原是有多么的期待着他也能像那些个温情的夫君一样也将自己时刻的抱入怀里,哄一哄她,亲吻着她,与他一同闺房同乐。
太晚了。
但现在的她听到了她等了三年的这一番剖心之语,在哽咽之余却只是想要发哂。
“——我是真的恨透了你,祁青鹤。”那一张脸上又是想哭,却又是在忍不住的发笑,仲藻雪一只手掩住了半面,轻颤的声道。
祁青鹤坐在了那里静静的望着她,道,“我知道。”
长夜无眠。
死牢中的烛火幽晃。
在这一方逼仄的囚笼之间,只一方小案,两个人对坐无言。
这一夜里,两人聊了非常多的事情,有那些曾经未尽的遗憾,有那些未知的心事,有那些从来不曾说与任何人知道的秘密。
至以天际拂晓微白,看守的狱卒前来押人赶去刑场的时候,祁青鹤站在了一旁望着她被狱卒重新加扣上了一重生寒的锁链。
在她拖着那一身的锁链从自己面前走过去的时候。
祁青鹤突然开口,问了她最后一个问题。
“你当年去找沈蒙……可是因为我?”在问这一个问题的时候,那嗓子已是沙哑得好似生了锈一般。
突然的发问让仲藻雪有停下了脚步。
她抬眸静静的望着他,似他一般的平静无波,就这样望了他许久许久,敛眸之下只是自嘲的笑了一声,却是直到最后也什么都没有说的收回了视线跟在了狱卒的身后往前走去。
那一眼,已是一切都明然于心。
祁青鹤看着她从自己的面前走了过去,缓缓地闭上了一双眸子。
——距离行刑期限只剩下三个时辰。
作者有话说:
第54章 始刑
拂晓的天色, 已见着微微蒙亮,听着鸡鸣犬吠栓门拉开的声音,有早业的贩卒已经挑着担子出了门, 走着的时候不住的搓着一双手呵气。
这日的天实在是冷的紧, 也不知道太阳可还会再出来不。
“哎, 你听说了吗?”
“什么?”
“今儿个可是那西陵王一案的刑期,说是要问斩了那个犯人呢。”
清日尚且没有开尽, 街上的人只有寥寥的几数,到是市集里头盘了不少的妇人和丫头正在挑捡着新鲜的菜色,有几家熟络的碰上了便聊了几句。
走贩的消息也灵通, 卖菜的时候不忘着见缝插针的搭着话。
“这事我也听说了,处刑一般应当是在正午的时候, 那会阳气生旺才得以压得住怨魂的戾气。”那小贩打着锈了秤砣说道,“那仲娘子……唉。”
那些个妇人也像是想到了什么的似有叹息, 沉默间有人突然说了一句。
“今日监斩的那人好似是祁大人, 我若没记错的话……祁大人原是她的夫来着。”
“早休弃了,谁让她不守妇道落得这般的下场。”有人轻嗤了一声。
“哎,我可是听说了祁大人休妻之后至今也未有再娶, 怕不是心里还旧情难忘吧?”
一旁的那个尖嘴猴腮的菜贩听着嗤笑了一声, 插了句嘴,“什么旧情难忘,就那么一个水性杨花的贱妇, 早在一年前与人苟且就该被当街打死了干净, 留她一条命到现在可是便宜了她。”
这话听着赶早来市集采买的妇人很是不舒服, 面上隐有不悦的皱着眉, 却又不敢说上什么。
秤算好了菜放入了提篮中。
那个小贩只叹了一口气说, “旁的先不说吧, 这杀人左逃不过要偿命,更何况是亲王贵胄,祁大人又是从来不容情面的人,那一年……那周大人的事可不也是他亲自监斩的吗?这兜兜转转回来,却是又到了这一茬,这祁大人呐……怕是逃不过寡绝情义的命数。”
那妇人听着沉默了一会儿,收好了菜后掂上了掂,忍不住囫囵的碎语了一句,“就西陵王那等奸邪,原就是死了的好,得他手下死了多少的人都没有人瞧见吗?”
妇人那一声原是囫囵模糊,但还是被耳尖的捞着了,像是有自嘲的笑了一声,“嗬,这皇亲杀人和我们这等草民杀人,那是能同一而论的吗?”
