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晚上还约了人……”
男人刚搭上方向盘的手顿住,回头看我。
我眼睫颤了颤,声音更小:“我才想起来。”
他默了两秒,脸上没有表情。
“约几点?”
“差不多到点了。”我捞过身旁的包,拿出手机。
周颂十分钟前发来一条微信:
【乔乔,你在路上了吗?我现在在大学城附近,差不多半小时可以到。】
计算了下路程,我回复:
【我也差不多半小时】
手机扔回包里,我抬头。
男人已经转过身,半张脸落在内视镜里。
面上不露情绪,唯有垂低的眼目在鼻梁两侧投下两片阴鸷。
手伸到前面搭上他胳膊,我轻轻晃了晃,小声:“我这也是临时约的……”
男人反手握住我,粗粝的拇指在我手背上摸了摸――包容又谅解的意味。
“约哪儿了?送你过去。”他问。
我赶紧摇头:“不用了,我自己开过去吧。”
“对了,你把我车停哪儿了啊?”
他抬手指巷口:“出去过马路那商场地下 ,我有停车卡。”
“以后时间长别停露天了。”顿了下,他又道,“下次去宠物店叫我,我开车送你。”
我整理衣摆的动作一僵。
“……”
原来,他又早就知道了。
我嗔他一眼,抬手在他后肩上拧了把。
男人不疼反笑,又问:“我妹那幅画我拿酒吧去了,过去取上?”
“好啊。”我一口答应。毕竟,我是真心喜欢小姑娘的这份礼物。
他从前排推门下车,我弯腰摸索掉落的高跟鞋。
勾住鞋跟从座椅下提起来,拉开后排门的男人手里拿着另外一只。
他拿过我手里的鞋,将两只高跟都好好穿回我脚上,又揽我下车。
相拥穿过小巷,我们回到酒吧。
酒吧里的人变多了,男人的大手一路护在我后腰,来到吧台前。
“吃饭没?要不垫两口?”
“不用了。”我回答,高跟加成的身高抬起脸刚好够到他耳畔,“我和人约的就是宵夜。”
后腰上的手掌向前伸,在我胃上摸了摸又放开,人绕至吧台后。
从台下拿出小女孩的画作,他动作未停。
“包一下吧,好拿。”
“嗯,好。”
立在吧台前看男人弓腰翻找,我身后忽然有人扬声――
“乔乔?”
我怔了下,回身。
“周颂?!”
黑裤白衫的男人从吧台最近的那桌起身,快步向我走来:“你怎么会在这儿啊?”
我语塞,余光轻瞟吧台后的老板,不答反问:“你呢?”
“我几个老同学约的这边。”周颂走到我面前,金丝边框后的眼含着笑意,“正好,那咱们一起往餐厅走吧?到了刚好宵夜。”
即便看不见,我也能感受到背后男人深幽的眸光。
无形射线一般,密密麻麻戳向我的后脑勺。
旁边有人在喊周颂的名字,他询问我是否方便过去打个招呼。
我有些僵硬地点头,木然地被他带着往卡座走。
离吧台最近的那桌,就是刚才四个女生围坐酒吧老板卡座,现在换坐三个男人。
――全部衣冠楚楚,文质彬彬,一看便知和周颂一样,教育经历和社会地位均不俗。
三人绅士地为我腾出空座,周颂在我身边坐下,随即介绍我。
毫无意外地引起男人们或真或假地赞叹:
“A大的老师?太厉害了吧!”
“我就A大的啊,本硕都是,也没能留校。我们学校说是只要博士,是这样吗?”
