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的声音也很轻,但足够清晰。
我睫毛颤了两下,飞快略他一眼,转身往小区里走。
上楼后给七七开了一个罐头, 正要走, 我看到阳台上悬挂的衣影。
是一条蓝白色的条纹衬衫裙。
――也是我第一次见他时穿的那条。
心头微动, 我走过去摘下裙子,换掉身上汗涔涔的短袖牛仔裤。
再次出门时, 夜仿佛一下就深了。
黑夜驱散了人流。穿过空无一人的小路快步往外走,毫无由来的,我居然有种脱离束缚的自由感。
――即便是错觉,也足够畅快。
马路对面没有路灯,但有两盏车灯在等我。
车边的男人搓弄着一只打火机,手间明明灭灭。
倏地, 他动作和目光都顿住。
黑眸定定看着我走过去。
“去哪儿?”
我垂头不看他的眼, 沉默地朝面前高大的身躯又迈进一步。
伸出两条胳膊环上他的腰。
男人一僵,两手垂在身侧没动。
“我身上脏。”
我还是没说话, 唇线一点一点收紧。
环抱他的胳膊也是。
鼻尖抵上粗糙的面料,嗅到尘土和汗湿的味道。
――潮热,黏腻,暧昧不清。
就好像,这座城市的夏夜全部汇聚到他的胸口……
打火机在男人的掌中转过一圈,被扔进裤兜。
大手又落在我后颈上。
“想去哪儿?”
我阖了下眼,胳膊往上游,攀住男人的肩背。
宽到抱不满。
脸继续往胸膛深处埋,我让又硬又凉的皮带扣硌我腰腹。
也让这份强硬感受我的轮廓与柔软。
“哪里都可以。”
不论是舞池中央,还是地下室的床,我都会不会拒绝。
在这个假装自由的夜晚,欲念也被允许放肆:
想要他留在我的身边。
亦或者我的身体里……
后腰被扣住,男人一条胳膊就完全揽住我,让我身前柔软的圆廓完全与他完全贴合。
后颈同时被捏了捏,指腹隔着发丝搓磨我的皮肤。
“上车。”
扶住他的腰站直,我从男人怀里出来,坐上副驾。
他也从另一侧上车,抱我的手臂横亘我胸口,扯过安全带。
皮卡起步,开过熟悉的路口再转过两个弯,就是我不认识的路了。
流光溢彩的广告牌往后退,高楼大厦在减少,车子开上省道。
我没有问要去哪里,只降下车窗,让疾速的风涌进车。
真好啊。
这种未知的,不考虑明天的感觉。
仿佛这条路,这一夜永远都不会有尽头……
夜风转凉,钻进鼻腔,激得我打出个喷嚏。
身旁的男人立即伸过手。
“不要关。”我赶紧道。
他瞟我一眼,关窗的手稍顿,摁开广播。
胳膊落下后没有抓方向盘,转而抓过我的手。
没有像之前一样严实裹挟我,男人粗长的指直接撑开我指缝,强势地与我十指相扣。
掌心相对,他的体温完全坦诚。
烫得我指尖微蜷。
指甲的边缘划过虎口的茧,又触到新添的抓痕。
男人手指动了动,扣我更紧。
“钥匙在这插在车上我就看着办吧
我家不远就在前面不远可是很偏……”
广播里响起歌声。
老车的音响效果很一般,可抒情的女声散进晚风里,绕在交握的十指间,总是浪漫的,令人心安的:
“……不用看了没人管我一个人的生活
一个人去生活一个人也可以快活
给你讲讲我的故事你可能没听过
失信,失望,失恋,失落
车停了好几次,烟抽了好几根
天都快亮了,我们还没到呢
你睡得安稳吗,我必须清醒着
这道路有点黑,你睡吧我负责……”①
我真的睡着了。
再睁开眼,静止的车内一片漆黑。
驾驶座是空的,他的衬衫盖在我身上。
摁亮手机瞟了眼时间――早过午夜。我推门下车。
披散的长发瞬间被吹乱,咸湿的海味扑面而来。
深夜的海水好似浓郁的墨,翻出层层叠叠的浪。
男人的身影被夜与海湮没,只剩面前的红色亮点明明灭灭。
望着我走近,烧亮的红点坠落,熄灭。
“醒了?”
