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爆闪而逝的雷电,勾摄出了祁青鹤长身而立的身形,那一身的朱红醒目而又刺目。
祁青鹤望视了他良久。
随即。
神色平静的颌首道 ,“微臣知道 。”
一旁的沈中纪冷笑了一声,言语有些尖锐的刺道,“祁大人当真知道要怎么做吗?”
沈钰抬手拦住了他,道,“王叔不必性急,既然祁大人心中已有抉择,已经知道该怎么做了,此案毕竟由他主持,我们便将这刑场交付于他处理静观其变便可。”
静默的法场,一切似是默片一般的寂灭,听不到一丝的声音。
只余长风回旋而走,腾起了无数黑色的残烟飞去。
风雨欲来的天气下,一切都显得格外的压抑,逼仄的让人几欲疯狂。
只有他神色平静的窥不得一丝的波澜,低手信弄着长案之上那一支支红头的斩签,随即从当中取下了一支斩令置在了桌案上。
行刑官已经在之前的混乱中倒了下去,像是受了伤,又像是被人迷了麻药,此一时昏迷不醒。
这是他自证清白最好的一个法子,也是唯一的一个法子。
祁青鹤在无数双眼睛的盯视之下,神色平静的伸手缓缓地摘下了头上那一顶三品御史钦差的翅帽,将那一顶官帽搁置在了桌案。
随即,他取走了那一支红头斩签,面容生冷的转身往处刑台处走了上去。
“大人!你不能杀了小姐!”
被押在下面的红觅见状,睁大了一双眼睛,形容恐骇的看着他一步又一步的走去,虽然被官兵押着不得动弹,却还是拼死的顽抗,声音嘶哑而凄切,“她可是你的发妻啊大人!!你忘记了,你与她曾经许过誓,立过盟!一年前你违背了誓言受奸人谗言将她休弃,现在你难道真的要亲手杀了她吗?!”
那一年,她做为小姐的陪嫁丫头当首被杖责到皮绽肉破不得下床,一条命已是从阎罗殿走了一圈。
她在床上趴了三个月才得以能够下床,不曾亲眼见着当初具体的情况,只在后来知道了两人已经走向了再无转圜的地步。
但今日又何以能眼睁睁的看着两人决绝至此!
“大人!!——”红觅悲切的不能言语。
外围之处隐隐有了骚乱,像是想要故技重施一般,只这一次很快的被官兵给镇压住,整个法场尽是一片死寂之气。
祁青鹤没有说话,只是颜容生冷的举步往处刑台走了上去,一步又是一步,步履平缓而又决然。
侍从跟在了后面,一双手但捧着锦盘托呈着那一把奉着先帝的金锏。
长风寂静的回荡,吹着那空荡荡的已经不剩下一片树叶的枝干,寒鸦凄啼,旋空之间犹有几片黑色的羽毛飘落了下来。
那羽毛寂然的落入了一地的黑烟之中。
只余下了几簇残烬的红焰在冷风中烈烈的跳动着。
像是焚尽了过往一切的爱恨情仇,恩怨纠葛。
那些爱别离。
那些怨憎会。
那曾许下却未有兑现的长相守。
那曾未及开口的诉情衷。
他举步而往,前尘过往历历在目,有撷花宴那一日两人相遇共赏漫天似雪的白梨,有红尘之中两人一起纵马奔腾而去扬起一片的尘埃,有隔着门府高墙之下遥遥一视怀情含羞。
有他吟箫低奏,她一颦一笑起舞生影曼丽绰约。
那奉燃了一夜的鸳鸯烛正是情浓。
也曾有过亲吻,也曾有过合欢。
有那一日他闲倚在那一棵开得正艳的花树下倦书假寐,她偷偷的提着裙摆放轻了脚步悄声的走了过来,将那一叠新制好的糕点放在了一旁的茶饮边,起了女儿心思的想要偷吻他却被他撞见的羞恼的推搡着他。
在他反枕着手臂睁着一双眼睛望向她的时候,那一刻,两人的距离近得能够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
仲藻雪跪在了处刑台上,面色寒戾的望着他一步一步的走了上来,只被左右两旁的官兵押着不得动弹的睁着一双眼睛一动不动的望着他。
那一双眸子尽是不甘尽是恨意。
“祁、青、鹤——”
祁青鹤举步走向了处刑台上,正身立在了她的面前不动。
余烬的火焰映照着身后的那一柄金锏。
鎏金耀目。
“把剑给我,我愿意自刎而去。”仲藻雪冷冷的望着他道,“不劳你祁大人亲自动手。”
祁青鹤站在她的面前望着她没有说话。
只是伸手拿起了那一柄奉呈在锦盘上的金锏,覆手之下,没有一丝犹豫的将那一柄金锏反手置剑在了处刑台上。
“锵!”
锏身没入进了地面,金芒灿然。
“不要!”
“不要啊大人!!”