“好像是吧。”我淡淡道,余光和注意力依然在吧台那边。
――男人在酒柜那边收拾东西。
一眼都没往这边看。
“乔乔三年前读完的博。”周颂替我答话,镜片后的目光里掩不住欣赏与骄矜。
“乔乔比我小两岁,不过上学时跳了两级,我们同年上的B大。”
“奥,我想起来了――”他身旁的男人接话,“我说上大学那会儿怎么喊你老喊不出来,一会儿说你妹有事要帮忙,一会儿又要跟你妹去自习。”
他顿了下,别有意味的:“我那时候还真以为是你亲戚家的妹妹,没想到是这样的,妹妹啊――”
吧台处忽然传来碎响。
我一惊,连忙扭头看过去。
红毛正招呼着服务生过来,手上拿着苕帚。
他们的老板立在后面,手上捏着一只断裂的高脚杯底。
破碎的玻璃尖角朝上,在灯光酒色下折射出冷光,打在男人有些僵硬的手背上。
他面无表情地盯着地面,手轻挥,一扬――
玻璃杯底坠地。
“啪啦”一声,砸得我心惊。
身侧,周颂皱了皱眉,收回视线。
“我爸妈和乔乔爸妈关系很好,两家人经常走动。”
他看我,唇角噙笑:“我和乔乔一块儿长大,也算半个兄妹了吧。”
接话的人也笑了:“这不就是青梅竹马么,怪不得这几年也没见你小子跟谁谈……”
我没说话。实际上,他们说的什么我都没听。
听觉和视力不听话地往吧台那边飘。
自始至终,吧台后的男人一个眼神都没递过来……
周颂适时结束话题:“好了,我们要撤了。”
他站起来,一手很自然地拿过我的包:“再不走小龙虾该没了。”
我也卡座里的男人客套道别,跟上骨科医生往外走。
没有再往吧台处看。
行至门口,周颂回头:“我喝了点酒,你喝了么,要不坐你车?”
我噎了下。
“我车停的有点远,还是叫代驾吧。”
“好。”周颂掏出手机,一边又瞟了我一眼,“你前面说和朋友约好就是来酒吧玩吗,你朋友呢?”
“……”
正不知道如何作答,背后便响起低沉的男音――
“夏老师。”
我呼吸一窒,裙边的手不自觉攥紧。
循声转头,高大的男人正立在我身后不远不近的地方。
他单手抄兜,面色隐在明明灭灭的灯光后,不辨情绪。
“乔乔。”一旁的医生先出声,目光询问我,“这是……?”
我嗓子眼发紧,艰涩开口:“晁晟,这家酒吧的老板。”
周颂镜片后的眼闪了下,恍然状:“哦,就是你之前说的朋友吧?”
我睫毛颤动着垂落。
不知道为什么,这两个男人的视线,谁的我都不敢接。
“……对。”
周颂颔首,随之亮出礼节性的微笑:“你好,我叫周颂。”
他看了眼身边的我,脸上的笑和语气都带上点主人翁的架势:“乔乔这些天在海城,麻烦你们这些朋友照顾了。”
“……”
晁晟定定看了周颂两秒,沉声:“客气。”
大概是比男医生高大半头的缘故,他看他时自带居高临下的睨态。
深幽的眸扫过我,唇边勾出细弧,没有笑意,反而显得讳莫如深。
“照顾她是我应该的。”
“……”
他又转向我:“你东西落了。”
兜里的手拿出来,带出一段卷成筒的报纸。
里头卷着的,应该是那副童画。
我抿抿唇:“谢谢。”
男人没有上前,胳膊朝我慢慢抬起来。
指尖在手心里攥了下,我走向他。
伸手接过东西,男人的大手依旧握在另一头,丝毫没有松开的意思。
我仰起脸看他。
他也在很深地看我,唇片几乎没动,低低吐出两个字音:“朋友?”
他自嘲般哼笑了下,嘴唇还是没有动,牙关里却漏出狠劲:
“朋友也可以吃你的□□么?”
第20章 好。
男人咬着牙的字音将落未落时, 舞台上的鼓点震起。
我的心跳得比鼓点还要剧烈。
血液全部往头上涌,大脑轰隆。
抽拿纸筒的手僵住,我仰面呆若木鸡地看着他。
很难说是刚才那句直白到刺耳的荤话, 还是此刻他的眼神更让我震动。
――我从来, 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眼神:
刻意地试探,用力地挑衅, 恶劣地戏弄。
还有……
还有被激怒后的不忿, 或者说, 是被刺痛后的一种反扑……
他一向淡漠的眼中, 居然会出现这么丰富的情绪。
在看着我。
全部,都涌向我……
“喂?您到了是么?好好,您稍等下啊。乔乔――”
身后,周颂的声音打断我混乱的思绪,又让我后知后觉的心悸:
晁晟刚才跟我说的话, 他都听到了吗?
