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那个红头发服务员,你记得不?他说晁晟去外地不在海城了。具体在哪儿,干啥,他也说不清楚……”
头顶,一小片枯黄的树叶打着转飘下来,落在我的肩膀上。
我拿掉肩上的落叶,又将吃完的签子掷进桶中。
“哦。这样么。”
陈嘉奕没再说话。沉默着吃完剩下的烤串,她忽然很沉地叹了一下。
“其实我挺后悔的。”
“前段时间我就在想,要是我当初不那么积极泼你冷水,不那么快给他下论断的话……”她抬起眼睛,试探性地看我,“你和晁老板会不会……”
我笑了下,轻轻摇头。
“和你没有关系。”
盯着店门口火炉上翻烤的肉串,我很低声:“是我自己的问题。”
在那个潮湿而炎热的夏季,我遇见了他。
他托住了我。
一个混乱又无力的我。
我却没有牢牢抱住他。
我连独自站立的能量都没有,又怎么能够抱紧他呢……
“有缘无份吧这就是。”陈嘉奕吁出口气,“过去了,就往前看吧。”
我应声:“嗯。”
我想,我正在攒聚前行的力气与勇气。
回首看,亦不后悔。
有的人,能遇见,就已经很不可思议了。
**
年末的最后一天,乔总师离家去工作了。
送她去机场后,我没有原路返回。
Cooper掉头跑上通往海城的高速。
和夏天过来时一样,不过两小时,车便抵达海城的市区。
我没有去找陈嘉奕,独自吃过午餐后,沿着主街道慢慢开。
明明也没开过几次,明明都过去这么久,这条路,我居然还记得一清二楚。
大概是冬天淡季的缘故,酒吧街的人少了很多,停车的地方不过寥寥三两辆。
这里也不像夏天时那般湿泞逼仄,薄雪覆盖后的街道,居然透出几分与灯红酒绿完全相悖的平和静谧。
拐过两个弯,我停在那扇大门前。
也变了。
蓝色的“潮”字霓虹灯消失了,锈迹斑驳的铁门紧紧闭着,上面挂了把大铁锁。
黑漆在门上潦草画出个“转”字,后面坠着一串电话号码。
盯着这扇门看了一会儿,我呼出一口气,抬手紧了紧脖子上的围巾。
转身离开这里。
下午的时间一向好打发,我去了酒吧街附近的那个商场。
去过两次这里的地下停车库,商场还是第一次来。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咖啡店里一杯拿铁,一本书,便消磨掉好几个小时。
快到晚饭点,我拿出手机,给夏教授发了条晚上不回去的微信。
乘电梯下到负一层超市,我买了不少东西。
提着大塑料袋走回车里,我打开导航地图。
好几条路线。
Cooper驶出地下停车场,在保安房旁刹住。
小房的窗户开,保安探出头来。
――还是上次的那位。
我开口:“叔,劳驾问下,这边去海边的话,怎么走最合适啊?”
“海边?”他抓了下半秃的脑袋,“你走省道,或者快速路都行啊。”
“那边有个灯塔,”我继续问,“你知道具体在哪儿吗?”
“什么灯塔?”保安大叔面露迷茫,“没听说过。”
我颔首:“好,谢谢您啊。”
“这个时候你去海边,玩啊?那儿可冷了!”目光下移看到我的车,保安愣了下,又猛地抬眼看我。
“哎,你是――”
我朝他笑了下,升起车窗。
晚高峰已过,路上车流渐少。
Cooper一路畅通地开出城区,我点开歌单。
那台旧皮卡里淌出的旋律,现在是我一个人开车时最常听的音乐之一:
……不用看了没人管我一个人的生活
一个人去生活,一个人也可以快活
给你讲讲我的故事你可能没听过
失信,失望,失恋,失落
我坐在你身后,烟熏着我的头
我快要睡着了,你会不会冷呢
这样的小城市 ,我不会来几次
小城市的故事,黑夜里曾相思……”①
海岸线绵延,无名的灯塔并不好找。
他提过的那句“拆迁的小渔村”成为唯一的线索。
搜索引擎中找了一圈,又问过几个加油站的工作人员,终于开到正确的目的地。
已经下半夜了。
时间似乎只有在这里才是静止的,一切依然是记忆中的模样:
墨黑色的海浪翻滚不息,在低温下卷出一层又一层的浪花。
灯塔矗立在一旁,只不过我在车里坐了很久,也没有见它亮过……
