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米一堵的街道,司机骂骂咧咧地降下车窗。
涌进车厢晚风送来凉意,我这才意识到,天气已经不像我刚来海城时那样潮热了。
也是,还有一周,就要立秋了。
这个夏天马上要过去了……
出租停在酒吧街街头,下车后我熟门熟路地拐过两个弯。
远远看见站在“潮”门口的周颂。
跟着他走过吱呀作响的木地板,我又没由来想起第一次来这儿找陈嘉奕的那天。
那时候我怎么也不会想到,这间酒吧会成为除陈嘉奕家外,我在海城最熟悉的地方。
更没有想到,推开这扇门后,会遇见他……
骨科医生白皙的手为我推开木门。
明明只隔几日没来,我却觉得酒吧里的光影和音乐变得陌生许多。
陌生又熟悉的感觉。
垂低头往里走,我不看周遭――尤其没往吧台那边看。
周颂引我就位,正好是陈嘉奕第一次叫我来时坐的那个大卡座。
“我那几个老同学――就你上回见的那几个,知道我今儿生日,非说要热闹热闹。”周颂笑着跟我解释。
我当即松出口气――为着我俩不用独处,也因为这个地方可能是他朋友所选,而非他刻意。
“好啊。过生日嘛,热闹点好。”我附和着,一边抬眼四望,“他们人呢?”
――余光不听话地往吧台那边溜。
他不在。
视野所到之处,都不见男人的身影。
他今晚可能没来。
紧绷的心口微松,又重重沉坠……
“他们过会儿到。”周颂回答,镜片后的眼看我,“我们先坐一下。你想喝点什么?”
我垂眸不接他视线,拿起菜单。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感觉他那些朋友迟到是他特意安排的。
“不喝酒了,来瓶气泡水就好。”放下菜单,我拉开包链,从里面摸出一只长方形的包装小盒。
“生日快乐。”
周颂眼眸微怔,随即笑弯。
“谢谢乔乔!”
他接过我送的礼物,拆开黑色烫金的包装纸。
是一套钢笔套装。
商场临时买来的生日礼物,不很走心,但够实用。
“你们平时上班,不都会带两根笔么。”我抬手,在医生白大褂胸口的位置示意,“送一个正好给你别这儿。”
周颂摇头笑:“可不能别。你不知道,我们科室那几个就喜欢顺别人笔。”
肃白的指抚过纯黑的钢笔,他看向我,眼眸深深:“你送的,我要收藏起来。”
“……”
我扯了下嘴角,有些不自然地撇开视线。
周颂也很点到为止转移话题:“乔姨快回来了吧。”
“嗯,下周。”
他将钢笔放回盒子,闲谈家常的语气:“前阵子乔姨跟我妈打电话,说给你介绍的几个相亲对象,你都不太满意?”
没没料到他会说这些,我愣了下。
“嗯……还是觉得不太合适。”
周颂点头:“相亲目的性太强了。你的性格,不适合这种形式。”
我耸耸肩:“主要我爸妈催得厉害。”
他默然两秒,直直看我:“要不――”
“咱俩试试?”
脑中嗡出一声,我瞬间失语。
“……嗯?”
周颂笑了,半真半假的语气:“咱俩要在一块儿,夏叔乔姨就不会逼你相亲了。”
我怔然看着他,笑:“你当这是过家家呢?”
他一时没作声,颀长的指轻推金丝边框,脸上笑意稍淡:“乔乔,我们认识太久了。”
“我以前一直觉得这是好事:我们一起长大,对彼此的性格,人品,家庭都再了解不过。也早就学会了如何和对方相处。可现在我才发现,太过熟悉……其实也不好。”
我抿唇没有接话,放在膝上的手指微微攥紧。
他说得对,我们对彼此都很了解――比如,我了解的周颂一向是内敛的,温和的。
绝不会打直球的……
男医生温声继续:“如果,你愿意换一种模式和我相处,我意思是,把我完全当成一个异性来看待――”
他顿了下,看我的目光灼灼:“或许你会发现,其实我们很合适。”
“……”
偌大的卡座安静片刻,我缓声开口:“你怎么定义‘合适’呢?”
“合适就是……适合结婚吗?”
