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今日心情不太明朗,没力气跟这老头吵架。更何况这里是东宫,若是在宫门前吵架,被人传了出去,只会败坏了宋桢的名声。
她的嗓音平静无波,但却很坚定。
“把你的脚,从我的帽子上,拿开。”
徐磊见她好似在压着怒火,瞬间来了劲儿。
自从跟着太子去了趟钱塘,这小蹄子就在朝堂上颇受赞誉,深得殿下优待。而他的孙侄女郑雪儿却在厨房烧菜。
他正愁怎么揪出她的把柄,好在朝堂上参她一本呢。
顿时小胡子一抖:“你方才冲撞了本官,竟一句道歉都没有。此则你无德。这官帽,你不把它戴好,竟然随意脱落。此则你无状。本官好好走着,你的帽子滚过来,挡了本官的路,你却理直气壮,咄咄逼人命令本官把脚拿开。此则你无理!”
他说了这么长一串,喘了口气,继续道:
“你一介无德无状无理之辈!竟然还有脸在东宫任职!还修改律法!只怕你改出来的律法教化出来的女子,都只会跟你一般德行!”
等缕缕晨光中不再有徐磊横飞的口沫,秦忘机才面无表情对上他凶巴巴的视线。
“您说完了?”
徐磊正期待着她跟自己对骂,正凝神静气准备下一轮的攻辩。
结果她云淡风轻只说了这么简单一句。
那感觉,就像卯足了劲儿却撞上了一坨棉花。
不等他有所反应,秦忘机又讥笑着,道:“这世道,女人就是比男人低一等。大人,这句话不是您自己说的吗?”
“……”竟拿他的话攻击他本人,徐磊一时无语。
“所以您为何要对下官一介女子,抱有那么多的期待呢?”秦忘机又道。
徐睿一个三品老官员,在东宫门前骂得口沫横飞。而秦忘机一个七品小女官,面对他的诘责,却不动如山。
两相对比,徐磊顿觉羞惭。
就在这时,秦忘机突然迈步,朝他逼过去,只是笑容却变柔和了。
“你你……你要作甚!”徐磊被她逼得连连后退。
秦忘机唇角的笑容更加妩媚,看看自己衣裳上被撞出来的褶皱:“大人,您方才先发制人,不过是想掩饰一个事实。”
“什么事实?”
秦忘机脚步未曾停下:“方才,是您,故意撞上来的。”
她目指自己胸口的起伏一眼,徐磊的目光也跟着看去,只一碰他就像烫到一样错开视线。
“魅惑君上,你你、你来东宫根本就是为了魅惑君上!”
秦忘机笑着从头到脚打量他一遍,徐徐说道:“您这样的,还能官居三品,魅惑君上的本事也不差嘛。”
“你!”徐磊大叫一声,食指同时指向她的鼻尖。
就在这一刻,秦忘机脸上的笑容陡然一收,一翦秋水里顿时泛出盈盈泪光。
只是,眼角余光一瞬不瞬朝周围打量。
他们的冲突持续了这么久,周围早就围上来一些禁卫,不过见他们之间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肢体冲突,辩论也不激烈,便停在那,开始看热闹。
秦忘机见时机已到,下面这句话故意提高了音量。
“徐大人,就算您威胁我,我也要让殿下替我做主!”
一手捧着自己胸口,一手捂着口鼻,孱弱的肩不住地颤抖,哭得我见犹怜,只是谁也看不到,她嘴角那抹狡黠的弧度。
徐磊心道不好,赶紧退开几步,冲着周围的禁卫大喊:“我没有,我是清白的,是她自己撞上来的!”
禁卫们顿时面面相觑,好像瞬间明白了什么。
没想到徐大人一大把岁数,还想吃小女子的豆腐!还恶人先告状。
一个个面上顿时浮现嫌恶之色,七嘴八舌开始议论。
这时,一道沉静的嗓音在人群中响起,打破了嘈杂的氛围。
“徐大人。”
*
东宫主殿。
昨日侯府送来秦忘机的告假书,宋桢正好奇她是否得了什么急病,正想想个法子夜潜侯府去探看,没想到今日她竟然来了。
身子不适,还坚持来上值。
看来是真喜欢此次给她安排的公务啊。
唤人吩咐厨房,准备一味滋补药粥,并点了秦忘机最爱的几道菜。
忽见殿前起了冲突,禁卫们开始聚集起来。
便派惊云前去查看。
惊云打听完回来,将事情的前因后果汇报给了他。
听到徐磊故意撞秦忘机,宋桢顿时放下手里的书,冰寒的眸射向惊云。
“他撞到她哪儿了?”