拿过后排的购物袋,我拿出从超市里买来的辛拉面和酒精小锅。
学着他以前的模样,体贴地喂饱自己。
一口气吃干净热气腾腾的面锅,前额和后背都冒出细密的薄汗。
我拧开矿泉水瓶,朝车窗外远眺。
海天交接的地方,黑暗正在一点一点后退。
所有能穿的衣服全裹在身上,我推门下车,缓步朝海边走去。
没过多久,至少比我预计的等待时间要短,我看到了。
――新年里的第一道曙光。
冬日里的朝阳格外有力量,一眼便让人心生希望。
漫长寒冷的黑夜退散,一切都是温暖而明亮的。
绵长的光束忽而扫过海面。
――沉寂一晚上的灯塔,终于亮了起来。
我热泪盈眶。
双手合十,我低下头,许下新年,也是有史以来的第一个愿望:
希望晁晟,心想事成。
第27章 你的名字
春节过后, 我卖掉陪伴自己两年的Cooper。
换成了一辆国产越野车。
是个有些冲动的决定。
说是一时兴起也不为过:或许是因为越野车黑武士一般的外形,让我一眼便想起那辆和它同色的皮卡。
又想起他――也和他一样结实高大,硬派十足。
或许是因为, 想要去远方的想法越来越强烈, 尤其那天下午在咖啡馆重读《撒哈拉的故事》后,我好像又变成了高中时代的十五岁小女孩, 对未来, 对远方充满热烈的向往与好奇。
好奇, 向往, 热烈――我的生活中,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这样鲜活的情绪了。
这是个好兆头。
还因为,那晚去海边的短途给了我一些信心。
原来,一个人在路上也不孤独。
原来,我也可以很体贴地照顾自己。
原来, 远处的风景这样美丽, 能够疗愈人心。
我想看见更多这样的景色。
那就出发吧。
夏教授意外很支持我:“出去散散心, 总比成天呆家里好。”
我临走的前一天,他半晚上没睡, 将越野车的后备箱装得满满当当。
清晨,我披戴倒春寒出发,一路南下。
你有过鱼入江海,鸟上云霄的感觉吗?
前所未有的开阔与自由。
忘记时间,没有目的地,一路走走停停。
我像其他游客一样, 去各个景点买票参观, 拍照打卡。
去品尝当地的特色美食,网红小吃。
我也会在老城旧巷里短租, 像本地人一样赶早集,逛菜市场。
看一看新鲜的瓜果蔬菜,听一听不同方言的讨价还价,都是我以前不曾注意过的烟火趣味。
很多时候,我的生活和以往并无不同――吃饭,看书,出行,逛街,看电影。
但或许是因为周遭的风景是新的,一切就都是新的了。
我也是新的。
我发觉自己有了一些变化。
变得快乐不少,看见一朵在春雨后偷偷盛开的山茶花,也会举着手机开心地拍很久。
变得坦然不少,越来越不在乎旁人如何置喙我从高校辞职的决定,也不再为三字开头的年纪焦虑。
变得敞开了许多。
愿意主动联系失联已久的老朋友,也会尝试结交一些新朋友。
我在慢慢改变。
改变,也给我带来了意想不到的经历。
夏日伊始,我联络到了一位老同学,她和我,还有陈嘉奕在高中时是很要好的朋友。得知我这次出来的契机后,她介绍我认识了一位在藏区旅居的女作家。
――我窥探到了自己少女时期最为向往的生活。
那是一个巴掌大的藏族小镇,镇上全是藏民,他们头上编着五颜六色的小辫子,每个人的都脸上红红黑黑的。
那里的基础设施很落后,水电网都不便利。
――但却有最为纯净的湖水与空气,以及触手可及的,无边湛蓝的天空。
知道我以前是平城高校的老师后,小镇上唯一小学的校长立刻请求我给当地学生们做一段时间的代课老师。
他三顾茅庐,情真意切的。
我心一软,同意了。
其实我很不擅长和小孩相处,也从没教过这样的学生。
上课时,他们全都仰着小脸,兴奋又紧张地望着我。下课了也喜欢围着我转,会想法设法地送我礼物,有时候是自己编的头绳,有时候是从家里带的牛肉干,或是一把从湖边采来的油菜花。
这边孩子没资源,基础不好,教起来挺费心思。
我发现我比自己以为的有耐心。
而且,我好像不像以前那样排斥当老师了……
离开的那天,全镇的人几乎都来送我。
他们又哭又笑地跟着我的车走了很久,用各种礼物塞满后备箱甚至后座。
