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时候走?”
“年底。”周颂看着我,笑了,“诶,你好歹装一下吧。未婚夫悔婚的桥段也不是这么演的啊。”
我也笑了。
笑着笑着,鼻子就有点酸。
“对不起……”我对他说,声若蚊蝇。
周松摇头:“强扭的瓜不甜,也不是瓜的错。”
“乔乔,上个礼拜我送你回家,你在车上睡着了,记得吗?”
我想了下:“唔。”
“当时我抱你下车,你迷迷糊糊抱住我脖子――你之前都没有主动抱过我。”周颂平静的声音顿住,目光直戳我。
“等你睁开眼睛看到我时,整个身体都僵了。”
“……”
我喃喃:“我……不记得了。”
他的叙述和我的记忆不一样――那天到地方后他要抱我下车,我正好醒了过来,就自己下去了。
不过我承认,那晚,我的记忆确实游移过几瞬――半梦半醒间坐在车里,我总以为自己要去海边;
醒来后一扭头,总以为自己能看到那条潮湿晦暗的酒吧街……
“我相信你不记得了。”周颂温声,“但身体的本能反应,是骗不了人的。”
“……”
我沉默,看着水杯里的茶叶根缓慢沉底。
他说得对。
身体的反应是骗不了人的。
可以牵手――但再也感受不到掌心相对的悸动。
可以拥抱――但再也听不到交织的心跳。
我似乎变成了一个吃斋念佛的女姑子,前所未有的清心寡欲。
可明明不是这样的啊。
三个月前的夏天,我还不是这样。
――只是接吻,我的心潮便会澎湃泛滥。
只看着他,我的基因都开始躁动荡漾……
“你还记得咱俩在酒吧碰见那次么?”周颂突然出声,“就海城那个酒吧。”
眼睫心虚地闪烁两下,我颔首:“嗯。”
“其实我看见了。那天你和他一进门,我就看见了。”
“当时我还以为自己看错了――乔乔,咱俩认识快三十年,我见你穿裙子的次数,好像没超过三回吧?”
“……”
我垂眸看自己松松垮垮的牛仔衫,无言以对。
“我一直以为你不爱打扮,更不屑于为男人打扮。但那晚我看见你,你穿得那么漂亮,一直靠在他怀里,整个人就感觉――”
周颂呼出一口气,笑了,笑意有点苦涩。
“感觉特别的,小鸟依人。”
“我从来,没见过你对哪个男人那样。”
“……”
是这样的吗?
原来我,原来曾经的我和他,在别人眼中是这样的吗?
我都不知道。
我宁愿不会知道。
过期的美好,最不堪追忆。
“是么。”我淡淡笑了下,半玩笑的语气,“因为他一米八八吧。换个人,我只能鸵鸟依人了。”
“喂。”身高一米七八的男医生轻“嘶”出一声,“怎么还人身攻击上了呢?”
四目交汇,我们相视一笑。
握手术刀的手在桌面上敲了敲,周颂缓声:“你和那人到底怎么回事,我不清楚。其实之前我一直想问来着,每次一开口,我就会想到那天你和他在酒吧的场景……”
“你和他在一块儿的时候,笑得特别开心。”
“回来后,你再也没那么笑过了。”
他起身,拿过椅背上的西服,朝我伸出一只手。
“乔乔,我真心希望你能幸福。”
看着他的眼睛,我深深呼出一口气。
“谢谢你,周颂。”
站起来,我回握住他的手。
“我也祝福你,能找到一个满心满眼都是你的女孩子。”
**
周颂去非洲的消息很快确认下来,我俩告吹的婚事也随之传到两家父母耳中。
夏教授还没来得及发火,另外一件更令他上火的事便发生了。
――我从学校辞职了。
这种离大经,叛正道的行为在我们这种书香世家是可以写进族谱的,然后每年过年都会被拖出来鞭挞一遍,以此警戒其余小辈。
但我发现自己好像不在乎别人如何评判我了。
就像我从学校辞职时,几乎所有人都以为我是因为被临时悔婚,情伤至极。
我也没有跟任何人解释。
就突然,不在乎别人怎么说了。
八级地震的怒火爆发过后,夏教授依然无法接受,或者说无法相信我就这么把铁饭碗扔了。
“你说啊,到底怎么回事你说啊!”他第八十遍这样质问我,“领导难为你?同事,学生那边对你有意见?有什么是不能说的啊?你说出来我才能帮你啊,爸爸去你们学校――”
“不是。”我平静打断他的话,“跟别人都没有关系。”
“是我自己的问题。”
“……”
夏教授瞪着我,等待下文。
双手握在一起搓了搓,我深吸了口气。
“爸,我根本不适合当老师。”
“我也不喜欢当老师。”
“那你喜欢什么?”夏教授嗤出声,“你想干什么?!想上天啊你!”