惊云正色回话:“应该是手臂。”
宋桢这才舒了一口气。
有一种男人,长得道貌岸然,可即便老了,心里却一派肮脏。幸好撞的是手臂,否则打断他的猪手。
德行有亏的人,还敢来诘责别人?
这老东西也该滚回老家种地了。
“让人跟着他,将他的行踪都记下。”
“是。”
吩咐完,宋桢犹觉不放心,毕竟官大一级压死人,何况徐磊大了秦忘机那么多。
放下书,示意近卫不要惊扰他们,悄悄靠近了冲突的地点。先是听见,秦忘机引用徐磊的原话反讥他,倒没觉得意外。她的傲骨,他可是领教多次的。
又听到徐磊说她魅惑君上,本以为她又要讽刺回去,谁知她竟然反应平静,丝毫没有受辱的羞愤。
让他更加惊诧的是,她竟然也学会了故作柔弱,去赚取舆论的制高点,诬陷一个比她资历老那么多的大臣。
“徐大人。”
众人听见宋桢的声音,纷纷跪倒在地,徐磊惊得一双眼珠子瞬间鼓了出来,愣了一瞬也跟着扑通一声跪下。
秦忘机的反应最有意思。
她那番矫揉造作的作态,和那点可怜的哭声,在看清他脸的瞬间,立即收住,一张脸顿时板正起来,低垂的眼在脚下飘来飘去。
窘迫的样子,就好像被人戳穿了谎言。
方才说要找他讨公道的人是她,怎么这会儿他来了,她倒不吱声了?
宋桢在心里嗤笑一声,冷冷看着地上的徐磊。
“高祖曾言,天下先有父母,而后有黎民;有黎民,而后有君臣。连高祖都敬爱百姓,徐大人身为长者,却要在一个小辈面前卖弄资格,欺之压之?”
“徐大人,您是想违背祖宗家训吗?”
这一席话仿佛一记重锤,将徐磊的头压得越埋越低,最后,他直接是五体投地般伏跪在地上。
教训完这个老东西,宋桢才深深看了秦忘机一眼,飘然离去。
昨日,和萧行一又闹了不愉快,秦忘机本来心情不佳。
所以徐磊今日算是撞她枪口上了。
本想让他在大庭广众之下好好丢个脸,没想到宋桢还亲自出来帮她撑场面。
看着他远去的背影,秦忘机的鼻头陡地一酸。
去沁园,将一心的负面情绪抛之脑后,潜心处理公务。
午膳时,却来了四个太监。平日来布菜的,只有一个。
正意外间,便见宋桢迈着大步,走进了院中。
太监们垂首布菜,秦忘机赶紧起身行礼,礼毕,看着那满桌的菜肴,不解地问:
“殿下怎么来了?”
“想你,便来了。”
从未见太子殿下如此温言软语地说话,几个太监不约而同地停下动作,不过仅过了极短暂的一瞬,便又十分默契地继续,而且手脚更为麻利。
太监们快速布完菜,躬身行礼过后,便退出了院外等候。
宋桢已经走到桌边,撩袍坐下。
秦忘机仍垂目看着地板。
“殿下,这样不合规矩。”
她又不是太子的妻妾,怎能堂而皇之在这东宫跟他同桌而食?
第50章
木屋
丽嘉
门前的紫阳花比起前些日子, 又饱满了一些,此刻正在风中摇摆。
宋桢盯着看了少顷,收回了视线, 落到秦忘机身上。
“孤的事,谁敢置喙?”