“祁大人!——”
残烟之下,是一片凄然的悲声,只是那声音太过于微渺,尽数的被淹没在了长烟之中。
无数的人望着。
无数双的眼睛盯着眼前的这一幕。
喧嚣静止,所有的人心中皆是惊骇的连大气都不敢喘息,唯恐惊扰了当中的人,连座到了自己,只是人尚且站在了法场之外却还是禁不住的浑身止不住的发着抖。
他是真的会下手。
他是真的会大义灭亲。
他是真的凉薄的不予一丝的余地。
从同窗之谊到枕边挚爱。
一个人究竟何以会如此的薄情寡义到这般的地步?
“放开我。”仲藻雪侧首冷冷的对押着自己的官兵说道。
官兵没有任何的动作。
祁青鹤道 ,“你们退下。”
“是。”官兵听令,举步退置在了一旁,目光威赫正严。
仲藻雪皱着眉头绞了绞被缚在后面的一双手,像是还想要挣扎出来,却是不得其果,见他一直站在自己的面前不动,便抬头望向了他。
“我可以死,但她们是无辜的。”仲藻雪道。
祁青鹤望着她没有说话。
“请你放过她们,给她们一条活路。”仲藻雪道 。
祁青鹤道 ,“扰乱法场,罪不可恕。”
“我只求你给她们一条活路,这一路走过来,她们多已是遍体鳞伤,好不容易才有了今天这一日。”仲藻雪道,“不要让她们就这样的死去,她们不应该如此殒命。”
祁青鹤望着她许久,道 ,“能做到如此地步,她们确实是不凡。”
那样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少有识字,少有读书,只拿过绣花针与洗衣锤,只干过些粗活,却能将这一个计划完成到了如此的地步,甚至于只差一点点就将她救了出去。
仲藻雪对上了他的视线,“你当真——一点儿也不留余地?”
祁青鹤没有说话。
仲藻雪眸中生戾,“我此去黄泉之路,她们若是有一人命丧你手,我化做厉鬼也不会放过你祁青鹤!”
最后一句话尽带着入骨的怨恨。
那恨意沁入骨髓。
为他的风云不动,为他的执法不容一丝情面。
长风吹拂起了她的发,隐现着那一双尽是寒意与怨恨的眸。
祁青鹤站在了她的面前静静地望着她,至于天际之中又一道腥紫色的蛇形闪电撕裂开了天屏,生冷砭骨的劲风鼓吹起他的衣袍。
将那一支红头斩首的签令抛掷在了处刑台上。
然而——
令所有人始料不及的。
祁青鹤倏地伸手一拂衣袍,转身跪在了她的面前,正面对向了处刑台的前面正座着的人长声道 ,“罪臣祁青鹤,以戕杀亲王西陵王沈蒙主谋之罪,今日在此伏首认罪!”
“——!”
话音一落,满堂哗然!
整个法场之内的所有的人都有被震愕住。
有震愕不止,有不可置信。
仲藻雪闻言也是一震,错愕间猛地抬头望向了正身跪在自己面前的男人。
作者有话说:
我不知道针对于这一章是不是应该解释一下,以免会有人误解。
基于前面的小姐姐们拼了命的想要将女主救出来搏命般的救助,男主的选择“不伤害”,两者之间是不存在冲突,也不存在后者窃夺了前者的果实,抢占了前者的光芒,这两者做为不同形式原是可以并存的。
不会是全灭结局,会有后手,这篇文的本质会倾向于在黑暗中攫取光明。
——
第59章 风乍
“驾!”
马蹄飞踏, 扬起一路的尘埃。
嵇舟纵马急驰一路狂奔而去,很快的就能看见最先追上去的那一队人马。
他抬起头望了一眼天空之中那一只偌大的热气球飘去的方向,又低下头看了一眼不远处那一方铁骑的追缉行进路线, 却是眸子隐有深凝。
握着缰绳的那一双手忽地一力拉扯转下, 便是硬生生的在行进中改变了方向。
“驾!”
虽然还未得以肯定。
但心里却隐有猜测出来了那一人是何人, 这却让他越发的觉得有意思了。
马蹄踏碎了一地的秋残黄花。
长风劲啸,直卷起无数的落叶扬长而去。
“嗖!——”却是又有一箭凌空发矢, 破风凛然的飞射而来!
嵇舟堪堪的侧首避开。
继后而来的第二支箭却是难以避以,只得抽出了折扇,展扇之间以力拆斥, 强行的改变了那箭矢飞来的方向才得以周身。
只是这一方下来他着实是太过于被动了。
念及之下,嵇舟纵身而起, 重靴一踏马背翻身而起越于半空之间,在这样一片已以没有任何阻碍物的环境之中挽弓搭弦。
三箭尽发!
只在一瞬之间, 那飞去的箭矢以超极限的距离正中了凌空之上的那一只偌大的热气球!