我的反问让周颂怔了两秒。
“也可以……这么说吧。遇见合适的人,我自然想和她长长久久。婚姻是我能给出的最长久,最牢靠的承诺。”
他凝视我,沉声:“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随时都可以结婚――”
“哐当”一声。
一扎啤酒连同气泡水被重重放到我们面前的桌上。
下意思抬眼,我看到搬酒的一双手。
――麦色皮肤,手背上青筋根根暴起,腕上戴着银色的蛇链。
心脏条件反射般抽了下,我连忙抬头。
只看到男人宽肩劲腰的背影。
他穿着那件我再熟悉不过的黑色坎肩,转身大步走开。
没有回头。
……
“是他吧。”
周颂的声音切断我起伏的心绪。
我转回眼,对上他幽幽的眸光。
“是因为这个老板,你才一直拒绝别人――拒绝我的吗?”
“……”
没有回答,也不知道该如何作答,我站起身。
“我去趟卫生间。”
避开吧台附近,几乎绕了酒吧一圈,我才去到后面的洗手间。
走到水池边拧开水龙头,冷水汩汩淌过手背,我抬头看向镜子。
明明化了妆,脸上却全失血色。
是因为周颂突如其来的直球么?
还是因为……
他?
不知道哪来的声音又开始嘲讽我,审判我:一个眼神都不愿意再给你的背影,至于么?
……
闭眼深吸了口气,我旋上水龙头。
湿答答的手随意甩了甩,我从裤兜里抽出手机。
屏幕上干干净净,只显示时间。
指尖点开微信,盯着列表愣过几秒,我又咔地摁灭手机屏。
扭身往外走――
“诶,小美女?”
“……?”
我回头,看见刚从男厕出来的男人。
不认识。但这个梳得油光水亮的大背头,又有点眼熟。
见我不说话,他笑着往我跟前进了一步:“不记得啦?咱们之前见过啊,就吧台那儿,你和晁老板――”
他嘴咧得更开,露出一个意味深长,和“小美女”这种称呼一样让我不适的笑。
我“哦”出一声,敷衍地笑了下,继续往外走。
他直接挡住我去路:“咱们这么有缘,加我个微信呗?下次一起过来玩啊。”
“……”
“我没带手机。”
油头男拧眉:“你刚才不还看手机呢么?”
“……”
我脸色冷下来:“抱歉,不太方便。”
说完我径直绕开他。可没走两步,胳膊突然被狠狠往后一扯――
“装什么啊你?”油头男的声音带出恼意,一只手抓着我胳膊肘,“加个微信都不行?”
我用力甩开他的手,心里一阵恶寒――他刚从厕所出来,还没洗手……
“你让开!”我厉声道,“否则我报警――”
“少他妈来这套!”油头男破口大骂,张嘴就是臭烘烘的酒气,“告诉你,你这样的,老子见多了!”
“前些天不还跟晁老板哥哥妹妹的么,怎么,今晚就换人睡了?”他歪头朝酒吧里示意,“那小白脸很有钱吧?一晚上给你多少啊?”
气血全部涌上头,我大脑轰隆。
偏偏又一句话都驳不出来。
――平时没碰见过流氓货色,我根本不知道怎么对付这类人渣。
见我不说话,他更加得寸进尺,抬手指上我脸:“怎么,给我说中了吧?”
“骚-娘们一个,还跟老子在这儿装清――”
污言秽语戛然而止。
还没反应过来,后颈便被带茧意的炙热握住。
熟悉的力道牵引我后退,高大的身形将我完全护在身后。
男人挥起戴蛇链的手,一拳打上去。
――动作快到我没有看清。
力度却是十足十的。
油头男一下就被打回水池边。
“哗啦”一声,水池上的镜子碎落。
油头男撑着池台站起来:“晁晟!你他妈脑子进水了吧!一个臭婊-子你还――”
话还没说完,他就又挨了一拳。
鼻血瞬间被打了出来。
油头男抹了把脸,也挥起胳膊:“我操-你――”
没等他近身,晁晟便抡起一脚,不偏不倚地踢中他肚子。
这一脚势大力沉。
――油头男仿佛失去重量一般,直接被踹进男厕里。
咚地一下,声音大的令人心惊。
被他砸到的小便池硬生生断裂,上面的水管立时爆开,水流四处迸射。
油头男瘫倒在湿地板上,缩成虾米样的一团。
晁晟大步迈进,单手将他从地上拎起来,狠狠怼到隔间的木板门上。
哐啷――
分不清是隔间门不堪重负的声响,还是皮肉与筋骨顿挫的动静。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想要开口劝止,却怎么都发不出声音。
我从没见过这样的晁晟,浑身上下都是戾气。
打起人来一言不发,却又狠又准。
原来这份让我依赖,令我心安力量感也可以这般暴戾――连胳膊上的每根肌肉线条都带着狠劲儿……
“晟哥――”
火红的头发从我身旁一闪而过冲进厕所,后面又哗啦啦涌进一帮人。
我脚下生根般立在原地,不知道里面是怎么处理的。
不多时,几个人连抱带拖地带着油头男先出来了。
他油光发亮的头发缕缕贴在额上,身上脸上都是水污。
还有血迹。
之后,红毛又带着几个人从里面出来。
人群散尽,我终于看到了他。
他身上也湿了,黑色坎肩紧紧扒在身上。
男人周身那股骇人的戾气已经收敛,高大的肩背微微塌陷,单眼皮垂睨地面。
目光下落,我呼吸猛地一窒。
他也受伤了么?
