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饭,赵南霜检查相机,第一次觉得自己拍的这些没有一张是废片。
赵南霜挑出最喜欢的照片给程挽月看,“等你们办婚礼的时候,我去跟拍。”
卿杭不在,程挽月就不用顾忌太多,“虽然我很开心,但可能不会有婚礼。”
赵南霜以为他们已经领证了。
程挽月低着头,“治不好的概率很大,我死了不会痛不会伤心,不会生气不会吃醋,也不会难过,什么都感受不到,可他怎么办呀,他没有亲人了,但还要继续生活,还有漫长的人生,二婚……说出去多不好听,我这么年轻,别人说不定会误以为他克妻,他以后还怎么找对象,就算找到了不嫌弃他二婚的,他也喜欢对方,如果哪天吵架提起我了,他是维护我还是哄着对方呢?都不好,我不要嫁。”
赵南霜看着站在不远处的卿杭,他显然是听到这些话了,眼里的悲伤转瞬即逝,自然地走过来坐在程挽月身边,和她一起看照片。
当天下午,赵南霜在酒店整理照片,周迟译给她打电话。
只说了几句话,周迟译就听出她心情不好,“怎么了,拍摄不顺利?”
赵南霜情绪低落,“不是,只是有点难受。”
问来问去都问不出缘由,周迟译准备去找她。
周迟译养了一个车队,今天车队里有人过生日,“你们吃,我要去勾你们未来的老板娘。”
他刚来就要走,朋友调侃他重色轻友,“还有你勾不上的人?”
周迟译已经在订机票了,“是啊,傲得很。所以更要抓住每一个她脆弱的时机,一次都不能错过,更不能给别的男人趁虚而入的机会。”
电话没有挂断,他们说什么赵南霜都能听见,电脑屏幕上显示着她和程挽月的微信聊天界面,她忽然对过去的种种都释怀了。
……
周渔的预产期是8月中旬,提前几天住进了医院。
程挽月很想去看周渔,但她在发烧,白天迷迷糊糊的,一点力气都没有,晚上意识模糊,医生叫她,她都没有任何反应,这是她住院以来离死亡最近的一次。
第二天,卿杭守在病床边,等她醒来,告诉她小月牙出生了。
她意识不清,恍惚地问,小月牙是谁。
卿杭知道这是药物反应,慢慢跟她说,“是你的小侄女。”
过了许久,程挽月迷糊的状态才稍稍有所好转,她能看清卿杭的脸,也看见了父母的眼泪,“我当姑姑了,你们去看过吗?”
留置针扎在她的脚背上,卿杭担心她乱动,一直坐在床尾,“爸妈去过了,我还没有,我等你一起。”
程挽月连喝水都要反应一会儿,更注意不到卿杭把程国安叫爸,把杨慧敏叫妈。
程遇舟等周渔睡着之后来看程挽月,他拍了小月牙的照片,程挽月的神情越来越惆怅,“怎么皱巴巴的……”
卿杭失笑,“刚出生的小孩儿都这样。”
“你多久没睡觉了?”
“我刚睡醒。”
“骗人。”
“真的,你睡了多久,我就睡了多久。乐佩公主,我要去工作了,你等我回来。”
程挽月说好,卿杭走到门口,她又叫住他,“你的病人出院了吗?”
卿杭知道她问的是谁,上次家属闹事,她一直耿耿于怀,“出院了,家属还给我送了一面锦旗。”
程挽月脸上是肉眼可见的开心,“真好。”
程遇舟跟着卿杭出门,手搭在他肩上,摸到衣服是湿的,程挽月突然出状况,他一身冷汗,到现在都没有平静下来。
几天后,周渔去了月子中心,程挽月和她视频,她轻轻摇着摇篮,跟女儿说话:月牙月牙,这是姑姑,旁边的是姑父。
程挽月觉得姑父没有姑姑容易叫,月牙肯定是先学会叫姑姑。
“小孩几岁会说话?”
“一般是1到2岁,但几个月大的时候就会发出一些咿咿呀呀的声音了。”
程挽月心想,还要等好久,她又在卿杭头上发现了两根白头发,那天她晕倒把全家人都吓坏了,当时卿杭还在手术室。
病房里没有其他人,程挽月浑身都很疼,说话能转移注意力,“卿杭,如果……如果我不在了,你以后怎么过?”
今天天气好,阳光把窗户附近照得极为明亮。
“正常过,工作之余抽空去旅游,看看以前没有看过的风景,我还会遇到很多人,时间长了,应该就把你忘了。”
“然后呢?”