他看起来神色如常, 握手机的手指向门外与我示意:“代驾到了, 咱们得快点。”
我讷讷“哦”出一声,手上下意识抽了下报纸筒。
还是没抽-动。
男人的手牢牢把控在另一头, 粗长的手指将纸张攥出褶皱。
目光缓慢上移,我看到了。
――他的眼与手传递着同样的信息:
他不想放。
纸筒是。
我也是……
“怎么了,有什么问题么?”周颂起疑出声,代驾催促他的手机铃声也再次响起。
我抿住唇,吸了口气。
“来了。”
无需我手上再用力,纸筒另一端的力道便松泄。
他最后很深地睨了我一眼。
不等我辨明那双黑眸里的意味, 高大的身影便消失在灯红酒绿中。
屏息的一口气纾解开来。
可为什么, 心脏却更加缺氧一般,一抽一抽的……
我转过身。
“走吧。”
一路跟随周颂走到停车处, 沉默地看着他跟代驾简短沟通,最后拉开后排车门护我上车。
黑色的奥迪平稳驶出酒吧一条街。路灯骤然明亮起来。
毫无来由的,我忽而想起那晚和男人坐在皮卡车里向海边开的场景。
那夜路上的灯很少,但我却不觉得黑……
咔。
男医生在旁边解锁手机。
“饿不饿?要不先看看菜单?”他扭头问我。
“你爱吃辣,我们点一半麻辣一半十三香的好不好?”
我看向车窗外。
“都行。”
周颂划动电子菜单的手指停下。
“那是什么啊?”
我回过头,发现他正盯着我手里的东西――报纸筒已经被我握折。
“哦,这个――”我将纸筒小心抚平,轻描淡写的语气,“是……别人托晁老板给我的。”
翻开身侧的链条包,我将手里的东西试探性地放进去――不够深。
纸筒拿出来重新握在手里,包内似有微弱反光――
四四方方的软金属小包装安静地躺在包底。
――是我在意乱情迷时,从他衬衫口袋里摸出来的那只。
他又是什么时候,放进我包里的呢?
“你跟那个酒吧老板,很熟么?”周颂突然开口。
我心头一跳,随即又有些恍惚。
我和他,很熟么?
熟的吧。
一个为我下厨,和我分吃一碗面的男人。
一个把我摁到车座上吻到唇肿腿软的男人。
一个轻易就能让我荡漾不已的男人。
怎么能说不熟呢?
但我又切实地感受到我们之间的距离感。
――两条完全不一样的人生轨迹,清晰地显示不会相交。
那晚走进“潮”,更像我的导航失灵,误打误撞闯进一场不真实的幻境……
“还行吧。”我合上包口,语气淡淡。
周颂气音轻呵出一声,含义模糊的。
我看向他:“怎么了?”
他摇头,不置可否:“就觉得挺稀奇的。你平时不怎么好社交的,圈子小。”
他凝视我,金丝边框后的目光好似在探寻什么:“有点意外你会和这类……社会上的人打交道。”
“……”
我没有接话,手指抚过身侧挎包的扣头。
“快到海大了。”周颂转开话题,视线朝车窗外示意,“我记得你上大学那会儿,老来这儿找好朋友玩。”
“这附近有什么想吃想喝的吗?我们可以顺道买上。”
“没什么想吃的。”我回答,目光在略过大学偏门的瞬间顿住。
出了那道门往里拐,顺着小道走到头,就是那家韩料小店了……
周颂也恰好抬手指向偏门。
――旁边的一家奶茶店。
“要不买杯奶茶带过――”
“抱歉。”
我闭了下眼:“我有点不舒服。”
他的胳膊僵了下,缓慢落回膝盖。
睫毛颤了颤,我转向周颂:“我们改天再一块儿吃宵夜,可以吗?”
男医生沉默地看我片刻,开口时语气关切:“哪里不舒服啊?要不去医院看下?”
我摇头,目光闪烁:“没事儿。就最近热,冰的吃多了。”
“那是不好再吃辣了。你住的地方有肠胃药么?”周颂一边问,一边让代驾调转方向。
二十分钟后,宝马停在陈嘉奕小区的马路对面。
周颂推门下车,快步走进街边的药店。
没一会儿,他拎着一塑料袋药回到车上。
“这个――”他拿出药板来一一交代他我,“回去吃点东西后吃两片。这个,睡前吃一片。别搞混了。”
“好好休息。明天要还不舒服再给我说。”
“……知道了,谢谢。”
我接过药袋,不太敢和镜片后的眼对视。
――害怕一眼即在医生面前泄露我装病的谎言。
下车后我穿过马路进小区,轻车熟路地回到陈嘉奕家。
陈总监还没回来,我将手里的药和画放到玄关,没有换鞋。
站在门口盯着黑漆漆的阳台怔过一会儿,我转身往外走。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