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泽尔走过镜面般的金沙黑曜石砖，来到铁王座前，对座上之人欠身行礼，又自己抬起头，“好久不见，伊戈殿下，不，现在该称您为陛下了。”
横卧铁王座的年轻人披着一身和森严灰铁国度格格不入的松垮金红外袍，一路敞开，北地血统的高壮身形一览无遗，几乎能看到褶皱下的阴影。
他的脸倒是纯粹的帝国相貌，眼窝深邃，野性难驯，及肩的头发如同冰原狼飘逸的银灰长毛。
唯独那双半掩的眼睛，不同于一路看来的灰和蓝，是稀世奇珍般的紫色。这是基于皇室蓝色瞳孔发生的一种基因突变，被认为是高贵和返祖的象征。
年轻的皇帝撑起身子，缓缓撩起眼皮，语气暗哑慵懒，像从宿醉中醒来，“是你回来了，老师。来庆祝我的即位吗，我真感动，父亲的葬礼你都没来得及参加，不过那很枯燥，没回来是对的。”
他开口时，能看到舌尖上的银钉一闪而过。
修泽尔额头上的青筋随之一跳。
虽然他一直把侍奉的皇室当成乐子，没什么衷心可言。但历代的皇帝都称得上是雄心勃勃的铁血之君，即使被他玩弄于鼓掌之中的先帝，年轻时也一样就读军事学院，亲赴战场讨伐畸变兽潮。直到年纪渐长以后才开始阴晴不定性情狂躁。
而他看着长大的伊戈，简直像提前步入了这个阶段。
光是肉眼可见的银钉，他就能数出四枚。看不到的地方有多少，真是想都不敢想。
他忍了又忍，“陛下，在身上穿孔是最下等的男倡所为，您怎么能让外人玷污高贵的身躯。”
伊戈：“我自己穿的。”
修泽尔压下怒吼：“那就自己摘下来！”
等到他们坐在书房里，伊戈已经重现人形，穿上漆黑的军礼服，宽式皮带勒紧腰线，领口的金鸢尾勋章如同一把短匕。
修泽尔的脸色平缓下来，谈起宫廷琐事。
伊戈对这些东西不感兴趣，就像从前在修泽尔的课堂上。
他支着腿靠坐在高背椅上，把玩着一枚掌心大的少女神像，修长的五指从神像头顶拂到脚尖，突然打断他，“我还没亲自感谢你送给我的礼物，老师。你说赞美她能让人心想事成，我还以为又是小时候一样逗我，没想到是真的。”
女神像是个黑发少女的模样，发梢委地，身披薄纱，纱后的面容霜雪般素净，眼帘低垂，只有唇上一点浆果似的红，动人心魄。
正是出自矮人工匠之手的珀拉底女神像。
修泽尔微笑。
废话。
魔王陛下才懒得管凡人的求愿。是他魔药师大人，替他干掉老不死的亲爹和一票野种兄弟，让他稳坐铁王座。
他回到帝都的目的也正在于此。
他不动声色，“伊戈，既然你的愿望都达成了，请把女神还给老师吧。”
伊戈下意识抓紧女神像，抬起眼睛，像被拿走玩具的大型猛兽，有些茫然，“这不是送给我的礼物吗？”
感谢皇室代代相传的美貌基因，他这样子看起来还是挺可爱的，不过语气里显然没有一丝归还女神像的打算。
修泽尔的目的本来也不是要回女神像。
他露出为难的神色，“这是我从珀拉底神殿请出的女神像。她们被供奉在神殿飘荡莲花的水池祭台，每天由当地层层选拔的无垢祭童精心擦拭，歌唱诵神的曲子，才能凝结愿力。如果请女神落地，又不按时送她回家，不仅女神会化为一堆流沙的，我也会被神殿以渎神的名义吊死，你难道想看我落到这个下场吗。”
伊戈对老师的死活全不在意，只是把女神像抓得更紧，像是她随时会从手中消逝，“要怎么样才能让她一直完好无损。”
“没有这个必要，”修泽尔循循善诱，“伊戈，别闹了。这世上没有什么是皇帝得不到的，你已经不需要她了，快还给老师吧。”
伊戈看着他敷衍的脸，神色一点点冷下来，“但她是我的。”
他眉心折痕深重，风暴在深紫的眼里席卷，就像一瞬间人类的皮囊开裂，皮毛漆乌血肉淋漓的狂躁兽影从中爬行。
以修泽尔对这个家族男人的了解，这是翻脸的前兆，随时可能让他这个老师有来无回。
即使他自认游刃有余，这一刻不禁也心跳如雷，背后寒毛竖起。
他清了清嗓子，耻辱地发现声音中的干涩甚至不需要伪装，“冷静一点，伊戈，好孩子，我当然愿意帮你把她留下来。”
第69章
帝宫之中建起了供奉女神的神殿。
墙壁地面选用女神最钟爱的青色大理石，涂饰金粉、象牙、白母贝，从远东而来的莲昙飘荡在灯油照亮的水池，水纹粼粼地映在天花石壁。
教廷的气息会让女神受到冒犯，于是天使和圣父的雕像版画被敲碎，一车一车运出城堡。
纯洁的祭童也开始从整个帝国选拔，首要的条件是不能出身虔信天主的家庭。这是非常难以满足的条件。
皇帝甚至想将广场上那尊最大的天使像敲下头颅接上女神的头部。
被修泽尔魔导师婉拒。
