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缓过神,戴着银戒的手搭上沙发靠背,撑起身体,柔和又倦怠地问:“是什么礼物呢。”
玛修冲他展示手里的圆柱玻璃罐,“是我特地藏在肚子里给你带回来的!”
阿尔弗烈德视线转向玻璃罐,对上一只死寂的鱼眼珠,细看瞳孔中还有无数海葵般的触手微微浮动。
他闭上眼睛,又睁开,“真是非常可爱的礼物,谢谢,我会好好珍藏的。”
不会,他要把这东西埋进藏宝室的金币堆,永远不再看到它。考虑到藏宝室的金币就像尘土一样无人在意,他相信尤嘉也很快会忘记这只罐子。
这是完美的计划,但命运一向对他很残酷。
“不是的,这是食物,你可以吃掉它。”
尤嘉抓住他的拳头,一点点掰开,把罐头塞进去,又合上他的手指,期待地看着他。
那眼神小狗一样亮晶晶。
阿尔弗烈德低下头,和鱼眼对视,这一秒漫长得像是永恒。
他缓缓道:“我会好好品尝的,不过今天太过仓促了,没有酒和配餐,是一种浪费。”
尤嘉睁大眼睛,“你说得也对,我当时太饿了,直接把一整个心脏吞下去,现在想想真是对食物的亵渎……”
她低落地垂头。
阿尔弗烈德摸摸她的脑袋,“是啊,等过几天,叫上所有眷属,让我们一起来品尝这不可多得的珍味吧。”
此时正是深夜,山下的总督府灯火通明,眷属们正为二号拓荒队的工作忙碌不休。
摩拉和奥古斯都各自身处办公室,打了一长串喷嚏。
第44章
春天,万物苏生的季节。珀拉底外围的光蕨疯长,树冠在空中扭曲相拥,织成绿琉璃似的天穹。
刻着天使和狮鹫纹章的锈红色教廷战车从林中疾驰而过,喷吐出滚滚黑烟,卷起翻飞的草屑,在地上留下两条长长的履带痕迹。
寄居在草丛间的小动物被汽笛声惊扰,仓皇逃进更深的树林。
伽雷掀起帘子,眼神漠然地落在行进的教廷军队上。
他穿着漆黑的军服,黑手套和袖口之间露出一线苍白瘦削的手腕,眼睛阴郁地藏在帽檐下,看起来完全是位高级军官,神职人员的影子流水般洗去。
曾经在魔王城属地被他救治过的病人,如果看到他此刻的样子,一定会哑然失语。
“这里闻起来真好,我去年离开的时候,还没有这么多的树和动物。”他淡淡地说。
有着圆眼睛的年轻副官奇异地看着他,“大人,这里只有硝烟燃烧的味道。”
“……是吗,看来我的鼻子被那些泔水搞坏了。”
他垂下眼帘,像是回想到什么肮脏的东西,掩下厌憎的神色。
副官显然知道他口中的“泔水”是什么。
他脸色微变,语气也僵硬起来,“大人,圣血是圣座的恩赐,家族里有多少人苦苦渴求却不得,您已经比其他人幸运太多,难道还怀有怨怼之心吗?”
说完,他意识到自己太过咄咄逼人,圆眼睛有些慌张失措。
但对家族的信仰占了上风,让他能够鼓起勇气直视伽雷的眼睛。
副官名叫玛修,出身高贵性情直率,和伽雷一样流淌着圣座家族的血,共享天使和狮鹫的家徽,某种意义上来说算他的表兄弟。
和迦南不一样的是,他有个出身高贵的母亲,帝都还是迦南圣地出身的贵族女性,年轻时和圣座家族的神职人员春风几度,生下神权和王权媾和的结晶。
高贵的结晶。
迦南忍不住感到讽刺。
玛修的母亲如今已经另有家庭。
一想到一群包括他自己在内,不受法律庇护,甚至按照正常流程根本不能在教廷登记出生信息的野种居然以高贵自许,此刻还号令着年轻的骑士们走在赴死的道路上。伽雷觉得比宫廷里所有侏儒弄臣的笑话加起来都要有趣。
“抱歉,是我失言了。圣血是赐给效忠于教廷的战士最伟大的赏赐,迄今为止,我是家族唯一获得殊荣的成员,确实应该感恩圣座的垂爱。”
玛修的脸色稍缓。
“您能这么想就好,他们都说你被魔女迷惑了心智,但我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人,哥哥。”
哥哥。
这个称呼让伽雷作呕。
他发疯的母亲从没有给他生下过什么弟弟妹妹。
一瞬间的暴怒像是火山喷发又强行摁回去,让他的眼睛爬上血丝。
他的手掌搭在扶手上,手指修长,血管清晰凸起。
“你从哪看出来我不会被魔女迷惑的。说不定我已经为魔女神魂颠倒,打算用一整个家族的性命讨好她呢。”
“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
“嗯,没经过教育的私生子就是这样,不通人性、不知羞耻。”
这句话无情地扫射了整个家族。
玛修参透他言语里的恶意,原本擦了粉的脸颊已经涨得通红,盖都盖不住。
“我们是家人,”他难以忍耐地瞪视伽雷,“圣座对你寄予厚望,你就是这么回报他的期望吗!他知道自己选中的是一个对家族没有任何感情的人吗?”