换平时,我可能早和他吵起来了。可不知道为什么,这次我并不恼,头脑和心情都冷静得出奇。
“其实我也不知道我想干什么。”我皱起眉,“我好像,从来都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
夏教授仿佛被噎了下,目光微晃。
我抬头看着他。
“从小到大,我的很多决定,都是你帮我做的。”
“小时候出去玩穿什么衣服,几点回家,上学时学文还是学理,填志愿时选什么专业――包括去A大,也是你要我去的。”
“这……”夏教授推了下镜框,“你是我女儿啊,我当然要为你打算了。”
“再说了,这样不好么?你这一路过来,安安稳稳的,少走了多少弯路啊。”
盯着茶几边垂下的桌旗,我笑了下。
“是,我是没有走过弯路。”
“我走的,一直都是你的老路。”
夏教授一震,嘴唇动了好几下,没发出声音。
“我不是说你这样不好。”我继续道,“爸,我没有怪你的意思。”
“我知道,这么些年你带着我,其实很不容易。”
看多了旁人丧夫式的家庭生活,我们家的情况正好相反。
乔总师一心为祖国发光发热,一年有大半年都驻扎外地。即便回家,工作也没断过。
爷爷奶奶姥姥姥爷都离得远,打我记事起,就是爸爸在带我。
小时候去幼儿园他给我编辫子,上学时给我做早饭,送午餐。
连第一次月经初潮,都是他教我怎么用卫生巾。
这么多年,夏教授给我当爹又当妈,付出良多。
我不能吃饱饭就摔了饭碗。
不能一边享受父母带来的便利和资源,一边抗拒他们的期许……
我从兜里掏出一张银行卡,放在桌上。
“之前打算一起首付,办婚礼的钱,周颂都还给我了。”
“学校边上的小房子我租出去了,以后租金会直接进你卡上。”
夏教授怔怔看着我:“你这――”
“我没有要和你们划清界限的意思啊。”我笑着说,“你不是总念叨我马上要三十,该懂事,该长大了么。”
“我确实该独立了。”
“所以,你不可以再帮我了,爸爸。”
我该走自己的路了。
或许会有很多弯路,会经过许多踌躇的路口,会在夜路碰上暴雨或大雾。
我可能会走得慢一些。
但我不想再沿着别人的路走了。
夏教授重叹出一口气。
“你是不是想得太简单,太乐观了点?不上班,不要租金,不要我管你,你怎么生活啊?你连饭都吃――”
“行了。随她吧。”
我循声回头,看见妈妈从楼上下来。
“咱俩管不了她一辈子的,老夏。儿孙自有儿孙福,她的日子让她自己过。”
她把汤碗放到桌上,看着夏教授笑。
“我已经和上头说了,回去忙完这一阵,明年我就退!老夏,咱俩也该好好过咱们的日子了。”
夏教授看着老婆,镜片后的目光闪动不停。
最后瞥过我一眼,他又叹出口气,不说话了。
妈妈转向我。
“当年我进研究所的时候,除了你爸,家里人都不同意,说这行太累,做研究太苦,还经常不着家。”
“说我一个女人,以后总要结婚生孩子的,得顾家,就得选条轻松点的路。”
“后来我才明白,女孩子,不论选哪一条路,都是不容易的。”
“妈这辈子走的这条路,确实不轻松。对你,对你爸爸,对这个家也亏欠很多……”
她顿住,抬眼的目光很坚定。
“但我不后悔。”
“所以乔乔,只要你不后悔就好。”
她抬手摸了摸我脸颊,笑了。
“想好了,就朝前走吧。”
“……”
我抿住唇,慢慢垂低头。
泪如雨下。
伸手抱住妈妈,我闭上了眼。
“谢谢你们。”
“爸爸妈妈。”
**
我彻底闲了下来。
人生突然空出大片无所事事的时间,其实并不是一段多愉快的经历。
墨守成规的社会时钟之下,落后或者逆行的人,总是难逃焦虑与挫败感的。
尤其在年龄逼近三十的关口上。
但这也全非坏事。
现在,我终于有时间,有心力来自己好好相处。
开始调整黑白颠倒的作息,能够早起和爹妈吃顿早饭,帮夏教授洗洗碗,再陪乔总师浇浇花。
开始尝试运动,好好锻炼身体,去游泳,去骑车,去散很远的步。
开始看到许多以前没见过,或者说习以为常到被忽略的风景:傍晚的夕阳,花坛里的红叶,隔壁喜欢和主人捉迷藏的小狗,以及夏教授鬓角冒出的白头发……
一年的最后一个月,陈嘉奕破天荒修了半周的年假,开车来平城找我。
我俩一起回了趟十年前的母校,混在一群穿校服的中学生里,和他们一起喝校门口的奶茶,买晚自习后的烤串。
“你之后,有啥打算啊?”陈嘉奕边撸羊肉串边问我。
我吞下一口奶茶,在冷风中呼出白气。
“还没想好。”
“那就别着急找工作。”
我点头:“我算发现了,我是真不适合当老师。”
“但你要问我我适合做什么,我好像,也不清楚……”
“你喜欢什么啊?”陈嘉奕问我,“你觉得,你最擅长做什么?”