他蛊惑皇帝改信的目的已经达成，没必要做得太过火。
下个月，他的半身像就会挂在魔王城休息室的大厅，供众人……众魔物瞻仰。
其实他对这种幼稚的激励把戏没那么在乎，只是为了完成魔王的命令。
前段时间，她跑去和教廷的圣子玩过家家，不知道在那个男孩身边发现了什么，让情势突然急迫起来。
她在远方向魔王城下达命令，扩张更多的领地，吸纳神殿信徒，把他们送往大陆各地，带着魔王城出产的商品伪装成商队，深深渗入当地，同时寻找身上有纹章的勇者下落。
每天晚上，她的脸都会出现在会议室的虚空投影里。
会议室里那颗涵盖整座大陆的巨型水晶球上，代表魔王城势力的颜色越来越多，不断吞并无主之地和中立领土，代表眷属的光点海沙般席卷世界。修泽尔相信再过上几年，她就会拥有这片大陆泰半的控制权。
修泽尔回到帝国，也是出于她的指令。
身上有着金鸢尾纹身的皇室年轻人是这一代的救世勇者。他的任务是找到这个人。
他急于求成，没空一个个扒下衣服检查。于是出自他手的毒药在宫廷中流转，最后只有伊戈活蹦乱跳无病无灾。
魔王说过，如果有一个人让他觉得是命运所钟，施展的一切手段都无法应验，那应该就是他要找的人。
所以，伊戈就是这一代的勇者吗？
修泽尔怀疑地看着他的背影。
伊戈正垂目拨弄池中飘荡的灯油碟，银灰色的长发垂落，眼珠折射着璀璨的火光，是柔和怜惜的神色。
刚刚一名侍从不小心在祭童颂歌时打翻碟子，被守卫捂住嘴拖下去。他一样是这个表情，分毫不改。
修泽尔以为救世的勇者应该更慈悲一些。
可想到那位颇得魔王喜爱的赤冠鹰部落女领主，他又放下了这个念头。
佐恩在回归家乡后，在魔王的帮助下，以残酷的手段镇压过去的长辈、族人，夺回属于自己的部落。修泽尔作为情报系统的主要维护人，也为此提供了帮助。
野心勃勃的茹恩都能被确认救世勇者的身份，阴晴不定的伊戈也显得很合理。
大概虚空之外的天主也认可这是个残酷的时代，唯有虎狼才能脱颖而出。
他走到伊戈身边，缓缓道：“这样您就能如愿以偿，永远把女神留在身边。不过我大概不能回到珀拉底了，希望您能够收留我这个无家可归之人，在宫廷中为您分忧。”
伊戈没有抬眼，“我很高兴。老师，真是谢谢你。帝都本来就是你的家，尽管留在这里吧，我也有好多事情需要你的教导呢。”
距从教廷出发的一个月零四天，尤嘉和圣子终于抵达了帝都。
她掀起马车帘子，一寸寸扫过这座气质冷肃的都城。
“这里真暗。”
矮人工匠打造了象征这座城的水晶球，魔王拥有的城市已经多达二十多座，静静摆放在收藏室的沙盘上。
帝都的水晶球里飘荡着银灰色流沙。尤嘉亲眼见到这里，才意识到，那代表空气里的雾气。
这是一座多雾的城，植满高大松柏，针叶在阴雾中呈现一种沉郁的墨绿色。
修泽尔勒住缰绳，眼睛扫过某一处，有些迟疑，“那是……”
尤嘉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脸色一僵。
道路尽头的圆形广场矗立着一座蒙纱女神像，以神像为中心仔细打量，就会发现这座城的商店街、花坛、石阶、屋檐下，处处都是珀拉底女神雕像版画的痕迹。
这座都城已经看不出任何信奉教廷的痕迹，简直是珀拉底从大陆另一边延伸过来。
尤嘉心虚地移开了眼睛。
矮人工匠最初创作神像时，考虑到“神的面容”不可直视，把雕像设计成蒙纱的形象，看不清五官，同时也有为她遮掩身份的顾虑。
她决定通知缪拉给他们提高一下待遇。
帝都的情况超出她的预料。
向修泽尔下达控制帝国宫廷的命令时，她用了“不择手段”这四个字。那个时候她预想把帝国宫廷变成另一个教廷，只要架空坐在铁王座上的那个人就足够。没想到他对不择手段的理解会这么用力过猛。
如果教廷和帝国之间发生冲突，她是趁乱掺一脚，还是闷声发点战争财呢。
修泽尔低声道：“新的信仰兴起，背后一定有庞大的组织在推动。”
尤嘉点了点头。
推动好几年呢。
“如果帝都已经沦陷，我们寻找皇室出身的同伴时可能会受阻。”
尤嘉又点了点头。
她的属下已经通过排除法筛选出最有可能是勇者的人选，并且成功忽悠对方改变信仰。
其实修泽尔的本意是一不做二不休把伊戈也处理掉。但是他的计划从毒杀到机关无一成功，简直像冥冥之中连命运都眷顾对方。
他恼羞成怒，再接再厉。
魔王在接连收到几十份计划失误报告后都忍不住劝他放弃。
算了吧。
除非是她这样的非凡存在亲身上阵，凡人想要抵抗命运简直是痴人说梦。