语罢,拍拍身边的座位,放软了语调:“坐到孤身边来。”
那座位离他过于近了,秦忘机踟蹰了瞬, 最终还是走了过去。
宋桢满意,正欲展笑, 便见她坐在了隔壁的座位上。
看着两人中间那张空位, 他的脸一冷,又无声地盯了她须臾。
最后无奈地轻叹了声,主动挪到了她的身边。
秦忘机一惊, 扶着桌子就要起来,就被他的大手按住了膝盖。
“不许动。”他盯着她, 眸色晦暗。
秦忘机有如被烫到一般避开他的视线,真的没再乱动。
桌上摆着黄金乳酪,蒸羊羔,清炒时蔬,还有一道红亮亮的东坡肉。东坡肉是在钱塘时吃过的, 宋桢留意她特别喜欢,便借口自己喜欢, 从父皇宫里要了一个会江南菜的厨子。
其实宋桢本人, 并不太喜欢那种甜腻腻的口味。
最中间摆着一只砂锅, 里头便是他特别嘱咐的那道药膳。
宋桢端起碗,盛出一些, 用勺子搅了搅,舀起一勺又吹了吹,送到她嘴边。
秦忘机连忙伸手去接碗:“殿下,我自己来。”
宋桢盯着她的脸,眉头一皱,把碗收了回来。
冷着也不行,哄着也不行。她为何就是不肯喜欢自己?
把勺子放回碗里,没再说话,就那样盯着她。
秦忘机被他看得不自在了,终于试探着把目光移到他脸上。
他眼睛里好像有微微的怒火,但是纵然有怒火,看着他的脸,她的心跳却忍不住加快。
他真好看。
只有在兖州那几日,还有钱塘那半月,在那段忘了身份的时光里,她才敢肆无忌惮地观察他。可这里是东宫,他是皇太子。自己曾在心里暗暗发过誓,这辈子都不要再趟帝王家的浑水。
她晃了晃头,想要把脑子里那些香艳的画面甩出去。
一勺吹过的粥,又递到她唇边。
“张嘴。”宋桢沉声命令着。
不行。
他是太子殿下,这样做有失体统。
她咬紧了下唇,坚定地摇头。
宋桢真是不明白她到底在拗些什么,怒气又上来,沉下嗓音,把方才的话又说了一遍:“张嘴。”
也许除了她,再没人敢这般三番五次违逆他的意思,秦忘机理解他的怒意。
她没觉得委屈,只是伸出双手,掌心向上,小声请求道:“我自己来。”
忽然听见一声瓷器碰撞的脆响,是宋桢把勺子扔进了碗中。秦忘机皱着眉,又听见他迅速把碗放到桌上。
在他强有力的大手抓住自己双手的刹那,她的眉头紧紧锁在了一起。
违逆他,就好像在老虎头上戏耍。
这只老虎凶起来,虽然不会吃了她,却也很吓人的。
然而想象中的惩罚没有来,宋桢只是抓着她的手,惊疑的目光从上面已经不怎么显眼的伤痕一一扫过,问她:“怎么回事?”
秦忘机张了嘴,却没发出一个音节,然后又闭上。
她的眼眶却不受控制地一热。
就算在她最为叛逆的十四岁,她不顾父亲的劝阻坚持要跟宋桓在一起,父亲怒极,却也未曾对她说过一句重话。更不要说动她一下。
哥哥更是无限宠她,替她背了所有的黑锅。小时候有一次,她调皮折下了父亲最爱的那盆腊梅,导致它枯死,害得哥哥被父亲抽了鞭子,屁股肿得趴在床上,一个礼拜才下床。
母亲更不必说了。
可是她还未嫁进门,表兄竟然推她。
她想不出他推她的理由。他是为了那日马车上的事情生气?觉得婚事已定,所以暴露本性?
那一瞬间,他看她的表情,是那么厌恶,是那么凶狠。
那种感觉,就好像她的心被人狠狠地掐了一把。
“问你呢,为何不说话?”宋桢握着她的手,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
秦忘机回神,垂下眼睫,想要遮住里头的泪。
宋桢见她这样闪躲,立即大胆猜测:“是那草包?”
秦忘机攥紧了手指,却急忙道:“不是!”
她的反应太过于激动,宋桢一下就识破了她的谎言。
“混账!”
呵斥了句,他又命人进来,即刻去拿消肿祛疤的药膏。那太监生怕惹他更不高兴而因此受罚,所以不到一刻钟,便把药拿来了沁园。
这空当,宋桢只是看着屋外,看着院墙边的月季在风中懒散地摇摆,只字未发。
太监的出现,打破了屋中的沉闷。
“手伸过来。”他的声音低沉,却不冰冷。
秦忘机乖乖地伸过手去。
宋桢拉着她一只手,将食指上剜出来的药膏细细地涂抹在伤口上。涂完一只,又去给她涂另一只。