他太过充沛的情感熏到迦南,让他无法呼吸。
“我只是说出事实。而且他当然知道,他只是宁可托付给对家族没有感情的人,也不愿意多看废物一眼。”
迦南撩起眼皮看着他,带着隐藏得不太好的一点厌烦,“如果你想得到圣座的赏识,可以回去跪在他脚下,一根一根把脚趾舔干净。说不定他会看在你脸皮够厚的份上,交付一份和蛮族女王联姻的任务。”
玛修呼吸粗重,一把拍开门,冲下战车,眼角还带着狂飙的泪花。
车厢安静下来了。
伽雷松了一口气,把门锁推上。
一切声音都远去了,战车内部的隔音非常好,让他的呼吸和心跳都平缓下来。
和马修相识,从神学院开始已经有十年之久,他厌烦所有的血亲,但是和这个表弟的关系算得上不远不近。每当对方发出让他厌烦的言论,只要选择无视就好。
曾经的他根本不会和马修做言语上的角力,即使对方说太阳从西边升起他也会赞同。
但现在不行。
从这个冬天开始,他的脾气越来越暴烈,一点小小的不满都能转成喷涌的火山。
即使马修一语不发,光是存在已经呼吸就让他难以忍受。
刚才有那么一瞬间,他想抽出佩刀搅碎对方的脸,
他意识到了这变化,却无力改变。
迦南闭上眼睛,靠上角度不适的车壁,单手解开军服衬衫系到最后一颗遮住喉结的扣子,默默地数着太阳穴突突跳动的频率。
一下。
两下。
三下。
......
他的呼吸变得缓慢,难得陷入沉睡。
挺括的雪白衣领压下,露出修长的脖颈,原本光洁如玉的肌肤上,现在零星长出几枚青色鳞片,随着呼吸起伏。
教廷记载下的畸变物种类繁多,植物类、爬行类、水生类、昆虫类、天灾类……鳞片,就是爬行类的重要特征。
圣血的恩赐,只需要一点小小的代价。
翡露山东侧山麓。
妮可在十字架前放下一束雪白的鸢尾花,双手合十,双眼紧闭,绿裙子被山坡上的风吹过,轻轻拂动。
“爸爸,愿你的魂灵在天国得到安息......”
她卡顿了一下,“不对。”
再次开口:“爸爸,愿你的魂灵在深渊得到安息......”
旁边的摩拉随之一愣,迟疑道:“不是吧,我们改信,需要替先祖把信仰也一起改掉吗。”
她上次亡灵节祭拜家人还用了祖传的悼词呢。
妮可先念完完整的悼词,特地把每一个“天国”改成“深渊”,“天主”改成“魔王”。
摩拉听着听着捂上了耳朵。
朝夕相处的上司出现在悼词里,实在让人寒毛直竖。
妮可解释:“不一样的。我是突然想起爸爸去世的时候,从异端审判手里拿到他的遗物,是一根畸变藤蔓。那个时候什么都不懂,现在想想看,他大概已经没资格进入天国了。”
而深渊倒是来者不拒,并不歧视外来物种。
因为魔王陛下平等地歧视除了她自己以外的所有生物。
真让人安心啊。
摩拉有些尴尬,连忙道:“他看到你现在这么健康一定会很开心,那个时候普通人被畸变感染很难得救……”
妮可忽然说:“不,他得救过。”
她的父亲曾经是一名圣骑士,还得到了服下圣血的殊荣,在和畸变物的战斗中无往不胜。
在净化之树出现前,从圣血中提取出的圣水是唯一能净化畸变的解药。对于普通人来说无法承担,但是教廷的圣骑士据说会使用它来沐浴……那个时候她确实太小了,没有意识到这简直这很可耻。
时至今日,妮可依然无法理解父亲为什么会死于畸变。
就像一个行船于水上的人死于干渴。
在距离他死亡的一段时间之前,她得到了见他一面的机会。
最后一面依然清晰可见。
穿过地牢重重的栏杆影子,血腥气几乎要凝成实质。
守卫带她来到只打开一扇小窗的禁闭门前,对上一双布满猩红血丝的眼睛,半掩在油腻凌乱的额发下。
那个时候她没能看到他的全貌。后来回想,或许门后就是铺天盖地的藤蔓,挤满囚室的每一个角落。
在她心里为平民而战的英雄,这是他最后的下场。
她的心酸痛难忍,把带来的新鲜食物摆在禁闭门的小窗上,“爸爸,你没有喝圣水吗?再用一点吧。”
带进来的烤鸡和肉馅饼滋味浓厚、香气扑鼻,里面的男人却无动于衷,嗅觉和味觉早已不同人类。
她转过头,抽泣着恳求守卫,“请再给他一点圣水吧,他能好起来的。”
守卫是父亲曾经的队友,闻言只是吻了上去,意味深长,“现在已经没用了。”
他的眼睛里像是藏着一个所有人都知道的秘密,只有妮可被蒙在鼓里。
父亲的眼神停止飘忽,凝聚下来,也平静地说:“没有用的,不会再好起来了。妮可,凑近点,让我看一眼你的脸。”
妮可擦掉泪水,立刻凑上去。
守卫出剑拦下她,呵斥道:“站在线外!”