妇人没再说话的提着菜篮赶了回去。
旷野的市集正中是一片偌大的地台,刑架布具,铁链上边残尽的像是锈迹又似沾血。
往上的正前方是监斩人的正席长案。
“……”
忙了一宿都没有合眼的李曼婉只身站在了刑台下望着眼前这一片暂且的空寂。
眼前闪现着的是数年前的那一幕幕。
有那一字列开的囚犯。
后颈处插着死白色的斩首长牌。
是黄酒钢刀落下一片腥红。
当年伎馆藏尸案获刑当日,她也有来观刑,是谓那些尸体里边也有她熟悉的小姐妹,听着好容易得以昭白了案子,擒获了罪首,她心里可生的雀跃,掩着衣袖便哭上了好一阵子。
罪首伏诛的那一天,她也有跟在场的其余人一样被他那张生冷绝情的脸给震住的说不出一句话来。
只掩着唇不敢发出一丝声音的看着他从正席高位之上缓步走了下来,从自己的面前走过。
心里有震愕也有畏惧。
也是因为这一件事后,才更加加剧了她离开花楼的决心,想着法子讨寻着能将自己赎出去的客人,能够脱离火海,安然的了却此生。
却不知道将一切寄予于他人的本身,便注定了悲剧始幕。
“……”
“三娘,刑场之地已开始有差役过来执守了。”从刑场回来的李曼婉推开了绣坊的门开口道。
柳三娘点了点头,说,“刚刚姑娘传来消息,一切按计划行事。”
李曼婉颌首,“好。”
说到这里,她又顿了一下,道,“前几日那一位强闯地牢劫狱的人,姑娘可有说些什么吗?”
柳三娘道,“姑娘说她知道是谁,让我们不必管他,放他在一旁折腾不会干涉到我们的。”
李曼婉点头,“那就好。”
柳三娘转头望向了一旁正在玩着纸鸢的红觅,问道,“如此,都准备妥当了吗?”
“都准备妥当了。”红觅一边说着一边拿玩着纸鸢笑嘻嘻的似个好不天真的小丫头,只说完罢就从那坐椅上面跳了下来。
柳三娘颌首,随即领着她二人往绣坊内的另一个方向走了过去,直到被一扇门阻绝了去路。
她伸手缓缓地拉开了那一扇门。
“嘎吱——”
门声沉重。
长门拉开的那一瞬间,是东升的旭日正穿云照射了下来,直透过那一道缓缓拉开了的门缝,将屋舍内一切的阴暗尽洗。
眼前,是数十位形容昳丽身姿倩然的女子正立在了那一片灿金色的阳光之下。
她们美丽,且似是散发着光芒。
“三娘。”
“三娘,都准备好了。”
“三娘。”
那些姑娘或是清丽或是娇俏或是可人或是婉然,眉目之间尽是不同绝艳的光华,有性格各异,也有性情不一,只每一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风貌。
八辆马车正立在空院之中,里面已尽数放满了准备好的物什。
鞍配好的马匹正低头嚼着粮草,可生悠闲的正养精蓄锐。
“这是姑娘让我转交给三娘和其它两位妹妹的。”有一个女子突然走了过来说道,掌开了的手心里是三粒鲜红如滴的珠子,生得端是要比其它的珠石更为细小一些,倒更像是从一个什么东西上面摘下来扳开了分作这些个红珠。
“这是石榴籽?”李曼婉拿过来看了一眼,心里好不奇怪。
柳三娘接过了那一粒红珠,道,“世人都道红榴多子,将之誉以为子孙绵延,但也有人将之视为女儿红妆之拟,分之独成一姊,抱合而成一实。”
俞香陡然明白了过来,“难怪姑娘平日里最爱这一件簪饰,一直见她戴在发上。”
发鬓上的红珠攒成红榴花相结,艳丽非然。
素手轻抚过。
以指梳捋着那一身如瀑的黑发。
铜镜中正照见着一张狐媚横生的妖姬之貌,狭长的凤眸有微挑,总带上几分似笑非笑的模样,烟媚盅惑,一看便知道是个祸水。
“世子醒来了?妾身这就为您更衣。”娇软妩媚的嗓音,像是还带着夜里的几分缠绵。
“还是你最贴心。”沈鸿中躺在床上微眯了眯眸。
殷盈笑得妩媚动人,取来了他的衣衫为他换上,低柔的嗓音惑人非常,“能侍奉世子可是妾身这辈子修来的福气。”
沈鸿中很是受用的展着手臂让她为自己换衣衫。
斜目望了她半晌。
心生邪趣的不忘伸手戏弄了她一番,惹得美人一阵娇笑,直笑弯了一双眉眼好看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