“然后……然后……然后……”他想了很久,“然后跟合适的人结婚,家长里短,操心孩子,和大多数人一样,普普通通地过完这一生。”
程挽月觉得这样一点也不普通,“你那么聪明,那么会读书,不要当个傻子,你就算一辈子都想着我,我也什么都不知道。只要在月圆的时候想想我,就够了。”
“不会,”卿杭转过身,不让程挽月看到他的神情,“我很现实,没你以为得那么痴情。”
“卿杭,你要说到做到。”
“嗯。”
“卿杭,你猜南京今年冬天会不会下雪。”
“你先猜。”
“应该不会,南京很少下雪,白城下雪的几率更大。阿渔家的那棵杏树不结果子了,好可惜,以前每年都吃不完,树枝都被杏子压断过。卿杭,我好想回家……”
她刚刚还在说话,卿杭只是一会儿没有出声,她就睡着了。
程延清留在医院陪夜,后半夜,他突然惊醒了,心里不安,连忙跑去看程挽月,病房里没有开灯,只有仪器发出微弱光亮。
他以为卿杭不在,往里面走了几步,看见坐在床边咬着手背无声哭泣的卿杭后又退出病房,轻轻关上门。
天亮之前,他抽了半包烟。
早上,他回家洗漱换衣服,确定身上没有烟味了再去医院,卿杭一如既往地正常上班,他比卿杭话多,程挽月偶尔搭话。
他手机里存了很多煤球的视频,程挽月能反复看,“哥,你又抽烟了。”
程延清下意识低头闻衣服,“没有的事,我早就戒了。”
“你们为我流了那么多眼泪,我是程家最幸福的小孩,别总为我担心啦。”
他别开眼,“在写什么?”
“写信啊,每年卿杭过生日之前,你帮我寄给他。”
程挽月都写完几行字了,程延清也不说话。
“又生气了?我还有别的事想求你,等我说完再生气。如果我不行了,你提前找借口把卿杭支走,他亲眼看着我离开,就永远都忘不掉了。我是阿渔唯一的娘家人,她肯定很难过,我听朋友说,刚生完孩子很容易得产后抑郁,你们一定要多留意。爸妈身体不好,你和栀栀多回去看看他们。还有,我咨询过遗体捐献的事……”
“程挽月,你找骂是吧!”他一句都听不下去。
她说起这件事,语气始终很轻松,“我不想变成一个盒子。”
程延清站在窗外,许久后才说了声,“好。”
一滴血滴在信纸上,程挽月摸摸鼻子,是她流鼻血了,程延清急忙按铃叫医生,没一会儿,病床旁边就围满了人。
程挽月做了个很长的梦,她梦到奶奶了,奶奶给她编辫子,夸她的头发又黑又漂亮。
睡醒后头疼得厉害,卿杭跟她说话,她听得模糊,梦里他避开所有人往她手里塞纸条,悄悄说,“放学等你。”
她没力气,卿杭俯身,耳朵贴近她,才听清她说的是:“别等我了。”
卿杭点头答应,“好,我一会儿就回去看月牙,周渔说她特别乖,把她放在摇篮里,她可以自己玩,吃饱了就睡觉,睡醒了也不闹。”
所有人都在走廊里,程延清从医生办公室回来,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月月一直念叨着想吃梅花糕,我忘了买。卿杭,你顺路给她带一个。”
程国安的手机落在家了,也让卿杭帮他带来。
程家的阿姨是南京本地人,月牙醒着,阿姨也没有睡觉,卿杭就先去程家。
程挽月被推抢救室,感染加颅内出血。
已经是凌晨了,哪里还有卖梅花糕的,卿杭一家一家找,时间越来越晚,没有买到梅花糕,买了一束玫瑰花。
和梅花糕一样,她不能吃,只是闻闻味道,病房里也不能放鲜花,但可以在门外让她看看。
凌晨三点二十五分,卿杭心跳很快,腹部一阵坠痛,他弯腰缓缓,某一瞬间,忽然感知到了什么。
红绿灯的那47秒,对他来说无比漫长,身边空无一人,他却焦躁不安。
程挽月,等等我。
你看,花店为你开到了凌晨3点,天空为你飘起了雪花,梧桐树叶为你落了满地,连红绿灯都为你快了0.001秒。
程挽月,你再等等我。
卿杭赶到医院,在电梯口撞到一个忙碌的护士,护士告诉他,“患者程挽月的死亡时间是凌晨三点二十五分。”
秋天还没过完,落在手背上的凉意是他的眼泪。
街道旁的梧桐树还没到落叶的季节,他脚下踩着的是掉落的玫瑰花瓣。
人感知不到0.001秒的差距,0.001秒是他短暂停顿的心跳。
第78章
程挽月夏天就录好一段视频,那段告别视频在卿杭的手机里,他知道她的微博密码,一年没有更新的账号,已经慢慢被人遗忘了。
她拍日出和晚霞,拍草地里盛开的婆婆纳和下雨天的小水坑,拍地面摇曳的树影和刚出炉的烤红薯,但自己没有在视频里出镜。
前两分钟都是她的碎碎念,真正的告别片段只有几秒钟。
没有耐心看到最后的人如果不看评论甚至都不知道她已经不在了,只当是日常记录。
黎雨和周恒一同来南京,卿杭晚上才有时间见他们,他们没有去打扰程家的人,吃完饭就随便逛逛。
程挽月拍过鸽子,有人在评论里发了照片,是同一个位置,周恒想去看看,黎雨也跟着去了。
天气不好,来喂鸽子的人很少。
台阶上坐着一个男生,鸽子在他帽子上拉屎,他也没什么反应,黎雨是看见有粉丝认出他,想要签名,才知道原来是个小有名气的乐队成员,叫池越。
周恒闭上眼睛就能背出程挽月的告别词,心里很不是滋味。
“卿杭的父母和爷爷都是病逝的,那个时候无能为力,挽月旧病复发,依然无能为力。他救过很多人,唯独没能救回自己最爱的人。遗体捐献应该是只有简单的告别仪式,我以为卿杭不会留在南京了,他却还能照常工作。”
黎雨带着程挽月送她的胸针,抬头看向阴沉沉的天空。
“有句话叫‘医生已逝,病人久病’。”
两人相顾无言,等到傍晚,跟卿杭见了一面。
饭桌上,周恒和黎雨都有意避开和程挽月相关的话题,反而是卿杭时不时就提起她。
卿杭喝了很多酒,“上学的时候,我给她补习,刚开始她以为我讨厌她,就故意跟我作对,想看我生气。”
黎雨好奇,“你喜欢她喜欢得那么明显,她怎么会误以为你讨厌她?”