“嘶——”
那漂浮之物登时漏了气的再也不受控制的直往下坠着。
嵇舟自收弓于后的从半空之间旋身落了下来, 稳稳当当重新落在了马背上,只一双眼睛紧紧盯着那一方的动静,纵马之下直往那一方飞奔过去。
那一只漏了气的热气球直坠入了一片树林里, 至临近挂落之下时, 但看着有一练爪钩飞没了过去,爪破了一片的树皮,没入了枝条。
“驾!”
眼见着她就要从自己的眼皮子底下逃离出去, 嵇舟形如追风雷霆般的纵马急行追来, 身下的马是上好的千里马, 健蹄硕步, 飞奔之下只留余一片重影。
但即使是这样却还是不够——
马蹄飞踏, 嵇舟再一次纵身而起, 直接掠入进了那一片树林。
“哗!——”
重声展扇。
那长扇却是斜飞而上,劲锋如刀!
那女子落身之下堪堪的避开的这一把夺命的飞扇,拧身之下,两人一同落在了树林里。
“你是真的碍事。”她道。
“姑娘不防多让。”
飞扇一旋之下自转了回来,嵇舟一把接住那一把折扇,展扇轻摇之间转过了身来。
“真应该先杀了你。”那一双眸子微眯起。
“哎。”
嵇舟轻摇着扇叹息,“好歹你我也有一夜的欢悦,殷姑娘何以如此狠心。”
殷盈立在了那里不为所动,只是微低下了头慢条斯理的解下了手中的那一副镣铐,尽见妖冶的眸似笑非笑的生了几分的妩媚,“既然公子如此多情念及着那一夜的欢悦,不若今日便当桥归桥路归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放我离去吧。”
“这怕是不行。”嵇舟摇头,“强闯法场这么大的事情,我若是放了你哪里都没法交差。”
殷盈拆下了那一副镣铐,“你要抓我?”
嵇舟笑了笑说,“怕是姑娘得跟我走一趟。”
殷盈不以为然,“翰林大学士要抓我这么一个弱女子,何必追了这一路,直接去西陵王府找世子要人不是更好吗?”
“……弱女子。”
嵇舟摇扇的手一停,面上有怪异的重复了一遍那三个字,竟是自顾着忍不住闷声笑了起来。
拆完了手上的那一副镣铐,殷盈随即撕下了面上的那一张人皮/面具,露出了一张娇娆妩媚的脸,一双眼睛似蛊似摄,尽是一片多情。
“我可是离了男人就活不下去的金丝雀,不正是弱女子吗?”殷盈斜着他笑道。
嵇舟笑罢之余收起了折扇,“那么可否劳请你这样一个弱女子助我一力,为我剥悉事由真相呢?”
“我为什么要帮你这样一个心脏的男人?”殷盈斜着他。
“苍天可鉴,在下的这一颗心澄如冰玉朗如明月不沾一丝的污杂之质。”嵇舟语气夸张的喊冤。
“公子能要点脸吗?”殷盈道 。
“哎——”
嵇舟长叹了一口气,摇着扇低道,“看来殷姑娘对我实在是误解颇多。”
殷盈不以为然的道,“我要走了,没这个工夫陪你在这里瞎折腾。”
说完,便将那一副摘下来的镣铐扔给了他,转身正准备走人。
只转过了个身。
却听着耳旁传来哗然一声折扇挥开的声音,那扇面展开之余正贴向了她的脸,拦住了她的去路。殷盈不予再跟他继续纠缠下去,压身避开了他的阻拦想要往另一方走去。
走了一步,那扇面又似云片一般的飞了过来拦住。
等到她想要出手之时,那一把折扇却又是收合成一一力挡住了她的攻势。
展扇之间,扇面成花一般的绕着她的手臂飞旋而起,这一方拆招破招之下,与其说是在打斗,不如说更像是一个登徒浪子调戏。
斥力之下,两人退后几步。
“你能不能滚。”殷盈声音又带了几分薄怒。
“不能。”嵇舟合掩起了折扇说道。
“你到底想怎样?”殷盈眯起眸道。
“法场大乱,丢了个如此的重案要犯少不得要被问责,我总得要做一个明白鬼,知道你们这一方救人将人藏去哪里了。”嵇舟道。
“无可奉告。”殷盈道。
“那就说一些能奉告的。”
嵇舟轻摇着折扇到是意外的好说话,“而今沈蒙已死,李氏冤案与当年的伎馆藏尸之案也已经浮出了水面,更由仲藻雪背书伏罪。”
说到这里,嵇舟摇扇的手一顿,抬眸望向了她,问,“却不知殷姑娘为何还留在这西陵王府之中呢?”
殷盈面容妖冶的抬起了一双眸,“嵇舟公子认为如此震惊云洲的奇冤,只一个沈蒙就可以作结吗?”
嵇舟一顿。
“就像你想要扶立主子扳倒太子夺嫡为君一样,我要的是覆灭掉整个西陵王府。”
殷盈伸着手,轻吹着指甲上沾着的尘色,那一双眸子尽现妖冶,但却语气平淡的说道 ,“别来碍事,不然我会杀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