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茫茫夜色无边,从四合院出来后一路幽僻,不比在闹市区的霓虹灯光闪烁亮如白昼,公路两旁只有孤零零站岗的路灯和一望无垠的树木葱茏。
天空不知何时飘起雪花,轻盈柔和犹如片片柳絮,纷纷扬扬,时桑其实一直都觉得,申城最美的时候就是像这样下点小雪的时候。
曾经被她埋藏在内心深处的回忆被悄然勾起,她开了一段路后便找了个能靠边停车的地方停下。
旁边是个公园,大概是天气太冷加上下雪的缘故,所以里面没什么游人,四周一片静谧,偶尔能听见两声流浪猫的叫唤。
时桑微微仰起头,任由雪花拂过她的脸,就这样维持了很久,光洁的小腿裸露在外,她好像已经麻木到感觉不到丝毫冷意。
那一年同样是凛冬,申城下了第一场雪,雪势不大,她不是没有见过更大的雪,却欢天喜地地像个孩子。
没有人知道,她欢喜的其实不是雪,而是身边陪她一起看雪的人。
时桑喜欢仰着头看雪往下落的样子,那一瞬间一切都好像变慢了,仿佛她自己成了浩瀚宇宙的中心,所有五官都尽情享受着这一场来自大自然的馈赠。
江辞深被她拉出来看雪,以为她看一会儿就回去了,发现她仰起脸一动不动,便问她:“不嫌冷?”
时桑下意识地捂紧羽绒服,笑着说:“冷,并快乐着。”
片刻后,她又说:“辞深哥,你也试试,仰着头看雪的感觉真的很奇妙。”
说完,她转头看向他。
江辞深理解不了她的心境,但还是抬起头看了几秒。
他看雪,她趁机看他。
只一眼,便沉沦其中。
广袤的大地上,皑皑的雪衬得他肤色更加白皙,他的下颌线清晰而锋利,露出一截修长的脖颈,喉结弧度尤其性感,让人忍不住上去摸一下。
好在她咽了咽口水,忍住了。
“感觉怎么样?”她问。
他低头:“不怎么样。”
时桑还没来得及收回目光,突然跟他的视线对上,心弦一颤,然后听见他淡淡地问:“看够了吗?”
她以为偷看被他发现,连忙别开脸说:“看够了看够了!”
因为着急声音不自觉变大很多。
江辞深无言看她两秒,问:“看够了情绪这么激动做什么?”
时桑微微一愣。
“既然看够了那就回去吧,休息一会儿再去泡个热水澡。”淡声撂下这句,江辞深转身往家走。
时桑这才怔愣回神,意识到自己理解错了,他其实问的是“雪看够了吗?”
想起自己那时笨拙的样子,难以掩盖的笑意攀上嘴角。
暗恋一个人的滋味她尝过了,每一天都在期待和忐忑中活着,害怕他知道,又害怕他不知道,小心翼翼试探,幻想着某一天她也能像小说里写的那样窥见天光。
那种滋味费尽她全部心血,人生只需要一次便已足够,她遥遥地望着远方,希望她以后再也不会尝到。
脑子清醒得差不多,时桑拢紧外套朝着车走去,手刚碰到车门,附近登时亮堂起来,随之而来的是汽车的引擎声,就在她觉得近光灯照得人眼有些刺眼时,灯光突然熄灭,伴着车门打开和关上的声音,一抹高大的身影朝她缓缓走过来。
越来越清晰的脸向她靠近,竟是她刚刚才追忆过的人,时桑一脸诧异道:“辞深哥……你怎么来了?”
“穿这么少还站在外面。”江辞深先扫了眼她的穿着,眸光一沉,顺手脱下大衣披到她身上。
动作一气呵成,自然流畅得时桑还没反应过来,她看着他身上变得略显单薄的衣物,手下意识地摸到大衣想还给他。
“怎么,有了男朋友,就不允许我给你披衣服了?”他沉缓的嗓音蓦地响起。
时桑动作立刻停下,一动不动地看着他,旁边就是路灯,能看清楚他的表情。
淡漠的,和平时无异,没有拿她开玩笑。
所以,他真的信了她跟祁尧在一起了。
她竟一时失语,不知该说什么。
天气寒冷,他们却像没知觉似的在外面逗留,任谁路过都会觉得两个人是傻子。
还好只是小雪。
江辞深瞥一眼她的小腿,更不想说废话,直截了当道:“你还记不记得你答应过我要为江家做三件事?”
时桑点了点头,但是不知道他现在提这个干什么。
“第一件事,你已经做到了。”
江辞深低眸,眼神晦涩地凝视着她,嗓音也在停顿许久后,变得逐渐喑哑:“第二件事,我想让你跟他分手。”
这句话始料未及且振聋发聩,时桑难以置信地望向他,而他脸上极度认真的神情让她再一次确定他不是在开玩笑。
沉默须臾,时桑轻声说:“我以为那个约定已经废了。”
江辞深直直地看她:“你说过虽然没有纸质合约,但既然你答应了就不会出尔反尔。”
“可是……”
可那不是他们在误会解除前定下的吗?误会解除后证明她不是白眼狼不就应该自动废除了吗?