卿杭说,“因为我经常躲着她,她花招很多,我不躲着就只有吃闷亏的份。”
一个是热烈的火焰,一个是孤僻的寒冰,要么是前者被浇灭,要么是后者被融化。
“人生很残酷,上帝不是怜悯你,也不是弥补你,而是在替她惩罚你,惩罚你的每一次犹豫、怯懦和后退,所以让你们重逢,让你们在你独自一人生活过的城市和年少时向往过的城市里都留下了磨灭不掉的回忆,有争吵,也有甜蜜,像两根藤蔓一样紧紧缠绕在一起,分不开也割舍不下。然后再让你经历一遍她曾经经历过的病痛,让你痛苦,让你自责,让你后悔,让你学会珍惜。最后再让你心痛如绞,奢望用一切换回她的健康但依然无能为力。”
周恒觉得这些话太重,“师姐,卿杭已经很难过了……”
“安慰话的话他听得够多的了,我希望他清醒,不要变成一个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黎雨看着卿杭衣服上的那枚耳钉,那是程挽月戴过的,“卿杭,往前走吧。”
但卿杭已经倒在饭桌上了。
周恒吓了一跳,连忙起身查看,原来是醉得睡着了。
卿杭这一觉睡了很久,程延清去注销户口之前给他打电话,他没有接到,煤球坐在他胸口,他睡醒后浑身都是汗,房间并不大,他来来回回转了几圈。
窗台上摆着四盆绿植,都是程挽月买的,卿杭走过去准备浇水,发现根都烂了,他每天回来就能看见,却不知道几盆绿植早就死了。
就像口袋破了个洞,虽然装在里面的东西每天都在往外漏,但他还能摸到。
东西漏完了,可口袋还在。
埋下的种子会开花,冬天过完春天就来了,夜色散去又是天明,太阳落山了还会再升起,倾盆大雨也总会停,老树发新芽,枯木又逢春,但思念没有尽头。
好在工作越来越忙,卿杭没有太多的私人时间,下班就睡觉,睡醒就上班。
节假日,程遇舟会叫卿杭去程家吃饭,有一天他说月牙会叫姑姑了,卿杭听着小月牙软糯的声音,才忽然意识到已经过去了一年。
他想,程挽月一定很得意,每次打赌都能赢。
“医生哥哥,你在听什么?”坐在旁边的小女孩好奇地问。
她是48床的病人,以前经常去找程挽月玩,头发剃掉之后一直没有长出来,她戴着帽子,帽檐把眼睛遮住了。
卿杭把手机放到她耳边。
她听见小宝宝的声音,“嘟嘟是什么?是谁的名字吗?”
程挽月以前也喜欢坐在这条长椅上晒太阳,旁边有海棠花。
卿杭说,“是姑姑,她还太小了,发音不标准,这是她学会的第一个词。”
“小宝宝真可爱。我好想去上学,再不去学校,朋友们可能就不记得我了,他们都五年级了,可是我还是三年级。”
“等你开学了,会有很多新朋友。”
“真的吗?但我还是很想念我的同桌,不知道他好不好。妈妈最近总是偷偷哭,白天哭,晚上也哭,还说对不起我,明明是我对不起她,我花了好多钱,让她很辛苦。医生哥哥,我可不可以不治病了?”
卿杭没有答案。
医书上不会写病人生病的时候是病人更痛苦还是亲人更痛苦,也不会写病人离开的那一瞬间是解脱还是留恋。
小女孩太瘦了,风一吹,衣服贴在她身上,都能看出骨头凸起,“医生哥哥,你想月月姐姐吗?月月姐姐送我的帽子,我可以戴到二十岁,如果我可以活到二十岁的话……”
帽子上落了一片叶子,卿杭抬手轻轻拿下来,“我在月圆的时候想她就够了,平时要好好工作,好好生活。”
“月月姐姐说你很会打乒乓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