右手的手背连同腕际殷红一片,银色的链条都被染红。
也是在这一片血污之间,我才发现,除了那条蛇链,他手腕上还戴了别的东西。
――一根细细的,黑色的发圈。
心口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拳击中,钝痛阵阵。
我深吸了口气,迎上前两步。
“晁――”
他径直路过我。
目不斜视地走了出去。
第22章 停车场
我一下定在原地。
口中发不出一点声音。
心似乎不疼了。
可是变得很空。
空到我几乎感受不到它了……
“乔乔!”
是周颂的声音。
我扭头, 发现他正和那个离开的背影擦肩而过。
看见晁晟,他脸色晃了下,随即更快地走到我面前。
“出什么事儿了?”
“我刚出去迎人了, 回来才……到底什么啊情况乔乔?你没事儿吧?”
“已经没事了。”
提了下身侧的挎包, 我说:“抱歉,周颂, 我想先回去了。”
赶在他开口前, 我又低声:“我一个人就好。”
“……”
周颂没再说话。
直到我走出洗手间, 他依旧站在原处没动。
酒吧里歌舞寻常, 一切照旧。
似乎没有人注意到刚才那场闹剧。只有吧台旁的几个人见我出来,凑到一处咬了几句耳朵。
我忽略他们,目光打量四周。
没找到他。
余光瞥见惹眼的红发,我走过去。
红毛刚好挂掉电话,不等我开口, 他便快速道:“刚怎么回事啊姐?”
我沉默两秒, 简而言之:“那个男的骚扰我。”
红毛恍然“哦”声, 一脸“怪不得”的表情:“那傻-逼,就是欠收拾。早看他不顺眼了我们。”
摁了两下手机, 他笑:“我还是头回见晟哥跟人动手。早听说他是练家子,但还真没见他跟谁较过真儿……”
瞥到我的脸色,他又转开话题:“没伤着你吧夏姐?”
“没有。”顿了顿,我又道,“要是警察那边有问题,或者需要找律师的话, 我可以――”
红毛立刻大剌剌摆手:“用不着那。放心吧, 这点小事儿我们老板能搞定。”
我点了点头。
“他人呢?”
红毛摇头,嘴里的话烫舌头似的:“不知道啊。”
“……”
直觉告诉我他没说实话。
或许, 他刚才挂掉的电话就是晁晟的……
没再多问,道别后我往外走。
脚步不停地走到向下的楼梯口。
地下一如既往的没有光。
也没有人。
黑暗的走廊散发出霉潮气,我叩门的声音空荡荡地回响。
抹黑回到地面,我从包里掏出手机。
点开他的微信头像,被我删掉聊天记录的页面一片空白。
光标闪烁良久后,我删删减减地打字:
你的手受伤了吗?
最后怎么处理了啊?
那个人会不会再找你麻烦?
……
全部删干净。
最后,我只发过去三个字:
【你在哪?】
没有回复。
我等了很久,久到月亮都褪色,聊天框里依旧只有一个绿色气泡。
抬头望着墨黑色的天空,忽如其来的,我没由来一阵心慌。
这么大的一座城市。
这样便利的联系方式。
遇见,很容易。
不见,更容易。
一个转身,便能切断所有的连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