我皱起眉,目光慢慢聚焦前面穿校服的高中生。
“读书,考试。”
陈嘉奕“噗”地一声笑出来,而后又认同点头:“你确实很会读书。”
“以前上学吧,你说谁还没个弱势科目――除了你!你丫就是个六边形战士,太可怕了我靠。”
擦掉嘴边的辣椒,她偏头回忆两秒:“我记得当初高二分文理科时,你本来是要跟我一块儿学文的是吧?”
“唔。”
“那你后来咋又去理科班了来着?”
“我爸让我学理呗。”我拿过她手里的一串鱿鱼,“说理科好拉分。”
“但你文科也很牛的啊――哎,你那时候为啥一开始想学文呢?”
咀嚼的动作停住,我很慢地阖了下眼。
十几年前沙粒般的场景,居然还是能够拼凑出记忆的碎片。
“咱俩那时候看过本书,叫《撒哈拉的故事》,你还记得么?”
“奥――”陈嘉奕嘴里呼呼往外冒白气,“对对,想起来了,你当时可喜欢那本书了!”
我点头,轻笑:“当时就想着,自己要是也能像三毛一样就好了,当一个作家,去很多地方生活……”
陈嘉奕也笑:“是,我都差点忘了,你以前也是个文艺少女啊。”
“哎,你想过再回学校读书吗?反正你这么会读,再念个学位出来也不错。”
我点点头,又摇头。
“说真的,我还真挺喜欢读书的,但我不想再在学校呆了。我活了快三十年,二十五年都在学校里……”
我慢而长地呼出一口气:“我也想去别的地方。”
“想去哪儿?”
我耸耸肩。
“还是不知道。”
“那就先想着。”陈嘉奕说,“反正这个世道,你这样大学霸怎么都饿不死。慢慢来,也没有关系。”
“其实说实话,我还挺佩服你的。在一个所有人都觉得咱们应该安稳结婚的年纪,推翻一切重头来,不是谁都敢的。”
她伸手摸我头发。
“我们家小乔乔,真是好勇敢哦!”
我拍开她油乎乎的爪子。
“光佩服没用,你要养我啊陈总监。”
“没问题!”陈嘉奕拿起手机,“要不我现在就给你转点?”
我笑着摆手:“不用。跟你闹着玩儿呢。”
“真不用?跟我可别客气啊。”
“放心。”我摁下她手机,“这些年我一直有存钱。之前的奖学金也基本没动过。”
“成。”陈嘉奕拍着胸脯保证,“哪天你要真吃不起饭了,就直接来找姐,就跟夏天那会儿一样,什么都不用带!”
我轻笑出声。
心脏忽然又被探出头的记忆狠狠创了一下。
夏天那时候……
其实,也还不到半年。
但我为什么会觉得那样遥远呢?
远到那些事,仿佛发生在上辈子一样……
陈嘉奕将我的脸色尽收眼底,欲言又止半晌,她轻声开口:“你和晁晟,还有联系么?”
原来我的心依旧可以跳得紊乱。
――在听到他名字的时候。
我摇头:“没。”
“我听小郝说,他把那个酒吧转出去了。那边生意不一直都不错么,想接手的人还挺多的。前阵子我们聚会又去过一次,感觉……没以前好了,生意也不如从前。害,我也说不上来……”
我没吭声。
脑海中的回忆如暗夜河床一般,不停歇地冲刷我麻痹的心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