我答应他们一定还会再来。
傍晚时分,我的越野车驶出藏区。
赶上一场洋洋洒洒的骤雨。
雨水与高温结合,蒸腾出一种独属于夏夜的,潮湿而黏腻的亲肤感。
这种暧昧的感觉扒在我的皮肤上,也唤醒我心底的记忆。
好快啊。
已经过去一年了……
曾经,他化身夏夜的潮水向我涌来。
我以为水下不过一叶浮槎。
直至夏潮褪去,一个更为广阔的世界呈现在我眼前。
――原来,我的人生是一片旷野。
**
我回到家的第三天,藏区认识的作家发表了她的新短篇――女主是我。
她写下了我从大学辞职出来旅居的心路,还记录了我在藏区的种种。
这篇文流量和反响都很不错,不少读者从她哪儿摸到了我微博,嗷嗷待哺地朝我要“后续”。
我的古早文艺梦复苏,熬夜写出万字贴上去了。
读者都是小天使,冲着我那高考作文水平的游记就是一顿夸。
我在一声声赞美中逐渐上头,一发不可收拾,很快又写出了过去大半年里去过的各种景点的攻略,不同城市的美食,探店,排雷等等。
有几篇流量居然很不错,我那常年自嗨的微博粉丝很快突破五位数。
春节前夕,我收到了一条特殊的私信――某日化品牌希望我和他们合作,在微博上宣传他们的新款洗发水。
给出的推广价不高,我却异常兴奋。
――因为看到了一条从未设想,却在我面前徐徐铺开的道路。
那个春节,我看遍了各大平台的旅游博主,咨询了很多做媒体和营销的朋友,开始尝试运营一个属于自己的自媒体账号。
年过完,我又出发了。
陪伴我的除了黑武士越野车,还多了一台相机。
我去到了更远的地方。
生活和去年一样,各处旅行,短居。也很不一样――我花了很多时间和心思写文案,整理照片,剪视频。
比高考时还要用功。
学习应该是一种互通的能力吧,我能像抓考点一样抓准热点。
我也是幸运的,发布的笔记,视频流量都还不错。运气顶好的时候,也出过爆款。
年底,我开车回家跨年,媒体账号带来的收益已经差不多和我辞职前的工资齐平。
第三次出发,我没有开车。
飞机载我飞向地球的另一端。
除了推广,我陆续收到了一些酒店,旅行社的赞助,让我能够任性大胆地跳伞,在热气球里看夕阳。
也能潜入大海追海龟,看鲸鱼。
又是一年夏天。
我回到之前去过的藏区,给孩子们当了整整一个盛夏的老师。
之后,在作家姐姐的牵线下,我出版了第一本属于自己的摄影游记。
夏教授自掏腰包买了好几十本,把我的摄影集摆的到处都是,家里一来人他就得瑟。
用我妈妈的话说就是:“你爸爸以前很满足家里有个会读书的女儿。但现在这个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女儿,更让他自豪。”
除夕,亲戚们在我家聚餐。
我这个一度离经叛道的反面案例,现在也算翻身把歌唱,成为家里走出体制内,“自主创业”的一号典范。
吃完饭,堂弟凑我跟前问:“姐,你是不打算开春后带我大伯大妈出去玩呢?”
我忙着观测自己最新发布的视频数据。
“唔。”
“把我也带上呗?”他一脸谄媚,“我给你们拎包!”
我看他一眼,笑:“你不要准备考研么?”
“我回来再复习嘛,先跟你们出去――”
“去什么去!”二婶直接摁死他的念想,“你给我老老实实在家看书!”
二叔接上:“我们可不给你钱啊。你好意思一路跟你姐混吃混喝?”
夏教授从电脑后面探出头:“小宇,我给你找个活儿吧。等你考完研,就有钱跟你姐去国外潜水玩了。”
堂弟悻悻的:“什么活儿啊?”
“我下学期要带一个企业家课程,开学后你每周日来给我当助教,怎么样?”
堂弟撇撇嘴:“那个班啊……我不想去。”
“那里头都一群土大款……”
“诶,你这孩子――”我姑姑插话,“你知道你大伯那班一期学费多少么?你以后毕业年薪都不一定有那么多!”
“就是,还说人家土大款。”我小表妹接上话,“你要真那么清高是金钱如粪土,怎么刚才还一直追着姐姐问接一个广告多少钱呢?”
被几张嘴一起怼,堂弟急了:“那,那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