但这些话她说不出口。
所以他特地过来找她就为了说这些莫名其妙的话?
理由呢?
他是觉得她跟祁尧两个人不适合然后怕她执迷不悟所以就用三件事来强迫她答应?
时桑不想自己的情绪再反复受他牵制,她已经受够了,也越来越厌恶如此不争气的自己。
她缓了缓心神,然后格外冷静地望向他,一板一眼道:“答应的要求是为江家,这个好像跟江家没什么关系吧。”
“而且谈恋爱是我的自由,你以什么身份来约束我?兄长吗?”
亲口提到这个曾经一度让她深恶痛绝的称呼,想起她曾经天真地以为种下的暗恋之花终于要生根发芽,结果那只是一个哥哥对妹妹的关怀。
而且她还暗恋了一个有婚约的男人多年,这世界上怕是没有比她再蠢的人了。
末了,时桑冷笑了一声,笑她自己的无知与无畏。
江辞深被她这一笑隐隐刺痛,嗓音低沉,像是被磁石摩过,一个字一个字从喉间溢出:“如果我说是以一个追求者的身份呢?”
雪势渐大,漫天飞舞的雪花飘落在她的发丝和脸上,柔软却冰凉的触感让时桑清醒地知道,这不是梦境。
她紧紧盯着眼前这个让她再熟悉不过的男人,可是又突然觉得他很陌生。
无言半晌,她满脑子只剩一个想法,已经尽量压住自己的声音:“你疯了,辞深哥。”
在巨大的震惊和不解中,她的心脏狂跳,仿佛下一秒就要跳出来。
“我是疯了。”
低哑的嗓音中带着几分明显的自嘲,无论人前还是人后,他一直是矜傲自持的形象,未曾想到有一天会放着暖和的屋子不待,站在雪地里说些莫名其妙的话,而他又停不下来。
“疯了来陪你演这出戏。”
“喜欢一个人是能感受到的,连顾池北都看出来你根本不喜欢他。”
“而明知道你们是假的,我也不想再忍了,我不会再给他名正言顺接近你的机会。”
一字一句重重地砸在时桑的心窝上,她已经来不及细品这番话里江辞深疯没疯,终于后知后觉,问出了那个曾经以为这辈子都不会问出口的问题:“……你不是身上有婚约吗?”
江辞深微愣:“什么婚约?”
时桑艰涩地说:“林卿月。”
江辞深无声凝她许久,直到这一刻,郁结在他心头的所有疑团才都解开了。
呼啸而过的寒风里,他低低地笑出了声,然后在时桑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的直视下,靠近稍许,抬手将披在她身上的衣服往里拢了拢,又顺势将她罩入怀中。
“我跟林卿月的婚事出于家族联姻,在你走后的第二年就取消了。”
“所以我没有未婚妻,”他忽然垂下眼看时桑,意有所指地说,“暂时也没有女朋友。”
第91章 烟火年年
◎“给我一次追你的机会”◎
这二十多年来, 时桑演技最高光的时刻,应该是她无意间得知江辞深和林卿月有婚约的那一个小时。
当时在晚宴上,有一位身穿灰色西装的外国男人认真打量她一眼, 而后笑着看向江辞深, 用一口蹩脚的普通话问他:“辞深,你身边这位就是林小姐吧?”
江辞深轻摇着头, 脸上的神色不变,很快回复他:“不是。”
男人一听更加来劲, 饶有兴致地问:“哦?那她是你的?”
江辞深缓缓侧过眸, 瞥了一眼时桑,平静道:“我妹妹。”
时桑并不意外他这样介绍自己, 先前有几次见他朋友,他也是这么跟朋友介绍的, 那时候她一直没觉得有什么问题, 毕竟两人的关系还没有更进一步,说是他妹妹在情理之中。
直到她无意间从别人口中听到林小姐三个字, 直觉告诉她,这个林小姐跟他的关系非同一般。
短暂地寒暄过后,江辞深带她去甜点区, 让她在这儿等他一会儿, 说是有个合作伙伴要见, 怕她觉得不自在所以没让她跟着过去。
他走后, 时桑还在想林小姐到底是谁,各式各样的甜点看着也没了胃口, 没过一会儿, 她就听到身后不远处传来一阵议论声。
还是刚刚那个外国人, 跟同行的其他人, 几个人说的都是英文。
在这些议论声中,她听清楚了林小姐的全名和其他身份信息,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林卿月是江辞深的未婚妻。
几乎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好像掉进了一个巨大的冰窖里,从头顶到脚尖,从皮肤到骨髓,凉了个彻底。
但她还抱着最后一丝希望,等江辞深回来后,她故作轻松和冷静,因为急于求证所以没有任何铺垫,眼睛紧紧盯着他问:“辞深哥,我刚刚听他们说林小姐是你的……未婚妻?”