尤嘉看了一眼身边的圣子，“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先用我的徽章前往宫廷觐见吧。”
马车的车轮滚动，圣子再一次回看雕像，忽然说：“你有没有觉得神像有点眼熟，到底在哪看过呢。”
他有些迷惘。
尤嘉立刻摇头，“你看错了吧，雕像的脸不都大同小异。也可能像你在教廷里看过的圣母像。”
“也有可能吧。”他被说服了，收回目光。
虽然年轻的新皇帝几乎将异教信仰摆到明面上，让教廷难堪。但昂代拿着代表圣子身份的徽章，还是作为贵客得到了皇帝的接见。
这不是一场愉快的会见。
当圣子来到皇帝的面前，伸出带着徽戒的手掌，介绍自己的来意时。皇帝的眼睛一直落在圣子身后的女性勇者身上，显然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位列席上的还有身为皇帝老师的大魔导师修泽尔。他看看眼含深意的年轻皇帝，再看看面色如漆的圣子。在这个荒唐的场面中，意识到自己貌似做了什么错误的决定。
但是从哪一步开始错的呢。
他低头默默沉思。
而魔王……魔王她若有所思地盯着皇帝世所罕见的美丽双瞳，在心底把它们和自己藏宝室里最珍奇的紫宝石对比了一下，也露出楚楚动人的微笑。
她在盘算抠出那双眼珠之后，该用什么造型的水晶瓶保存，或许让矮人工匠封在水晶里也不错……
自认为得到回应的伊戈双眼含光，眼睛颜色看起来更加浓烈动人。
“尤嘉小姐的家乡在哪里，今年多少岁了，喜欢帝都的气候吗，订婚了吗，今年有订婚的打算吗？”
她还没有回答。
圣子脸色漠然，带着对伊戈的恶意，“她家乡在南方丛林里一个母系部落，没订婚但是有八十个男宠，现在寄存在伽雷，你想加入她的家庭可以现在去报名。”
他显然不认为身后的勇者有错。那双偶尔显得缺乏人类感情的黑沉眼睛扫过皇帝的脸，像是扫过肮脏的虫子。
“陛下，关于我所说的履行救世的职责，您打算什么时候给出回复。”
伊戈选择性过滤这句话，垂下眼帘，神色沉郁，“八十个好像有点太多了……我祖父处死和祖母通奸的情夫加起来也才十六个。”
八十个要多久才能砍到只剩他一个啊。
圣子的脸色更难看了。
本该打圆场的修泽尔还在沉思。
难道他不应该用女神像蛊惑皇帝么？
可这一招不止他一个人在用啊。他向皇帝描述的珀拉底神殿确实存在，水池中流荡着莲花和灯油盏，只是还多一样魔王的魔力之泉。日夜浸染下，神像拥有尤嘉的气息和魔力，在蛊惑统治者上无往不胜。
还是不应该让魔王陛下来帝都呢……想到这里，他猛然回神，察觉到僵硬的气氛。
刚刚说到哪来着？
从小到大都是天才学生的修泽尔不知道眼下这个情况叫做“那一年弯腰捡起羽毛笔之后再也没听懂过炼金课”。
尤嘉体贴地提醒他，“昂代在邀请伊戈一起讨伐邪神哦。”
……为什么这家伙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明明邪神就是她自己啊！
他找回节奏，对伊戈微笑：“陛下，您是否愿意和圣子一起踏上拯救教廷的旅途呢？虽然帝国的公务还需要您处理，皇帝的身份也不适合在外冒险。但我想，教廷在危急存亡之际，为此破例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伊戈抬头，冷漠地说：“你在说什么蠢话，我怎么可能为了拯救教廷这种破事离开宫廷。是嫌铁王座坐得太久太稳了吗。”
圣子已经对他不抱有希望，听到这句话后还是闭上眼睛，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修泽尔看向圣子，带着歉意，“抱歉，圣子大人，我们也知道教廷现在的情况危机，但帝国也需要皇帝坐镇，或许您早来几个月，还能赶上伊戈作为皇子的时候。不过现在，他的兄弟身体情况都不太良好，无法胜任监国的责任，所以……”
修泽尔语气平静，“是挽救这片大陆，不是教廷。”
他黑沉的眼睛扫过修泽尔，像是一眼看破他的把戏，只是感到厌烦。
“今天就到这里吧，改天我想和陛下单独会面。”
他抓着尤嘉的手腕，带她离开。
第70章
尤嘉从一侧偷看修泽尔的表情。
帝国宫殿庭院的夹道种满蓊蔚高大的松柏，阴影飞速掠过他的面庞。那张少年气十足的脸沉下的样子看起来倒是挺可怕的，抓住她手腕的力气也坚硬如同钢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