他的声音被海水浸润,磁性的颗粒感。
我轻“嗯”了声,将手里的衬衫还给他。
他接过来,没往自己的坎肩上套,反手又披回我肩头。
黑色的衣摆快跟我的裙摆一样长。
我被男人的衣服包裹,又被他结实的胳膊揽进怀里。
手搭上他腰身,指尖揪住紧贴腹肌的那块布料,学他之前勾我那样慢慢扯高,又啪地在肌肉上弹响。
“怎么来这儿了啊?”
男人捉住我的手,摁在壁垒分明的肌肉块上。
“之前来过么?”
我摇头。
海城有海,但离市区很远。
我来海城十次有九次半都只来找市中心的陈嘉奕,自然不会往这儿走。
“这边的海好看吗?”我望着黑茫茫的大海。
“日出好看。”男人声音和手掌同时贴上我耳朵,掌心抚摸我脑袋。
低柔的声线也是。
“看完心情会好很多。”
浪声忽而扬起。
望着浪花碎成水沫,我转开话头:“我有点饿了。”
这里只有一座灯塔,前不着村后不着店。
但我知道他能够喂饱我。
他似乎总有办法应对我的需求……
男人没吭声,揽着我往车边走。
拉开副驾的门,他又摸了把我脑袋顶:“车里坐会儿。”
我坐进车,扭头看着他从后座拖出一个大袋子。
变魔术一样取出卡片炉,小锅,以及一些不知名的瓶瓶罐罐。
炉火隔着窗在后货箱燃起,男人的身形被勾勒成暖色。
他穿着我第一次见他的黑色坎肩,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感觉他跟我当初认识的那个人完全不一样了。
或许,我想打开的只是一副皮囊。
却不小心,窥到他内心的色彩……
驾驶座门开,食物连锅被端到我面前。
熟悉的辛辣味扑鼻。
――是隔壁桌常点,我却没在韩料小店点过的一样主食,辛拉面。
“没筷子。”男人说。
食欲被挑动,我接过微锈的叉子和小锅。
挑起面正要往嘴里送,男人又拉开方向盘下的储物格,取出一个巴掌大的袋子。
透明的塑料包装里,全是黑色的发圈。
他捏出一个来,递给我。
我没接,盯过两秒:“你从哪儿来的这个?”
他撩起眼皮睇我一眼――不解我偏问废话的眼神。
“买的。”
为什么要买这个?
为什么要买你用不到的东西?
没有,也不敢继续追问,我沉默地接过发圈,将脑后的头发胡乱捆住。
再次端起锅开吃,叉子挑过两口,小锅里便空了一半。
――跟上次他给我做拌饭的分量大相径庭。
瞟了眼身旁低头划手机的男人,我后知后觉――这次这么少,是因为,他只有这么多了。
胳膊肘捅了捅他,男人的眼从屏幕上扫过来。
看见送到面前的锅,他摇摇头。
我没作罢,又挑起一叉子面,送到他嘴边。
男人眼皮动了动,黑眸很深地看我,随后接过餐具,将拉面大口吞下。
叉子挑起一口面,送到我嘴前。
我睫毛颤了下,唇凑近,就着他的手吃下。
他叉起面条继续喂我。
而我也像没有动手能力的小朋友一样,就这样一口一口地被饲哺。
直到胃被填满。
满到空落落的心好像都开始充盈。
身体都暖和起来……
吃干净的锅被扔到后座,男人拿出一瓶水来,拧开递给我。
我一口气喝了半瓶。
“什么时候日出啊?”
“还好一阵。”他拿过我喝完的水瓶,“先睡会儿吧。”
我看着男人翻滚不息的喉结,看着水滴从胡茬上滴落,在胸前晕开深色。
“我不想睡。”
做些什么,不好么?
他放下水,偏头对上我直白的眼。
四目相对,我知道他了然我的心思。
――可他又很快转开眼,断开暗示的信号。
“给你看个东西。”
心思落空,我垂眸抿抿唇,还是往男人肩头凑了凑,看他打开微信点击最上面的头像。
聊天记录全是短小的语音,只有垫底的是一张图片。
他放大照片将屏幕给我。
我一眼怔然。
这是一幅画,一副童画――他妹妹上次在酒吧画的那副。
现在已经画完了:巨大的白猫趴满半个画面,一个女孩坐在地上靠着它毛茸茸的肚子。
女孩看起来很眼熟:黑裙,红唇,发梢微卷,手腕上戴着平安扣――正是我那天的打扮。
一轮皎皎明月悬于夜幕,深蓝色的天空中除了月亮星星,还有一只小白猫。
看着在月亮上撒欢的白猫,我的眼睛湿了。
“画得真好。”
男人侧眸注视我没说话――从我看画时,他就一直这样看着我。
揩了下眼角,我的视线落在画面右下方。
小姑娘的字迹幼稚,歪歪扭扭地写成勉强能辨认的三个字:李宝婵。
我反应片刻:“你妹妹跟你不一个姓啊?”