她低头,看到紧闭门前两步外划着一条黄线,很长,延伸至所有牢房前。
普通的畸变生物只会被就地处决,那座地牢里关押的畸变状态下的骑士多得不可思议。
守卫:“他可能下一秒就不是你的父亲,如果不想被撕掉半张脸,就老实站在线外。”
父亲一语未发,点了点头。
那就是最后一面。
摩拉安慰地拍了拍她单薄的肩膀,“都过去了。”
妮可从回忆里醒来,目光突然凝固在远处,“那是什么?”
摩拉顺着她的手指望去。
光蕨树林之上,滚滚黑烟腾空而起。
第45章
钢铁巨兽般的机械战车顺着光蕨森林节节推进,教廷的骑士军队身着外骨骼甲胄,肩挂武器,汇聚成黑色的潮水。
尤嘉看了一会,微笑起来,“像打猎的时候,围着马下打转的小猎犬。”
魔王城位于山峰之上,城墙高耸入云,她站在墙上,平原上战场的景色一览无余。
她今天的心情还算不错,面对教廷的讨伐大军,不仅没有发脾气,还能欣赏一下队列。
人类出身的眷属面对这黑潮般的军队,感受到了巨大的压迫感。
奥古斯都握紧剑柄,脸色凝重,显然不怎么欣赏她的幽默,“教廷的统治力不复当年,但十字军骑士团依然是整片大陆最强的军队,是要谨慎对待的敌人。”
摩拉也点点头,“教廷麾下的十字军团,不是那些乡下教区尸位素餐的神职者可以比拟的。”
两位人类眷属的看法都如此一致。
尤嘉犹豫,“我应该做好被俘虏的准备么。”
跪在军团首领的脚下,讨好地开口:请放过我吧,你看我长得还蛮可爱的。
摩拉:“……”
奥古斯都:“……”
缪拉难堪地偏过头,“陛下,我相信您一定能赢取这场战争,绝不会做出让深渊蒙羞的事情。”
“开个玩笑而已,我不会这么做的。”
眷属的态度真让人心寒!
尤嘉:“别担心,如果真的战败了,我会跑到大陆的另一端东山再起。终有一天带着新的军队回来为你们报仇的。”
如果她现在拥有的一切都化为乌有,最后能和她一起前往世界尽头,唯一的那个人,大概只有阿尔弗烈德吧。
力量强大、同样充沛、体型适中,还受制于契约,对她没有丝毫反抗之力。战败后的她可能很虚弱,很需要吞噬一个这样强大的储备粮来补充力量。
真是最完美的人选。
大概是魔王不做人太久,听到她的承诺,摩拉居然感到淡淡的感动。
真是长大了,都学会替下属报仇这种符合人类道德标准的规则了。
摩拉吸了吸鼻子。
缪拉递上一张纸巾,“……把鼻涕擦一擦吧。”
光蕨森林外围出现了十二座召唤法阵,连接着魔王城地下的母巢,源源不断的输送魔物,冲向战场。
哪怕是最低阶的魔物,强劲的翅膀可以轻易敲断人类的骨骼,尖利的手爪可以掏出心脏。
可教廷的圣骑士比想像得要强大,对于人类来说致命的创伤,在他们身上,只要简单处理伤口,就能站起来继续战斗。
明明看上去比纸还要脆弱,却拥有炽天使一样的抵抗和意志力。
尤嘉有些惊讶:“教廷用来奖励虔诚战士的果实已经更新换代了么。”
在她得到的传承记忆里,圣果确实能起到强化圣骑士的作用,但远远不到让凡人进化成战斗机器的地步。
“圣果早就是过去的事了,现在普及的是更强劲的进化药,据说后遗症也很严重。”奥古斯都摇头。
几十年前教廷开始使用一种叫‘圣血’的进化药,可以把凡人变成以一当十无坚不摧的战士,配上炼金工厂研发出的外骨骼装甲,在这个闭塞停滞的灾后时代,却让教廷的战斗力前所未有地强大起来。
不过圣血的代价貌似很多,外界已知的一条就是短寿。服下圣血的圣骑士很少活过三十岁,在最年富力强的时候死去,就像流星燃烧着划过天空。
魔王的心情复杂。
“教廷已经走得这么远,我的属下还是一群喜欢打扫卫生烤小饼干的笨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