闻言,江辞深并没有多少情绪起伏,接下来说的话惜字如金,却狠狠地断了她所有的念想。
他说:“嗯,家族联姻。”
语气平静到就是阐述一个事实。
倏忽间,时桑感觉到自己的鼻子有些发酸,尚存的理智让她不死心地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那……为什么以前没听你提起过这件事?”
不光是他,江家上上下下所有人都没有提过这件事。
适时,江辞深掀起眼皮扫了她一眼,她掩饰得太好,让他将她的追问自动归为好奇,不以为意道:“她职业特殊,知道联姻一事的人很少,一般没人问起我也不会主动说。”
至此,少女时代的梦想终于彻底破碎,时桑已经心灰意冷,只想快点逃离这里,因为如果再不走,她觉得自己很有可能会直接哭出来。
最后,她以还有小组作业没完成明天赶着交为由,让他叫来唐叔先将她接回老宅。
回去的路上,她在网上查到林卿月正在外地拍戏的消息,那一刻,她内心无比苦涩,瞬间觉得自己身上漂亮的晚礼服,以及刚刚宴会上的奢华都是一种讽刺。
事实俨然摆在面前,她不想承认也得承认,如果不是林卿月在外地拍戏,她根本不会成为他的女伴,怪不得今天江家所有人看见她时都露出那种无比惊讶和震惊的表情。
后来她又问了唐叔,唐叔告诉她林卿月是南城林氏的长女,从小跟辞深少爷一块儿长大,他们小学初中高中都上的同一所学校。
时桑一时间更加酸涩,原来他们还是青梅竹马,所以感情应该很深厚吧,不可能是简单的只出于家族利益的商业联姻。
所以一直以来,他对她的所有关怀与照顾,以及逢人介绍说她是他的妹妹是真的妹妹,从头到尾,都没有掺杂一点男女之情。
怪不得网上都说,暗恋是一个人的独角戏,内心酸楚只有自己知道。
回去以后,她就把自己关进房间里,终于可以无所顾忌地卸下所有的伪装,一头栽在枕头里抽泣,脑子里时不时不受控地回忆起跟他待在一起的点点滴滴,以前觉得有多高兴现在就有多难过。
过去时桑所求不多,除了他,她什么也不求,如今幻想破灭,这是失去父母以后一年多以来,她遭受过的第一个打击,而且是如此沉重,沉重到她快喘不过气来。
一个小时的故作轻松已经到达她的极限,她知道自己短时间之内不可能坦荡地像没事人一样地面对他,她害怕自己的少女心思暴露,更害怕她怎么也压抑不住对他的喜欢。
而如果不能和他在一起,她连留在申城最重要的理由也没了。
就这样,在感情上胆小懦弱的女孩在十八岁这一年,怀着一腔孤勇做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个决定。
第二天,当她跟江晨风说了自己的决定后,江晨风自然没有同意,并且将其中利弊反复说给她听,但是她心意已决,编了许多理由出来,直到最后她说出那句“叔叔,我不可能一辈子都留在申城”,江晨风沉默了良久,终于点头同意。
过了最难过的一关,她跟江晨风又说,没走之前不想任何人知道自己即将出国的事情。
江晨风没说什么,只问她:“也包括辞深吗?”
时桑安静片刻,像是下了莫大的决心,艰涩地点了点头。
得益于江家的关系,手续办得很快,起飞的日子定在了周三,那天只有江晨风、唐叔和萧予酥三个人在机场为她送行,而唐叔直到出门的时候才知道她真正要去哪儿。
四个人,萧予酥反应最大,哭得跟个泪人似的,其次是唐叔,眼眶里一片湿润。
江晨风一脸的凝重,第一次跟寻常人家的父亲一样,反复叮嘱她一些一个人在外生活的注意事项。
心情沉闷了几天,候机楼的广播声突然让时桑有了一刻的释然和归属感,时隔多天她终于笑了,依次给他们每个人一个拥抱,最后头也不回地迈向安检口。
自从那天参加完晚宴,江辞深就连夜赶回了学校上课,这几天以来时桑依旧会给他发消息,跟往常一样说些有的没的,但是频率越来越少,像是慢慢适应他从她的世界消失一样。
起飞前五分钟,她发送了最后一条消息,静静地等了一会儿,收到他的回复,简短的三个字——你也是。
亲手删掉喜欢的人,时桑本以为她会心痛得无法呼吸,事实上她连手都没有抖一下,内心异常平静,但还是会无法避免地感觉心里缺了一块。
就像当年在父母的葬礼上,身边的大人和小孩都在哭,只有她过分平静,也没有人敢说她不孝。
因为哭过、绝望过、不舍过,她就想开了,无论她有多么难过,以后真的只剩她一个人,不会再有人陪在她身边一遍遍地安慰她,她只有靠自己调节过来。
最终,伴随着螺旋桨的响声,飞机穿过云层,她安静地望向窗外,最后一次,任由无数种细细麻麻的情绪不断在心头翻涌。
就让十七八岁那些不可言说的少女心事,彻底埋葬在申城的冬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