男人“嗯”了声:“她跟我妈姓。”
我点头:“哦。”
本没打算展开这个话题,身旁人安静半晌,忽而继续:“她妈不是我亲妈。我亲妈生我难产,没了。”
我愣了下:“那你妹的妈妈……”
男人抬头看挡风玻璃:“她家里穷,又不会说话,为了点彩礼钱从东北嫁过来的。”
“啊,怪不得。”我恍然,“我就说,海城这边少数很少的。”
打火机又出现在男人手里,擦出一声轻响。
“她挺苦的。”
他盯着跳动的火光:“小时候我爹打我她挡我前面,我就把她当亲妈了。”
可以了,我对自己说。
你不需要,也不应该了解更多。
可是,对他的好奇心和探索欲,从第一眼开始就是旺盛的。
我张张嘴,还是没忍住:“那……你爸现在呢?”
男人拇指一松,火苗灭了。
“前几年他喝醉打我妈,给我碰上了。我打坏他一只眼,他跑了。”
“把我妈攒的钱都卷走了。”
他偏头看我。
我不知道自己脸上是什么表情,只看到男人和我对视的眼越来越深,也越来越柔。
“后来他趁我不在又回家要钱。那次没多久,他就在外地打架被人捅死了。”
我听得头脑轰隆。
男人却始终淡然,像在讲与己无关的一个故事:“当时我妈也发现有我妹了,她想生。”
“我说那就跟你姓吧,那人不配。”
他的故事讲完了,我却不知可以说什么。
良久的安静过后,火机又细微响出一声,火苗舔上男人指间的烟。
白雾缓慢腾起,他朝手机屏示意,转开话题:“我妹说要把这画送你。”
“好啊。”我欣然,嘴角跟着扬起,“我很喜欢。”
男人看着我,唇边也缓慢勾出细弧。
“高兴点了?”
他的语气好像在哄小孩子啊。
――不,他和她妹说话时也没有这样。
心口有点热,我吁出一口气,没接话,垂眸继续看手机里的画。
看着画里的平安扣,我下意识摸了下手腕。
身边的男人吐出一口薄烟。
“你上次断的那手绳呢?”
我稍作回忆,打开包扣,手伸进去摸了摸。
“在呢。”
他把烟斜叼进嘴里,拿过我坏掉的手绳,一手又扯开车里的储物屉,拿出一只小盒。
红色首饰盒上印着某珠宝品牌的logo,打开来,里面是一条红绳,带金色扣头。
他又从后座的袋子里摸出一把小钳子。很快,平安扣便从崩坏的手链上卸下。
又被接到新的红绳上。
拉过我的手腕绕上绳结,男人为我扣好金扣。
长度正好。
我怔怔收回手,指尖轻轻拨了下修好的手绳。
埋在心底的一些久远的,不为人知的东西,也被偷偷修好了。
抬头看男人,我没有道谢,也没有说话。
胳膊抬起来,脱掉他披在我身上的衣服,又扯掉扎得乱七八糟的发圈。
指尖插-进微潮的发丝拨了拨,又慢慢将长发都捋到一边。
露出白嫩的耳肉和伶仃锁骨,纤长且脆弱。
身旁的视线定定注视我的一举一动,两腮的咬肌微微绷紧,又缓慢陷下去,用力地嘬了口烟。
摘掉唇间烧亮的红点,男人看着我,慢长地吐出烟雾
白烟缭绕,模糊他的面。
但我看到了。
那双黑眸沉沉郁郁,翻滚出欲-色。
我将手里的发圈还给他。
男人接过来,很自然地套到自己手腕上。
我盯着他的手。
“给我抽一口。”
他粗长的指动了动,指间落下细细的烟灰:“抽过?”
我摇头:“我想试一下。”
犹豫两秒,他将手里的烟递给我。
“慢点儿。”
我有些笨拙地捏在手里,最后挑起眼尾瞥他一眼,衔上烟轻吸――
尼古丁的味道直冲面门,我连连咳嗽。
指间的烟被夺走,我抬手抹被呛出来的眼泪:“你的烟好烈……”
男人没作声,垂眸看着回到自己手里的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